第三十五章
作者:the上      更新:2022-07-30 14:38      字數:5345
  第三十五章

    遼袖揚起頭, 一張小臉被日頭曬得紅透,明汪汪的烏眸透著水亮, 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微鼓的臉頰, 軟糯得一戳即破的湯圓,讓人心底生出異樣,暈乎乎的。

    文鳳真心念一動, 微微俯身,卻聽見到她說。

    “殿下, 我近日身子不適,小肚子疼, 恐掃了殿下興致。春闈那日, 我就不出門兒了,請殿下見諒。”

    嗓音清甜,像下了一場濕漉漉的春雨, 她一鼓作氣說出來, 文鳳真一怔, 打量著她羸弱的身子。

    才曬了一會兒,就臉紅得站不住, 眼巴巴望著她,這副嬌氣模樣,不像騙人。

    “好。”

    他沉思一會兒, 撫弄了一下腕子上她送的佛珠, 淡淡開口,“本就是覺得你進京不久,還沒見過這種盛事, 帶你見見世麵的,身子不好, 還是養病更重要。”

    這樣輕易嗎?

    遼袖心底生出驚喜,或許從前是她太過小心翼翼,寄人籬下多年,想要的東西從不敢說出口。

    宋公子給了她一點勇氣,隻要爭取,一切似乎也不難。

    她太過了解他,聽出他語氣不耐煩,壓迫感深重,但非得裝出溫潤有禮的模樣。

    文鳳真嘴角笑意漸漸凝固,睨了她一眼,至於這麽高興?他又不是土匪,還能綁了她不成?

    她要是再如此高興,他一定會後悔了。

    她兩隻小手掩在袖袍下,激動得攥緊。

    方才握火銃時磨了幾個大血泡,渾然未察,此刻一下子疼得吸氣,火燒火燎。

    “嘶……”

    她抬指,纖細小手,關節的軟肉磨出了十個大血泡,絲絲滲血,看著嚴重極了。

    他鳳眸微斂,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受驚的小雛鳥一般,蜷縮在他掌心。

    “遼姑娘,上回給你送過藥吧。”

    她驚慌抬頭:“嗯,還留著。”

    他的指腹攜了滾熱,讓她想一下子縮回去。

    這雙手曾拽過她的腳踝,拉過她的頭發,摩挲她的鎖骨,頑劣極了。

    她的手腕子沁涼,柔軟驚人,白膩得讓人隻想蹭下幾個紅印子。

    文鳳真拇指微按,不動聲色鬆開。

    “回去好好塗藥。”

    他似乎有些不舍這股涼爽,目光仍落在她皓白的腕子。

    遼袖回了鹿門巷,將腕子並在一塊兒,一手得血泡,疼得碰不了。

    她身子容易留下紅印,一截細臂落了觸目驚心的胭脂紅。

    雪芽翻箱倒櫃,找出上回他賞的膏藥,一麵塗抹,一麵心疼道:“姑娘才出去一會兒,小腿被蚊蟲叮咬紅了,手上也紅完了,不知是誰這樣壞心眼兒。”

    遼袖抿起兩個小梨渦:“你一會兒寫信,告訴宋公子,春闈那日,我們一塊兒去看狀元郎吧。”

    她知道文鳳真不喜歡看春闈,應當是不會去的。

    上輩子她想他陪她,他不肯,這回她就換個人。

    日落西山,正說話間,呂太醫提著醫箱來給她看病,不用想,一定是文鳳真派他來的。

    呂太醫恭敬道:“今日聽說您身子不適,殿下吩咐了臣來看看。”

    她麵色一白,哪有身子不適,所謂的小肚子疼是扯了謊,她心底敲鼓,直想糊弄過去。

    她收斂神色:“快請太醫坐,我其實……並無大礙,隻是心有些悸跳,老毛病了,吃過幾方老家的草藥便好了。”

    撒一個謊便需要另一個謊來圓。

    她心想自己前世得過心疾,一時脫口而出,症狀也能說得八九不離十。

    呂太醫信以為真,連忙道:“姑娘的心疾可是天生?”

    她躊躇了一會兒,慢慢道:“是驟悲而生。”

    呂太醫麵色鄭重:“姑娘的心疾若想要根愈,可不能亂吃藥,我回去查過院薄,再告訴您醫治法子。”

    遼袖點點頭:“有勞您了。”

    既是如此,她忽然又想到一事:“我有一事想問太醫,我老家治療心疾的藥方子,不知為何,總有淡淡的無法入口的苦腥,請問這是正常的嗎?”

