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作者:the上      更新:2022-07-30 14:38      字數:15377
  第二十五章

    茶樓一下子空寂, 嘈雜的心跳聲,百姓口幹舌燥的歡呼, 疊金砌翠, 頭頂明珠暈出血色的光芒。桌麵上七十二張已被他窺破的骨牌,雪白瘮人,一切頓時消失不見。

    文鳳真半張側臉陷入黑暗, 落下一聲輕笑。

    她單純得讓人有些不忍心騙她了,琥珀色瞳仁遊移, 蟒蛇在逡巡自己的領地。

    這間茶樓所有人,都是他的人, 包括站在她身後的。

    七十二張骨牌看似一模一樣, 實則每一張都有他熟稔於心的標記。

    她要怎麽跟他玩兒?

    遼袖一隻纖纖素手,拂過一排骨牌,最終堪堪落定, 一向柔弱的她, 竟是一絲也不猶豫。

    自黑暗中落下一隻手, 仿佛前世的文鳳真在握著她的手,替她抉擇那張骨牌。

    年輕帝王在她耳邊喃喃。

    “袖袖, 知道朕為什麽每回都能贏你嗎?”

    “七十二張骨牌上都有特殊的標記,你能記住嗎?”

    遼袖驀然將那隻骨牌抽出來。文鳳真靜靜望著她,鳳眸有生以來頭一次出現疑惑。

    她沒有揭開牌麵, 眼簾微抬, 輕聲開口。

    “殿下,還要繼續嗎?”

    一片死寂中,文鳳真落下一聲冷笑。在眾人的惶惑中, 文鳳真起身,抬手往前一推, “嘩啦”一聲,高疊的籌碼一齊滾落,濺落在少女的襦裙下。

    文鳳真嘴角微牽,淡淡道:“你贏了。”

    這一刻,他與少女目光相觸,格外意味深長。

    文鳳真明白,她抽的牌是唯一一張白虎。她看起來很平靜,仿佛……早就確定這張牌麵能為她扳回勝局。

    馮祥情不自禁地一聲喊叫,扭頭一看文鳳真一張冰臉,嚇得立即捂住嘴巴。

    數百雙眼睛發直地盯著紅木桌,未回過神來。這是怎麽回事?淮王殿下輸了嗎?可是文鳳真並無慍色,他一向不讓人窺探他的情緒。

    大家紛紛悵然若失,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做夢都未料到是這樣的結局。

    淮王殿下竟然輸了?這一夜豪賭傳出去,隻怕要震驚京城。

    眾人膽戰心驚,一眼都不敢抬頭,一萬兩銀子倒在其次,這個嬌弱的遼姐兒讓殿下失了顏麵,原以為殿下會大發雷霆。

    可是一瞧,他靜靜坐在光影交界中,一隻手搭在椅圈,支撐著頭。長睫傾覆,掩去了鳳眸流轉的輝點,一片暗影下,神情波瀾不驚,愈發顯得不可揣摩。

    “馮祥,你現在就去錢莊取銀票。”

    遼袖小心翼翼的抬起眼簾,看他一眼,複又垂下。

    “這銀票,我怕拿不走。”

    她贏了這麽大一筆錢,周遭虎視眈眈,暗影裏冒出來不少人。

    少女一張麵龐清冷又不乏姝麗之色,耳垂還有通紅的印記,瞧著十分羞澀,腰細,身子骨該有肉的有肉,討喜有福之相,這樣的小姑娘,流下的眼淚卻有些苦。

    文鳳真漫不經心地撫弄扳戒,還是個聰慧的小姑娘。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清晰得足以讓所有人聽見。

    “你隻管拿錢,倘若之後,整個京城有誰敢因此為難你,”

    他微一停頓:“立殺不赦。”

    得了他這句話,遼袖鬆了口氣。他命進祿派了輛馬車親自送她回去。

    麵對紅木桌上被推倒的籌碼,文鳳真若有所思,陷入陰影的側麵愈發莫測。

    她是如何辨認出骨牌上動的手腳?

    哪怕她看出來了,又是怎麽在極短的時間內記住的?

    一聲極輕的冷笑落下:“有意思。”

    遼袖坐上馬車,懷裏抱著藥材,她一掀簾子,回望著四海茶樓的點點燈火,如夢初醒。

    藥材拿到手了,一萬兩銀票也是真的。

    她卻覺得愈發忐忑不安,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下忤逆他,他那樣的天之驕子,高高在上目空一切,恐怕從未輸過一回,是否已經在心裏記仇了呢?

    她一向低調行事,不露鋒芒,這回實在迫不得已,他逼得太狠了!倘若不出手贏了他,自己跟弟弟都得搭進去。

    雖然是靠自己得來的東西,卻總是抑製不住地害怕。

    更準確的說,不是她贏了文鳳真,是前世的文鳳真贏了今生的文鳳真。

    他早在前世,就已經告訴過遼袖贏他的方法了。

    進祿望著馬車裏的遼姐兒,心想殿下待她果然是有些不同的。

    殿下好勝心極強,哪怕明麵不表現出來。南陽那位兵神不過設計燒了殿下的糧草,下一回,殿下便騎馬活活將他拖死在三軍陣前。

    遼袖贏的那一刻,進祿嚇得心神失守,原以為遼袖活不到明日,殿下卻讓人客客氣氣地給她送回來。

    可是……殿下若想要遼姐兒,一句話的事兒,他卻從未向老祖宗提過。

    他若是真喜歡遼姐兒,這樣一個可憐的小姑娘,不得多加疼愛憐惜,怎麽會任她無依無靠呢。

    看來,在殿下心裏,恐怕與陸家小姐的那樁婚約更重要。

    正妻未進門之前,也不好去收了遼姐兒吧。

    進祿曉得她有些緊張,出言寬慰:“遼姐兒,您還是唯一勝了殿下的人呢。”

    她低眉斂睫,愈發緊張了。馬車將人送到信國公府,兩個燈籠影影綽綽在前頭等著。

    遼袖將藥材交給進祿:“麻煩您了。”

    進祿一躬身:“您放心,老奴一定會好好照料槐哥兒的。”

    信國公府是遼袖舅舅家,她不願來這地方。

    舅媽宛城郡主陳氏,看上去是極體麵的婦人,從容低調,極顯富蘊,眼角眉梢不免漏出幾分算計。

    前世遼袖天真無知,真以為舅媽對她好。陳氏噓寒問暖,假意關懷,字字句句詢問莊子上的事,不過是為了打探她娘給她留了多少家底。

    論情,陳氏不喜自己的小姑子,自然也對遼袖沒什麽好感。

    “遼姐兒,快過來,讓舅媽看看你長多高了。”

    “怎麽生得這樣纖弱,當初你進京城,舅媽就說讓你回這兒來,到底是一家人,隻不過老祖宗想你,將你接過去住了半年,其實我們心裏也不好受。”

    “你這回過來,就別走了,你娘當初出了那種事,沒人逼她,是她自個兒非要去莊子的,我們攔都攔不住,這成了你舅舅最後悔的事,眼下我們就想把你當親生女兒。”

    陳氏撫著她的手,淚光盈盈,飽含真摯。

    若不是遼袖清楚她的真麵目,恐怕要再一次信她了。

    娘親在莊子一人拉扯一對兒女,其中艱辛可想而知,信國公府這麽多年來不聞不問,打心底從未瞧得起遼袖。

    後來遼袖被設計與文鳳真睡了一夜,信國公府畏懼文鳳真怪罪,揚言與遼袖毫無關係,說她與她娘一樣都被族譜剔名了,信國公府沒有這樣毫無廉恥的爬床女。

    文鳳真收了她之後,舅媽常眼巴巴湊上來,不是要錢,便是給長子曹密竹求情。

    遼袖睫毛輕顫,不動聲色地鬆了腕子,輕聲。

    “我來,是老祖宗托我見一見二小姐的。”

    陳氏臉色一變,複又牽起溫和笑意。

    “是該見見,隻是至儀她病了,性子向來孤僻,一個人搬到北院住去了。”

    遼袖走在長廊下,前頭打燈籠的婢女抹眼淚道。

    “其實……二小姐搬到北院,與姑爺分居已有半年了,隻是不敢讓老祖宗擔心,半年前小姐早產,姑爺下朝回來,隻看了她一眼,望見滿盆的血水,便一隻手指也不肯碰她。”

    當夜曹密竹在書房中應酬,跟朝中名流一塊兒痛罵淮王殿下。

    文至儀氣得要死,臉色慘白,止不住地流血。婆子粗手笨腳,屢屢弄疼她,她睜著眼直到天亮。

    那時文至儀才失了孩子,卻要聽夫君同別人一起編排她哥哥,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夜裏嚇壞了眾人,她出了好多汗,眼睛沒了一絲光亮,差點熬不過去,月子結下的仇,女子一輩子都不能忘。

    “上回,姑爺一下朝發了好大的火,直罵淮王殿下貪墨受賄,冷眼由著宗族其餘各房查她的賬,簡直是奇恥大辱,她們有什麽資格查小姐賬,存心讓她沒臉罷了。”

    “且不說小姐從來兢兢業業打理中饋,一絲好處也沒撈給過娘家,就是她自己,平常也不動家裏的錢,還好淮王殿下疼這個妹妹,時常送錢過來,要不小姐真不知如何活了。”

    遼袖聽得驚心,她隻知道文至儀受了不少磋磨,沒想到信國公府如此苛待這個大小姐。

    “她和姑爺吵嘴又是什麽事?”

    婢女憤憤含著淚花道:“還不是那個惹人嫌的表妹,自她來了,府裏處處雞飛狗跳,小姐她眼睛不好,原先也看不到醃臢,後來遼姐兒您請的大夫妙手回春,醫好了小姐的眼睛。”

    “那天夜裏,小姐本來想跟姑爺一個驚喜,卻看到姑爺撫住了表妹的肩頭,她本來心裏就有氣,與姑爺吵了幾句嘴,月子沒坐好遺下來病症,當夜又落紅了。”

    遼袖知道這個表妹的事,曹密竹的前未婚妻便是這位表妹,隻是二小姐看上了他,因著淮王府的權勢,曹密竹不得不娶了二小姐。

    他自詡中直清流,做了文鳳真的妹夫,如何咽得下這口氣,想來對於這位表妹,心裏有所虧欠。

    前世文至儀眼疾未愈,恐怕一直未察覺出眼皮子底下,曹密竹和他表妹的情意暗湧,這輩子親眼目睹,不知她會是怎樣的心情。

    子時剛過,夜色清寡,室外花圃中的紫煙朱粉開得正旺,裏頭卻一片寂冷。

    文至儀從枕襟上轉過頭,淚痕未幹。

    她原想溫和一笑,驀然眉頭微蹙,一張慘淡的小臉,委屈至極地哭出來,竟然是一聲。

    “遼姐兒,我想回家了。”

    遼袖眼眶微紅,心頭泛起一陣酸楚。

    文至儀今年也才十七歲,淡眉籠霧,玉白如瓷的小臉,此刻皺巴巴的,透明脆弱極了,氣息不穩,邊哭邊喘,傷心至極的模樣。

    年少時誰不知道淮王府二小姐,深得哥哥寵愛,紅裙驕縱,性情坦率大方。雖然目盲,騎馬射獵時英姿颯爽,極其金尊玉貴的一個人,連公主都沒她養得好。

    那時她從馬背摔下來,一下子頭疼欲裂,眼前一片黑暗,驚恐的呼喊聲此起彼伏。

    與她一同射獵的膏粱子弟,嚇得跑回去了,生怕文鳳真因她墜馬之事發怒牽連。

    搭上來的是曹密竹的一隻手,他想也沒想便衝上來,怒罵那些無擔當的子弟。

    “你們還是人嗎!”