    呂太醫沉思了一會兒:“您是覺得苦腥味不妥嗎?您將方子寫下來吧,臣幫您看看。”

    “多謝您,我這個病,希望您別告訴殿下,不想讓老祖宗他們擔心。”

    遼袖輕聲委托。

    呂太醫略一躊躇,白胡子點了點。

    呂太醫為人溫厚,醫術精湛,經他調養了這麽多日的身子,她信得過他。

    上輩子她在王府也是讓呂太醫調治,她七年不孕,呂太醫知道是她娘胎帶了弱症,憂思過度,難以有孕,他也沒將此事告訴文鳳真。

    遼袖回憶前世每日喝的藥方,寫下來遞給呂太醫,他收在袖口,囑咐了幾句便離開了。

    她心想:或許能解開這個謎團,前世藥湯中繚繞不斷的苦腥味究竟是什麽。

    巳時三刻,隻聽得宣直門“嗵、嗵、嗵”三聲禮炮響。

    鼓樂齊鳴,棗紅色駿馬迤邐而來,彩旗敝日,轎子無不是雕花圍欄,約摸三百人的儀仗,朱雀長街摩肩接踵。

    兩邊酒樓早已提前十日被包滿了。

    眾人等著一睹狀元郎風采,據說這位狀元三元及第,因此更引人伸長了頸子,紛紛探看,口幹舌燥。

    宋公子在茶樓最高處包了兩間雅廂。

    他恪守禮儀,沒有與她共處一室,兩人一牆之隔,看到的風景卻是一模一樣的。

    這樣的心境,令遼袖覺得很自在。

    宋公子就在旁邊的廂房,派小廝敲了她的門,給她遞過一本書,是她上次提起的。

    那時宋公子有些詫異,隨即由衷稱讚:“遼姑娘,你在鄉下也能自己讀書識字,真了不起。”

    遼袖慢慢翻開,書裏夾了一封信,宋公子親自落筆。

    信上說:訂親的日子就在三月,這事兒隻有皇後姑母不同意,不過因為私船一事,她被軟禁宮中。父親暫時沒與她來往。

    不過近日宋家樹大招風,訂親宴或許不能宴請全城勳貴,或許要委屈她了。

    她鬆了口氣,心思落定,她本就不想大操大辦,為防止夜長夢多。

    雖然對於文鳳真仍有隱隱的不安,但是最近很少做前世的夢,這或許是好征兆。

    無論上輩子還是如今,遼袖想要的都很平凡,有一個遮風避雨的家,有個落腳的地方,不用想著收拾包袱來來去去,受人冷眼。

    清風習習,可以邊品茗邊看熱鬧,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瞧見迎麵過來的狀元郎。

    遼袖聽聞了他的名字,趙襄。

    她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文鳳真上位後,老首輔告老還鄉,趙襄進了內閣,處理朝政大事心細如發,寬厚仁澤。