    他極清瘦,那隻胳膊卻堅定有力。

    素淨的衣袍上有淡淡的鬆香,雋永清逸,就跟他這個人一樣。

    失明之前,高高在上的文至儀從沒有瞧他一眼,陷入黑暗之後,她的心底從此隻有他一個人。

    那天夜裏,他背著文至儀,一步步將她送回了淮王府。

    文至儀知道,他很愛跟哥哥作對,一向與哥哥政見不合。

    大雪覆蓋梨林的時候,曹密竹躬身拱手,眉眼淡淡,極其謙遜有禮,不易察覺的疏離。

    “多謝二小姐抬愛,可惜我們不是一路人。”

    縱使婉拒,她還是嫁給了他。

    成婚夜裏,曹密竹沉沉睡去,她起身,指尖小心翼翼地撩弄夫君的如綢烏發,湊近了,吮了吮他的嘴角。

    她摟著他的胳膊,眼眸亮亮的,喊他:“曹家哥哥。”

    他就算聽見了,也當裝作聽不見。

    那個時候她年紀小,曹密竹性子冷,與她生氣了,隻是悶悶地搬到書房睡。她總在自己身上找過錯,連他動不動拿她跟前未婚妻比較,她也渾然不覺。

    眼盲,心也盲了。

    文至儀緊緊握住遼袖的手:“我後悔了。”

    遼袖輕輕開口:“你打算今後如何?”

    文至儀嘴角牽起,伸出一根纖指,一筆一劃在遼袖掌心寫下,和離。

    “遼姐兒,我知道你在鹿門巷看好了院子,你想出府的話,帶上我好不好。”

    遼袖眉心微動。

    文至儀笑道:“你會不會覺得,是我太任性了。”

    遼袖握住了她的掌心,睫毛微斂:“不會有任何人怪你,哪怕是你哥哥,我覺得……他也會明白的。”

    *

    遼袖仔細地將銀票收進紅木盒中,她不打算動這筆錢。

    出府之後,與弟弟兩個人粗茶淡飯地過日子,至少過得安心,雪芽一手繡活精巧,也可以拿出去賣。

    若是遇上天災人禍,這一萬兩便是個保障。

    隻是,難就難在,如何開口與老祖宗提出,搬離王府一事。

    第二日文至儀便命丫頭收拾了東西,送上馬車,兩個人一塊兒回淮王府。

    老祖宗自然十分歡喜,用過晚膳,瞧見文至儀臉色不太好,私下與遼袖說話時,透露幾分擔憂。

    “若不是你替我去看看她,我夜裏總做噩夢,夢見至儀讓人欺負。”

    遼袖輕聲道:“袖袖會多陪陪她的。”

    老祖宗眼含淚光:“這話我隻跟你說,找夫婿一定要擦亮眼,像至儀那樣天真糊塗,打落牙往肚裏吞的隻能是自己。”

    遼袖默默無言,她想:若是世間男子本就難以挑出好的呢。

    老祖宗見她不說話,又道:“不過宋公子跟他們不一樣,他打小品行端良,不然,我也不會撮合你跟他。”

    遼袖倏然抬頭,眼角微紅。

    “至儀她說,想換個活法,與我一起散散心,就……我們兩個一起,在鹿門巷那邊看了個院子,依山靠水,樹木宜人,她月子沒坐好,想安心養養身子。”

    老祖宗沉默了半晌,撫了撫她的鬢邊。

    “不成,你與岐世子的婚事尚沒下文,他那個瘋子,前日還帶人去找槐哥兒的麻煩,你若出了府,我就更擔心了,他還不得日日上門找你。”

    “哪怕你真的退了婚,一個人和至儀在外,叫我如何放心,除非宋公子肯照顧你。”

    遼袖低垂眼簾,一滴淚珠含在眼眶,遲遲不曾滴落。

    她想借著文至儀支持,一同出府,不知這事能不能成。

    岐世子的騷擾是一回事,他這回竟傷到了槐哥兒。內閣這幾日因為岐世子違禁出府、當街傷人一事上奏彈劾

    岐世子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兒揚言:首輔家公子意圖染指他的未婚妻,鬧得滿城皆知!

    岐世子被關進東廠一遭,出來後又多加了七個月禁閉,他這種毫無廉恥的人,在府裏日日狎妓,過得奢靡滋潤極了,絲毫沒有反省之心。

    這種無法無天的大惡人,恐怕還需惡人來治。

    *

    雲針在外頭通報一聲。

    “信國公府家姑爺來了。”

    曹密竹一身上等湖絲的青袍,站在庭院中,脊背挺直,目不斜視,一副端方複禮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文至儀做錯了事。

    遼袖望了望榻上的文至儀,開口:“讓他進來吧。”

    曹密竹遮住了窗欞透來的斑駁光影,坐在榻邊,輕喊:“皎皎,我來接你了。”

    皎皎,是她的小名。

    新婚時,文至儀嬌俏靈動,目不能視,常在雷雨夜抱住曹密竹,笑道。

    “因為我從小生得白,跟月亮一樣,奶奶就管我叫皎皎,夫君,你也叫我一聲好嗎?”

    曹密竹不動聲色推開她:“還有客卿在書房等著。”

    他說他不擅長這些風月之事,每回同房也是克製冷淡,從不曾軟語溫存。

    可是眼下,他喊了一聲她想聽的皎皎,文至儀卻連肩頭都未轉過來。

    曹密竹接過了帕子,給她擦汗。

    “知道你月子裏落下了恨,可是搬去北院是你的主意,等你養好了身子,還會給你一個孩子的,表妹她家裏落魄,窮人家出生的姑娘,不比你是金枝玉葉嬌養的大小姐,一直都很老實本分。”

    直到如今,他還動不動拿她跟表妹做對比。

    文至儀終於轉過身,一雙眼眸平靜無瀾,沉沉不攜一絲光亮。

    自從眼疾治愈後,她照過了銅鏡,才驚覺自己這樣年輕,卻憔悴得不成樣子,一雙殷唇失了鮮活顏色。

    曹密竹靜靜道:“皎皎,你要待在這裏幾日?”

    文至儀一聲冷笑:“隻怕待一年,您不會在意什麽。”

    曹密竹蹙眉,心頭悶到了極點,隻當她在說笑。

    “你很久沒回門了,那就等十五日,之後我來接你。”

    “你的病……是我的不是,也是曹家的不是,我向你賠禮。”

    他好聲好氣的,隻想早點了結此事,在這淮王府,他是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往日她絕不會這樣給夫君沒臉,如今,他想補償她,她卻不想要了。

    “密竹,我悔了。”她牽起嘴角。

    失明的這幾年,她一心依靠夫君,如今重見光明,恍然覺得大夢一場,不過是做了場噩夢。

    “你鬧夠了嗎?”

    曹密竹站起身,麵帶慍色,往日他隻要一生氣,文至儀便好好地哄他,他以為這回也是如此。

    他甚至不明白,她為何要這樣,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曹密竹冷著臉拂袖而去,氣得在馬車下呷了口茶,心下卻隱隱不安,沒了底氣,。

    文至儀一反常態,該不會……是要和離吧。

    馬夫膽戰心驚地問:“咱們不接夫人了嗎?”

    曹密竹心煩意亂地一抬手:“由她去,她一向任性,過幾日便好了。”

    *

    馮祥命人移來了幾株金邊瑞香,遼姐兒院子裏養的就是這種花,耐寒,多香,遼姐兒衣裙行動間也沾染了淡淡香氣。

    “回殿下,宋搬山因著這幾日朝堂上的流言,暫且不上朝了,他一向性子純良,那天被岐世子指著臉,一頓髒罵,當時氣得臉紅,據說回家便嘔了口血出來。”

    “要不怎麽說,他哪怕學識高,因為家族庇佑,到底沒經過真正的官場曆練,士族養出來的儒生貴公子,就是臉皮薄。”

    “岐世子雖然關了禁閉,行事絲毫未見收斂,因為玩不了他素日喜愛的人獸同籠,氣得打死了兩名通房,叫聲可慘了,聽說,聽說他那張狗嘴,將遼姐兒的名字一直翻來覆去地罵……”

    文鳳真長睫傾覆,遮掩了所有情緒,一雙鳳眸沉靜無瀾,驀然擱了筆,“喀啦”一聲。

    “我不想聽到她的消息。”

    馮祥膝蓋一軟,知道這回揣摩錯了,連連磕頭。

    他嘴角微牽,分明是溫潤謙遜的笑意,語氣也是淡淡的,笑意不及眼底,一雙瞳仁如覆寒冰。

    “你吩咐人下去,遼袖跟他宋搬山沒有任何關係,本王不想明日還在城裏聽到這種毫無根據的流言。”

    “另外,”文鳳真瞳仁一轉,睨向地下瑟瑟發抖的老奴。

    “岐世子火氣太大,估計是沒有個合心意的人,你去胡同裏找幾個清秀男倌,奉本王的旨意給他送去。”

    文鳳真幾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

    “記住,要身子開了花的那種。”

    “老奴立刻去辦。”馮祥立刻領會了殿下的意思。

    *

    二小姐的婢女跪在老祖宗身前,哭訴自家小姐這半年來受的委屈。

    老祖宗手中的佛珠越撚越快,驀然停止。

    信國公府的陳氏饒是撐得麵色如常,也經不住婢女這麽一哭,頓時陰冷了下來。

    “問起你主子的飲食起居一概不知,在這些閨中密事上倒頭頭是道,成日裏就是你們這些胚子挑撥,才使得主子離心,快將她打發了去!”

    老祖宗瞥她一眼,聲音寒冽。

    “這丫頭叫畫鵲,原是伺候我的,後來撥給了二小姐,其實,我從未想過訓斥密竹,兩個孩子都是在我手掌心下長大的,你疼你兒子,我也待至儀如珠如寶,眼下他們要和離,你以為是一朝一夕的心思麽。”

    陳氏收斂眉目,小心翼翼道。

    “是我們的不是,密竹已經給她賠禮道歉了,表妹也送走了,隻要至儀消消氣,哪怕我親自去請呢。”

    她想到什麽,用帕子捂住心口,眼眶微紅。

    “遼姐兒也是,她舅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婚事,今年都十六了,性子又柔弱膽小,等元宵去首輔府赴宴,我非求了皇後娘娘,請她立即賜遼姐兒和岐世子完婚不可。”

    老祖宗麵色一沉:“這你就不必管了。”

    陳氏覷著她臉色:“我家那個小女兒曹姝,我預備著將她與首輔家公子結親,她自己也願意,還請老祖宗幫忙。”

    老祖宗將佛珠一拍,波瀾不驚道:“我能幫什麽忙。”

    *

    遼袖正寫字,燭火暗了,她揉了揉眼睛,雲針忙上來掌燈。

    文至儀能和離,不拘泥於世俗目光,她比誰都替她高興,在今生,遼袖又圓滿了前世的一樁心結,那麽她的重生便不是沒有意義的。

    至少可以改變身邊人的命運,也讓她對自己生出一點信心。

    雲針說:“遼姐兒,這幾日城裏的流言平下去了,沒人再敢議論您與首輔家公子的關係,巡城禦史那邊抓了好幾個嚼舌根的人,扔進大牢,老老實實的,都消停了。”

    遼袖走了神,宋公子因為這事沒再上朝,他被岐世子的下流話氣得嘔了一灘血。

    這事因她而起,她不免有些灰心。

    聽說,岐世子府裏新進了幾個男倌,還是文鳳真送去的。

    他心思莫測,她猜不明白,也不願去猜了。

    雪芽遞過來一封信,低聲道:“宋公子那邊送來的。”

    燈火下,遼袖細細看了一遍,眉眼逐漸舒展。

    宋搬山竟是在安慰她,禮部已經得了授意,遼袖與岐世子的這門婚事,尚有不少禮節上的紕漏,哪怕退掉,滿朝禦史一半是宋家門生,不會有人說什麽。

    元宵那晚,皇後省親,他會親自向皇後姑母陳情,求得姑母給她退婚。

    雪芽大著膽子湊過來,眼眸微亮,一字一句念著信:“他還說,不會讓您有一絲顧慮。”

    雲針將燈挪開,輕聲提醒:“外頭庭院裏,淮王殿下好像來了。”