    趙襄是難得的讓文鳳真稱讚的人,無論才學還是為人處事,他說他是真正的白衣卿相,王佐之材。

    “來了來了!”人群中爆發一聲驚呼。

    日頭正盛,熾烈的白光打下來。

    棗紅神駿,一襲紅袍,周身執刀的金吾衛,無不是轟轟烈烈花團錦簇。

    兩方扶欄擠滿了人,遼袖今日戴了帷帽,一圈白紗垂下來,連身形都遮掩住了。

    她清楚文鳳真的習性,喜陰不喜熱,跟蛇一樣,今日一定不會出來的。

    但是為了謹慎,她還是沒有去扶欄旁看,隻是透過茶簾望著一派繁華熱鬧。

    雪芽跟隨著人群,不斷穿梭,一麵瞧著長街上的身影,一麵追著儀仗,目光不斷逡巡,心下焦急。

    雪芽特意穿了遼袖賞她的衣裳,一絲不苟,鬢邊抹了花油,仍有稚嫩的絨毛細碎溢出。

    本就年紀小,穿什麽都好看,一笑起來更是俏麗動人。

    她的眼眸忽然亮了。

    在狀元那襲紅袍後,儀仗中跟著內廷中使。

    無數道相同的寶藍長綢,可是又格外不同,比起其他中使脊梁更加挺直,清瘦堅韌,翠竹般的清越之氣。

    就是與旁人不同的。

    雪芽氣喘籲籲,跑到最前頭,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她怔怔地笑了。

    儀仗中,一雙漆黑沉靜的眼眸抬起來,望向她。

    張瑕看到她時,目光略微詫異。

    身為奴婢有許多規矩,雪芽在酒旗下,怔怔抬起手指,想招手又不敢招手。

    眼神畏怯,想觸卻不敢觸,不知是被曬的還是如何,眼眶微紅,笑容卻靦腆又溫柔。

    手指顫抖,窘迫不安地停滯在半空中,慢慢合攏,收掩回袖中。

    她一低睫,扯起高興的一笑。

    他對她回以溫和一笑,天光落下來都和煦三分。

    張瑕也曾是兩榜進士,當年揭榜那日,朱雀長街上滿城貴女議論紛紛。

    “探花郎呢還是狀元郎,都沒有他好看。”

    謝雪芽回頭,莞爾一笑:“那個最好看的哥哥,是我家的。”

    隔著老遠,兩人不言不語,抬眸遙遙相望,對視一笑,周遭嘈嘈雜雜似乎消逝不見。

    所有人在看狀元郎,隻有她在看他。

    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想看的人。

    酒樓上,馮祥正給殿下扇風,催促著下人搬冰塊。

    “殿下,日頭這樣毒,您又是個不喜歡熱鬧的,免得中暑,不如坐轎子回府吧,您今日書房還有一堆軍機未曾批閱呢。”

    馮祥跟隨他多年,知道他早已待得不耐煩想走了。

    他更深知,殿下喜陰不喜熱,壓根兒就不願來這地方,鬧騰又熱哄哄,殿下想見進士,隨時都可以見。

    “你說,有什麽好看的。”

    文鳳真一聲冷笑,撫了撫佛珠。

    馮祥眼尖,一眼瞥見了腕子上的佛珠,殿下從來不信神佛,怎麽成日戴著佛珠不離身,難道是為了壓一壓戾氣?

    文鳳真白淨的額頭略微生汗,鳳眸依舊沉靜,漫不經心地落在人群,這些人在高興什麽?

    他不明白,為什麽夢裏的遼袖非要春闈這日去人擠人,到底哪點吸引她了。

    他從卯時便在酒樓等起,一直等到這個時辰,隻覺得甚是枯燥無趣。

    馮祥捧上涼茶,笑道:“沒什麽好看的,殿下怎麽忽然想起來這兒了?”

    他用手帕擦了擦汗,抿了一口茶,沉默不語。

    “再看看吧。”他說。

    馮祥將冰塊端上來,瞟了一眼文鳳真下巴的血痕。

    當日遼姐兒不慎用手腕金鏈劃傷了殿下的臉,眾人如臨大敵哆哆嗦嗦,遼姐兒顯然也嚇到了。

    往日打仗時,哪個不長眼的傷了殿下,按他睚眥必報的個性,必將這人找出來大卸八塊。

    殿下倒是無事發生,朝堂上,禦史們嘲笑他的傷,他也心不在焉的。

    於是,人人私下議論他是在哪間花樓,跟娘們兒歡愉的時候被撓傷了,不好意思說出口。

    馮祥不免擔憂這個傷口,大熱天的,若是紅腫了便不好了。

    “殿下,今兒悶熱,對您的傷不好。”他委婉道。

    文鳳真重重靠在椅背,摸了摸下巴的傷,刺疼,他壓下眉眼冷戾。

    “馮祥,閉嘴。”

    馮祥小心覷了一眼,殿下一反常態,大熱天坐著,用過兩壺涼茶了,是在等什麽人嗎?