    遼袖心裏正感到欣慰,忽然一驚,她推開門,果然瞧見月影下,那個人站在庭院中,一襲黑狐大氅,正仰頭,望著翠竹。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長身玉立的男人轉頭,側顏精致昳麗,雪膚與暗影愈發界限分明,像極了屋瓦清霜。

    文鳳真手中握了一柄短刀,見到遼袖,他漫不經心地將短刀緩緩歸鞘。

    遼袖看清之後,腦中轟然一下,冬日蜷縮在袖子下的手指,萬分僵硬,晦澀得難以伸展開。

    名刀驪珠。

    那是兵部尚書之女陸稚玉最想要的東西。

    誰得了這柄刀,便能得到徽雪營精銳死士一生衷心相隨。

    前世文鳳真沒給過她,她也沒問他要過。

    遼袖每每想,如此重要的東西,他恐怕是留給未來的中宮陸稚玉,畢竟世人皆知,陸稚玉想要這柄刀。

    文鳳真一生總是清醒聰敏,唯有篡位的前一日。

    他將她抱在大腿上,非逼著她看她,他似乎極喜歡這個姿勢。

    文鳳真精力充沛,她總在搖搖晃晃中睡去,滿臉淚水,她精疲力竭地翻過身,泛起潮紅的小臉,眼角眉梢浸在春色,一對烏眸蕩著霧氣,湧動生機的紅,濃稠豔麗,清甜黏膩。

    他撩著她烏黑綢發,越看越覺得漂亮。

    文鳳真撫過她平坦的小腹,男人的手指修長滾燙,薄繭不住地摸索,像把玩什麽珍寶。一對生輝的鳳眸蘊藉熾熱,他在她小腹上捏了兩下。

    “袖袖,這裏馬上有我們的孩子。”

    他又在嚇唬她,遼袖清醒睜眼,聽見他愜意的字眼,覺得惱羞成怒,抿直嘴唇氣得不說話,纖弱的身軀抑製不住地顫抖。

    “給我個孩子。”他哄著,攜了不容拒絕。

    她絕對不要生他的孩子。她沒名沒分已經夠苦了,生下來的孩子出身比別人低一頭,她不忍心。

    他愈發狠地折騰她,遼袖撐著發軟的雙腿,暈乎乎的,天旋地轉,有些受不住,腳趾都繃直了,小衣被汗水打濕,微紅眼眶,咬牙,發狠話。

    “你若是死了,你就是逆臣賊子,我懷著你的孩子,如何能活。”

    他用力地揉弄了兩下她的小腹。

    “我有後手,徽雪營的死士會護送你去西域。”

    “我死了,這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不行,殿下……”

    她流露出不情願,文鳳真鬱悶地捏了捏她柔嫩的小臉。

    她越抗拒,文鳳真越想問她要個孩子。

    在王府裏她被錦衣玉食地養著,性子卻越發內斂膽小,原本養了一手光滑玉潔的殷粉指甲,因為不想他每回落在裏頭,將他抓得到處是紅痕。

    他覺得不痛不癢,反手握住她的腕子,將她每一根手指細細地親過。

    他親這些手指的時候,瞳仁一絲不晃地盯著她,極認真。

    然後文鳳真將她抱在大腿上,親自把她的指甲剪了。

    那天夜裏,她在他懷裏,委屈地紅了眼,想哭又不敢哭,捂著嘴,畏懼地看了他一眼。

    文鳳真嘴角微翹:“抓別的地方還好,不準抓脖子上,如今是酷暑,不能讓三軍心生不敬。”

    他又歎了口氣:“不過平日裏用毛筆在你身上寫了幾個字,就這般記仇。”

    “我怕我死了,你成了寡婦,你生得這樣美,過不久便會改嫁,我本想在你身上留個印記,又知道你怕疼。”

    遼袖正遲疑間,他起身,拿了一柄驪珠,少女將小小的身子縮在牆角,像隻受驚的小貓。

    她渾身湧起了莫名的寒栗,身子軟綿綿的,眼底浸潤了汪汪水紅。

    “殿下,您拿刀做什麽……”

    文鳳真無聲地歎了口氣,平日的冷漠凜威被刻意收斂。

    他漫不經心地坐著,將驪珠對準了自己的右手,伸出雪白腕子,用那柄驪珠,不緊不慢地在上頭一筆一劃,血珠頓時溢出。

    他在他自己身上刻了兩個字,她的名字,遼袖。

    血肉翻開,深刻猩紅,他仿佛感知不到痛楚,一貫的雲淡風輕,用那隻沾滿鮮血的手,故意在她臉頰上抹了兩下。

    少女的瞳仁倒映出他妖異俊麗的麵容,心頭顫栗,深深的恐懼。

    文鳳真牽起嘴角:“我要是死了,你就憑這個來認我。”

    *

    “遼姑娘,你沒睡呢。”

    文鳳真不再看翠竹,驀然發話,將她的心神拉回來。

    遼袖睫毛輕顫,低頭給他行禮。

    文鳳真維持著緘默沉寂,呼吸略重,她一低頭,脖頸膩白,清瘦羸弱。

    這個小姑娘,眼神總是閃躲不安的,眼角被逼出的淚珠搖搖欲墜。姝麗脫俗的麵龐染上緋紅,她每每麵對他,總是慌張無措,聲音又細又小。

    她穿著再正常不過的打扮,卻令人心生躁意。

    這算什麽,欲拒還迎麽?

    他想到了那個難以啟齒的夢,湧起不該有的燥熱,眼瞳頓時冷冽下來。

    文鳳真收斂目光:“本王是來接至儀的。”

    他經過遼袖時,頓住了腳步,遼袖在他肩下,比他矮許多,弱不禁風,怯生生地瞟了他一眼,又低著頭。

    她整個人落在他眼底,臉上由紅轉白,由白轉紅,令他忍不住多看幾眼。

    馮祥搬來了很多瑞香花,可是沒有一種是她身上的香氣。

    她甜甜的,又很軟,聞了叫人安心。

    遼袖聽見他的聲音,極清晰地落下來。

    “你也認為,至儀同曹家和離了更好麽?”

    遼袖穩住心神,輕聲開口:“是。”

    “為何?”

    “因為不值得。”

    文鳳真的眸光落在她身上:“什麽是不值得?”

    遼袖沒抬頭,輕聲說道。

    “世間哪有這麽多破鏡重圓的美事,若一切後悔了便可以彌補,倒輕易了,人活一世,總要長個教訓,不要重蹈覆轍才好。”

    他盯著她說話的唇齒,不經意將目光放在這裏,想伸手剮兩下她的下巴,一定觸感柔軟,微張的紅唇勾人極了,貝齒濕漉漉的。

    他知道自己不該再看下去了。

    文鳳真一聲輕笑。

    “我與遼姑娘你,所見略同。”

    遼袖剛想轉身回屋,聽見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這回,攜了陌生的意味。

    “遼姑娘,那天夜裏的煙花,”

    文鳳真覺得說出這句話的自己可能瘋了。

    遼袖腳步一滯,聽到這句話,脊背一緊,頭腦頓時空白。

    “你有沒有想過,本王為何會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天v章發評的掉落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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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舊時光整理,歡迎加入我們,曆史小說上萬部免費看。十六章

    “那晚的煙花燈會, 全城百姓都瞧見了,這樣的熱鬧不常見, 他們一定十分感念殿下。”

    她低眉斂目, 細聲細氣,錯開了他的話茬。

    遼袖自己都沒有發現,她撒謊時, 眼神下意識地往左看,嫋娜身姿掩在狐裘中, 襯得柔軟風流,耳邊垂落幾縷碎發, 脖頸染上一片粉紅。

    文鳳真專注地盯著她, 才站了這麽一會兒,她就有些受不住,若以後遇上個沒錢沒本事的男人, 還不得日日忍氣吞聲地哭。

    這副嬌氣身子, 酷暑時禁不住一點悶熱潮濕, 嚴冬就喊腳冷,那夜病得昏迷, 還不自由主地將腳抵在他小腹,誰教她的?

    “殿下,我可以走了嗎?”

    她心虛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緊張之下咬住唇瓣, 留下淡淡齒印,誘得人喉頭微動。

    他鳳眸攜了一點微暗情緒,有些心煩, 想用指腹頂開她的唇齒,假若她羞愧難當地躲, 隻會讓人停不了手,欺負得她唇瓣都紅腫了不可。

    還好他一向自製力極強,沒真的探手過去。

    文鳳真別過眼,淡淡落下一聲:“嗯。”

    他不言不語,掠過她,留下一地僵硬氣氛。

    關了屋門,遼袖心跳依然劇烈,穩住急促的呼吸,平靜的麵龐下已是驚濤駭浪,紛亂如麻,待到情緒平穩,思緒飄蕩很遠。

    文鳳真一向記性好,他是記起來了嗎?

    兒時,家鄉東川離京城極遠,毗鄰南陽,常年受到南陽侵擾,劫掠糧草布匹,苦不堪言。

    小鎮廟會,遼袖姐弟兩個,因為模樣生得玉雪可愛,被花錢雇來在燈會中扮鬧神的金童玉女。

    柳綠的小蒲團,一人坐一塊。

    遼袖眉心點了一顆紅痣,穿著吉祥精致的紅綢裙,厚實地圍了一圈兒絨毛,襯得她一張小臉玉白如瓷,嬌憨得讓人想抱起來哄。

    她小手拽著黃綢,在鮮花轎輦中,見誰都是唇紅齒白地一笑,模樣本就乖巧可人。眾人都在議論這是誰家的小閨女,這麽懂事,不哭不鬧。

    鬧神的班子餓得饑腸轆轆,一塊兒在酒樓吃飯時,南陽的一群軍爺凶神惡煞地一揚手,百姓紛紛避之不及。

    眾人心裏敢怒不敢言,這裏可是大宣境內,卻因為離京師太遠,鞭長莫及,由著南陽人騎在頭上作威作福,這日子,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

    這幫南陽軍痞醉氣衝天,罵罵咧咧。

    “好日子到頭了,這幾日管得嚴,大宣皇帝派了徽雪營過來,鬼見愁,隻怕一場苦仗要打了。”

    “怕什麽,大宣沒能人啦,領頭的小將軍才十四歲,隻怕毛都沒長齊,尿都撒不直吧!哈哈哈哈,這不是送上來的頭等功嗎?”

    一個軍爺紅眼睨向了遼袖,嚇得她眼眶泛淚,在老班主懷裏瑟瑟發抖。

    “小菩薩,過來,爺賞你兩口酒。”

    軍爺一隻粗黑的手指,捏住遼袖的下巴,她瘦弱可憐,一張小臉敷粉,唇殷如朱,楚楚可憐的美人胚子。

    遼袖戰戰兢兢渾身顫抖,失了羽翼的小鳥雛,哪裏碰見過這等凶神惡煞的主兒。害怕得盈盈含淚,哭都不知如何起調。

    這些南陽軍官,在東川欺男霸女,肆無忌憚,哪有人不要命地招惹?

    驀的,隔了一道簾子的廂房內,落下一聲冷笑。

    “頭等功?我看你們是頭一個送死吧,大宣人才濟濟,徽雪營堅不可摧,未嚐敗績,就憑你們這些狗一樣的人,別做夢了。”

    簾子內,背坐著一個斯文矜貴的少年,一麵說話,一麵不疾不徐地飲茶。

    軍官們怒不可遏,紛紛拔刀,沒想到被一群雪甲軍團團圍住。

    年僅十四歲的文鳳真掀開簾子,從容不迫地踩過塵囂。

    他身後跟著一批錦衣攜刀的高官子弟,寶刀琳琅,行動間流光溢彩,貴氣逼人,都是父族派來曆練的。

    文鳳真被簇擁在中間,一襲黑氅,壓不住少年將軍的意氣風發,皮膚白得像發光,無人能移開目光,舉手投足間優雅,果斷得不容人置疑。

    天生的發號施令者,上位者的貴氣與壓迫。

    遼袖看怔住了,他比廟會上飾金粉的觀音還好看,白袍簪金冠,龍章鳳姿,鼻梁高挺,一雙烏瞳深邃,仔細一瞧,攜了流光溢彩的琥珀色。

    十四歲少年,已經生得出挑峻拔,不容人忽視的漂亮。

    他淡淡掃視一圈,目光落在遼袖身上,略微停頓一下。

    小姑娘時狼狽不堪,可憐巴巴淚珠滿麵,油彩糊花了小臉兒。

    文鳳真長眉輕慢一壓,戾氣畢現,咬字霸道。

    “都聽好了,今日起,東川的一草一木改姓文,統統都是我文鳳真的!”