    文鳳真本來起身欲走,神使鬼差地冒出一個念頭,若是她肚子不疼了,是不是會出來看熱鬧。

    畢竟,夢裏的她特別想實現這個願望,

    他走在雕花扶欄旁,眺望街道。

    佛珠被曬得發燙,他撫弄得越來越快了,到處都是麵目模糊的百姓。

    他倏然心煩意燥,不明白自己在找什麽了。

    遼袖當日在法隆寺送他這串佛珠,旁的話沒講,但意思很明白,覺得他戾氣太重,要他好好修身養性。

    不高興的時候就撫弄一下佛珠,平心靜氣,避免肝火太盛。

    若是旁人這樣冒犯,他早就處置了。

    進祿起了調子嚷道,似乎有些興奮,:“殿下,稀罕事,您看寧王在城樓上,一臉鬱悶,也不知誰得罪他了。”

    進祿得了這個喜事,自然要與殿下分享。

    文鳳真抬眸,寧王果然有些不同往常,麵無表情,像是很不爽。

    文鳳真嘴角一翹,輕慢地嘲諷:“看寧王那個倒楣樣,可笑。”

    主仆倆頓時神清氣爽,他嘴角的弧度尚未放下去。

    下一刻,文鳳真笑不出來了。

    進祿忽然一指隔了老遠的門臉兒:“誒,那不宋公子嗎?”

    馮祥手肘撞了他一下:“就你有一對招子臭顯擺。”

    殿下不喜歡宋公子,當然是能少提就少提。

    而且,這麽遠能看清個鬼影子!進祿總是咋咋唬唬的,怨不得他年紀最大,不得歡心。

    文鳳真鳳眸不以為意地一瞟,倏然凝滯。

    隔了一間,茶樓輕紗被東風拂動,時隱時現,掀起一角兒,裏麵坐了一個人。

    從這個角度,看不到麵容,隻看到一雙擺弄茶壺的皓腕。

    文鳳真眸光頓時沉冷,嘴角笑意逐漸凝固,到最後……消失得一幹二淨。

    他緊緊般盯著,雪白手腕上,撫弄佛珠愈來愈不耐煩,也愈發快。

    那雙手十指若蔥白,指尖盈盈紅潤,好幾個大血泡尚未消退。

    在夢裏出現過無數回,磨人極了。

    有時摟著他的脖頸,有時嬌怯地抗拒著他,被他抱握著練字,握韁繩,握茶壺柄……

    被一路牽引著撫過他的小腹,發狠撓他,指尖嵌進背部,脖頸上傷痕累累。

    這雙手的指甲,被他一根根親過,咬過,剪掉了蔻丹指甲。

    他怎麽會剪掉她的指甲呢?她一定哭得很厲害吧。

    她的指甲也那麽好看,像一瓣瓣粉桃花,圓潤有光澤,親也親不夠,淡淡香氣,怎麽會有人這樣忍心對她,他每回做夢醒來一臉慍怒。

    文鳳真抿了一下茶盞,恍然未察覺茶盞早空了,他靜靜問。

    “進祿,你眼神好,看那是誰?”

    進祿一張望,犯了迷糊:“回殿下,老奴認不出來。”

    文鳳真愈發不耐煩地撫弄佛珠,看得馮祥膽戰心驚。

    她緩緩俯首,去擺弄茶壺,僅僅露了個側臉兒。

    宋搬山就在她隔間。

    馮祥見到殿下臉色愈發冷,暑氣蒸人,他整個人冷得冰塊砌成。

    倏然,其中一顆佛珠驀然生裂!

    不是肚子疼嗎?不是身子不適嗎?

    所以春闈看狀元的含義是這個嗎?

    因為是他文鳳真就不想看,是宋公子就想看嗎?

    笑得真是燦爛明媚,兩個小梨渦還怪好看的。

    還戴了白紗帷帽,這個天也不嫌熱得慌,怕什麽呢,她就是化了灰他也認得她!

    “殿下……殿下您怎麽了?咱們不看了唄。”

    馮祥覺得……殿下是不是中暑了?臉色愈發難堪了。

    他有喘氣兒上的毛病,當年在水牢落下的。

    太醫說不能心緒激動,所以殿下常年冷著一張臉,少言寡語,保持心緒鎮定,否則過度呼吸,很可能危及性命。

    殿下他究竟看著什麽了?

    馮祥慌慌張張地去請他,進祿也害怕了,一眾小廝湧進來,卻被他一揚指攔住了。

    “誰都不許走!”

    文鳳真長眉一壓,一動不動盯著隔了老遠的茶樓,劇烈喘息一起一伏,瓷白的麵龐染上緋紅。

    一聲輕笑,咬牙切齒。

    “我忽然覺得,這春闈好看得緊。”

    

    作者有話要說:

    是“過呼吸”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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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