    “這個小菩薩,也是我文鳳真的人,碰了她的下巴,你們說該怎麽辦?”

    他冷笑著抬指,弓/弩手齊齊挽弓,數箭齊發,將軍官們射穿,摔下酒樓,狼藉一片,賓客逃竄。

    他一腳踩上欄杆,低頭,懶散盯著被箭射穿的軍官。

    “回去告訴你們將軍,三年之內,文鳳真拿你們南陽王的頭當酒壺。”

    人人都明白老淮王兒子的名聲,手段狠辣,囂張無度是出了名的。

    他在京城指哪兒打哪兒,欺辱紈絝,用鞋碾爛了人家的臉,還一副若無其事的無辜笑容,被老淮王打發來軍中。

    他從小就這樣,隻不過長大後多了一點陰鬱,更善於偽裝而已。

    遼袖怔在原地,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捂住了耳朵,淚珠也靜靜止住了,她望著他的側顏,文鳳真正在與周圍的世家子談笑風生,一眼也沒瞧她。

    那句……她是我的人……

    她一下子心跳得驀然快了,捏著耳根,耳垂燙得厲害,想也不用想,一定滿臉通紅,她徹底手足無措,慌亂地低下頭,掩飾那一點莫名的情緒。

    文鳳真剛離開酒樓,世家子們一聲喊,帶了促狹的笑。

    “文鳳真,快看,你的人!”

    他一轉頭,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那裏,她乖巧得一動不動,這世道壞人多,指不定哪個就想將她抱回家了。

    遼袖畏懼地伸出一隻手,赫然一枚玉墜。

    她一雙大眼眸明亮水潤,閃著漆黑的淚光,眼巴巴地望著他,什麽都不做也令人覺得可憐,她低著頭,咬字慢騰騰,不好意思極了。

    “哥哥……你東西落了……”

    文鳳真壓根不在意這枚玉墜,家裏的好東西都是任他丟的。

    他鳳眸微抬,嘴角牽起淡淡笑意。

    “那你幫我係上吧。”

    遼袖一愣,抬頭,小姑娘這輩子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小鎮,所見都是淳樸土氣的老百姓,京師的人打扮得這樣氣宇軒昂,令她頭一次有些無措,她還不明白這是自相形慚的情緒。

    她隻明白他們這些陌生的世家子,哪怕笑容也是客氣疏離的,眼底空空,似乎從沒把人放在眼裏過。

    他看起來高不可攀,一切唾手可得,跟她這樣努力活命的人,不一樣。

    他們是兩個世間的人。

    文鳳真漫不經心地攤開手,低頭,眼簾微垂,等著她給自己係玉墜。

    她生得又瘦又小,還未長成後來動人心魄的美豔模樣,不過是個普通的鄉下小女娃,油彩弄得小臉兒髒兮兮。

    遼袖踮著腳,手在微微顫抖,慌得好幾次差點失手摔了玉墜,他絲毫沒有不耐煩,他扯起一絲笑意。

    “我家裏也有個妹妹,比你還大點兒,家裏頭寵得如珠如寶,嬌蠻任性,若有機會,我帶她跟你玩兒。”

    他的聲音又輕又好聽,衣氅間淡淡的香氣,清冷又甜膩,兩種極端。

    遼袖很快係好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額頭滲出密密汗珠,一聲不吭,轉身就想走。

    文鳳真側過頭:“賞她塊糕點。”

    老奴給小姑娘喂了塊糕點,遼袖從未吃過這麽軟的點心,一抿就化,荷花樣子精致好看,甜得淌蜜,卻不膩人。

    她舍不得品嚐了,隻咬了一口,就小心翼翼地揣在兜裏。

    “為什麽不吃?”他問。

    遼袖睫毛輕顫:“弟弟沒吃過,跟他一塊兒吃。”

    她不懂規矩,不知道這些貴人賞她的點心,是不能分享的。

    但文鳳真並沒有什麽說什麽,他俯身,修長的手指探在她唇齒間,熱溫的指腹落在她唇瓣,一點點蹭去糕粉,溫柔有耐心。

    “你真聽話,跟我們回家吧。”他故意逗她。

    小姑娘騰地一下子臉紅了,磕磕巴巴說不出一句話,小眼神畏怯極了,生怕他要把她抓走。

    這個比她高了很多的漂亮哥哥,方才又凶又冷酷,此刻卻收斂了脾氣,捏了捏她的臉,柔軟的觸感令他一時沒挪開手。

    “小菩薩,東川的老百姓平日都許什麽願。”

    她想了一會兒,嗓音細聲細氣,像春風中抽出新芽。

    “陳家二嫂子想抱個孫子,住水井邊的劉哥哥想考中舉人,肉鋪的顧嬸想找出誰偷了她家的牛……還有就是,他們都不想再被南陽欺負。”

    “那你呢。”

    小姑娘低頭捏著衣角,沒見過世麵的小模樣,臉上卻浮現紅暈,笑得天真單純。

    “我想看京城的煙花。”

    她抬頭,很有禮貌地問:“哥哥,那你呢。”

    正值新年,爆竹聲聲,她受驚地一縮,耳朵被他捂住了,他低頭,在漫天明璀燈火中,輕輕落下一句。

    “我希望你們心願成真。”

    小姑娘那雙清澈的大眼眸,倒映出他嘴角溫和的笑意。

    後來,遼袖聽說了他這個人。

    老淮王的一支軍隊駐紮在這裏,率軍的是他的兒子,才十四歲,叫文鳳真,名字起得文弱,人卻一點都不文弱,長身玉立,峻拔漂亮。

    那天他站在城樓上,身擁鶴氅,語笑盈盈地欣賞箭雨,側顏沾染一點血腥。

    千軍萬馬避白袍的狠角色。

    他出生時,算命的說起這個名兒好壓一壓他的戾氣命格。

    她沒想過很久之後,他會眸光熾熱,發狠咬破她唇瓣,將他的名字,一筆一劃寫在她身子上。

    *

    遼袖怔怔望著麵前一碟青蓮酥,那是他當初賞她的點心。

    她遲疑著伸出手指,拈了一塊,放進嘴裏,唇舌生香,甜糯宜人,心裏為何……這麽苦呢?

    年少時那一點不懂事的心動,她隻覺得滿口苦澀,無法下咽,少女伏在案上,咬牙,瘦弱的雙肩顫著,委屈極了,不可抑製地落淚。

    他篡位的大雪夜,九死一生,火光衝天,嘈嘈雜雜。

    皇城熹光初露,剛敲過五更鼓,徽雪營的旗幟次第插上城牆,象征大宣易主。

    年輕的新帝,滿身銀亮甲胄染上髒血,側顏也全是血,淡漠無情,仿佛從煉獄扯出來似的。

    他一步步踩過瑟瑟發抖的儒生,步步登頂,大馬金刀地坐上龍椅,傲慢至極,一柄戰刀插進玉磚,磚麵生裂,鳳眸戾氣騰騰。

    殿外,黑壓壓跪了一地的六部官員,老宦官焦急地踱步來去,都在等待新帝的第一個詔令。

    他淡漠地掃視了一圈兒,問:“她呢。”

    朱漆大門被緩緩關閉,殿內暗不見天日。

    他剛從死人堆裏爬出來,身上還有重傷,血腥都沒洗,將少女嬌小的身軀抱坐大腿上,她嚇得扶住了龍椅。

    新帝不依不饒地咬上她的脖頸,將她的軟腰一挎,貼自己更近,滾甜熱氣噴薄。

    “我隻想親你一口。”

    戰場上凶險萬分,突襲他的一劍雖未刺中,傷口深得見骨,他死裏逃生,隻有一個簡單質樸的願望:親她一口。

    所有人預料不到,新帝不著急登基,第一件事……竟然是在龍椅上要了她。

    他將她禁錮在龍椅上。

    遼袖惶恐不安,眼瞳烏黑,睫毛纖長,皮膚漸漸洇染胭脂色,他越是漫不經心地蹭著她,越讓她心生寒顫,眼底逼出濕潤霧氣,攜了哭腔,低低地央求。

    “陛下……您身上還有傷呢……”

    “不礙事。”

    “陛下……大臣們都跪在外頭,等著您呢……”

    “讓他們多跪一會兒。”

    諸位大臣都上了年紀,跪候得腰酸腿軟,心下痛罵狗娘養的文鳳真,他故意的,他存心的。

    馮祥哪兒敢進去催新帝,他不要命了嗎!還好大臣們想象不出新帝在做什麽。

    一炷香遠遠不夠解決他的問題。

    她在龍椅上問他:“陛下,東川那邊有許多您的金身塑像,您有一年去東川的時候……”

    他拍了拍她的腰窩,少女的膝蓋磨得生疼,直嘶氣。

    文鳳真的聲音落下來像冰。

    “朕不喜歡東川這個地方,再提就加罰。”

    ……

    遼袖將頭埋在雙臂,身子顫抖,淚珠將袖子打濕透了,哭得喘不上來氣,顯然是極失望傷心的。

    她紅著眼眶,吩咐道:“雪芽,以後不許做這道點心了。”

    所有人都明白,當初遼姐兒的心疾無藥可醫。

    打仗的時候,眾人誤傳了他的死訊,她的心疾,是因此而生。

    前塵作罷,這輩子她已經放下了,還是離這種冷漠薄情的人遠一點,心底不再有這個人,自然也不會生出心疾。

    有一副健康的身子,比什麽都好。

    *

    遼袖陪文至儀刺繡時,碰見了行色匆匆的曹密竹。

    文鳳真將妹妹接過去後,下令不準曹密竹接近她一步。可是老祖宗終究耐不住磨,心一軟,還是讓他過來了。

    曹密竹站在天光下,遲遲未進門檻,

    文至儀一轉身,牽起笑意:“你來了?”

    她這樣明媚天真的笑容,還是新婚時才有的,那時,她常私下給他取一些夫妻之間黏膩不得了的稱呼。

    她從不喚夫君,相公,而是喚他小竹子,糖糖,她說每回下朝了,曹密竹的車轎經過門市,總沾染上那條街焦糊的糖人味道,她很喜歡,小貓似的,拉著他袖袍聞個不停。

    一樁樁一件件,她都記得那樣清楚。

    曹密竹以為她有些鬆動了,畢竟,這個女人曾經那麽喜歡自己。

    她性子驕蠻,愛說些賭氣的話,但兩個人總要過一輩子的,他能容她偶爾使小性子。

    沒想到,文至儀笑著讓畫鵲給他遞來一封紙。她點了點桌麵,喝茶時,掀起眼簾看了他一眼。

    “和離書,你收下吧。”

    曹密竹驀然指尖攥得發白,心口發悶,一陣鼓鼓脹脹的酸楚,竟然隱隱作疼。

    他這才恍然,這個任性的女子,眼底失了愛意的時候,舉止也能這樣大方得體,懂事得……讓他心寒。

    *

    雪芽在廊下跟遼袖說話,她學著曹密竹那副如遭雷擊,不可置信的模樣,逗得連一向穩重的雲針都笑起來。

    遼袖抿起兩個小梨渦:“好了,別學了。”

    雲針捧來上回裁好的衣料,已做成了衣裳,預備去首輔府赴宴穿的。

    遼袖的指尖慢慢移在一副四時山水圖上,她眸光微斂,明日又可以見到宋公子了。

    還有……那位不曾謀麵,卻一直打聽她的寧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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