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更]
作者:川瀾      更新:2022-07-21 15:00      字數:10110
  第66章 [一更]

    雲織一直不好意思在大庭廣眾下跟秦硯北親密, 說不清是怕被圍觀難為情,還是骨子裏的自我懷疑太深。

    但這次她什麽都沒想,眼看著秦硯北的背影要消失,衝動地隻想抓緊時間跑過去抱他。

    雲織耳朵很紅, 感受著周圍的注視, 底氣也不太足, 環抱的手就有點用不上力了。

    她剛一鬆,秦硯北就一把扣住她手腕。

    雲織驚了一下,他太涼了,皮膚溫度低得離譜, 她急忙抬頭去看他,這麽近的距離, 才看清這幾天他好像瘦了很多,下頜線過分淩厲, 垂低的睫毛下頭有淡淡陰影。

    “硯北……”

    雲織想問他身體, 但旁邊就是秦氏的高管們,她怕說多了對他影響不好。

    如果是以前, 秦硯北現在應該轉過身回抱她了, 他從來不管周圍什麽環境,在哪都為所欲為, 隻要他一貼近,她就能壓低聲,跟他好好說幾句話。

    但這次,秦硯北隻是扣了扣她的手,側過身低頭看她一眼, 雲淡風輕似的問:“織織, 你怎麽來了。”

    他反應鎮定, 理性,是秦氏名副其實的掌權人,不是需求她的大貓。

    雲織嗓子哽了哽,越發覺得自己像個來搗亂的幼稚女友,很多話突然都顯得很不合時宜,她難受地呼了口氣,保持著笑眯眯說:“我……來送你。”

    秦硯北另一隻手在身側狠攥著。

    他從前方玻璃門的反光裏盯著自己,他瘦了,扣緊的衣袖裏都是傷,眼睛估計很多血絲,隻要跟她麵對麵,她可能都會發現。

    馬上就要忍不下去了。

    精神好像有了實體,在耳朵裏發出隨時要塌陷的尖銳警告聲。

    那些歇斯底裏叫囂著想對她做的事,隻要他克製不住回身抱她,就都會成真。

    他現在一腳踩在決堤邊緣上,頂不住她的刺激,他稍微放縱自己一點,今天就肯定走不了了,治療也做不成,他會徹頭徹尾變成一個精神病,再一次強迫她。

    她隻是來送他的。

    他不能做過分的事。

    “現在送到了,”秦硯北視線有意掠過牆上的鍾點,吐字平穩,“要是沒其他著急的事,織織聽話,該回去了。”

    雲織手指縮得更緊,堅持問:“你身體怎麽樣,是不是病了。”

    “沒有,”他冷靜答,“就是時間緊,有點累,別擔心。”

    “那就好……我給你添亂了。”雲織低下頭,從他的鉗製裏把手抽出去,慢慢退開,讓他走。

    她一抽離,秦硯北的神魂也像被她一點一點從軀殼裏拽出去,他聽出那些委屈失落,知道自己現在的反應有多混蛋,他垂眸定定盯著自己的手,極力控製,但還是在她完全離開他身體的時候,反射性地回過身,把她攬進懷裏。

    隻抱一下就放開了。

    手揉著她的頭,往自己肩上壓,腕骨很輕微的在發抖。

    四周糟亂的人聲裏,他聲音穩定,外表冷峻沉著,實際卻像抓著最後一根浮木,求救似的低聲問:“……就隻是來送我的嗎。”

    雲織鼓起勇氣探出殼的腦袋,已經在若有若無受到的冷落裏縮了回去,悶悶地點頭。

    這個擁抱實在很短,秦硯北始終也沒讓她有機會看清他。

    雲織怪自己太衝動,調整好情緒,伸手輕輕推了秦硯北一下,重新彎起眼睛,跟他說:“別耽誤時間了,快走吧,我也急著回去,以後不會幹這種事了。”

    雲織掙開他手臂,揮了揮手往出口走,忍住了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直小跑到候機區外麵,確定他看不到了,才停下腳步,繞到一塊展板後麵,盯著他身影慢慢消失在登機口。

    最後一刻,他似乎回過頭,明知什麽都沒有,還是那麽筆直地站著。

    一直到飛機滑行起飛,雲織才心神不寧地走到值機櫃台,原本是要退票,但在話說出口的前一秒,她又退了回去,鬼使神差給學校負責人打了個電話,確定好後天簽證能拿到,隨後就去辦了改簽。

    改到後天的航班。

    等辦理完,她才茫然空蕩地坐在旁邊椅子上彎下腰。

    又衝動了,她到底改簽幹嘛……

    來機場他都不是很歡迎,難道她還能默不作聲去英國嗎,那就不是驚喜,是她可能會受不了的冷淡了。

    不但不能去,他出國的期間她還應該少出現,少聯係,免得影響他正事。

    想著秦硯北剛才的反應,雲織道理都懂,但還是閉緊眼睛,俯身把額頭墊在手臂上。

    她承認。

    現在她就已經很難受了。

    朝夕相處黏在一起的時候,她以為她的感情是細水長流,可以不著急的慢慢發酵,隻要配合他就好了,到今天,她才終於看透了自己。

    原來別人印象裏的溫柔內斂都是假的,其實她那麽需要炙熱的東西,對方剛冷下來一點,她就要承擔不住了。

    她根本不是無欲無求的,她的感情也不是風輕雲淡。

    對秦硯北的愛意在身體裏默默紮根生長,在她正視自己內心的這一刻,已經鋪天蓋地。

    她不想克製理性,她想要秦硯北愛她,毫無保留,沒有顧忌的,熱烈肆意的愛。

    -

    方簡接機的時候,一看到秦硯北的狀態心跳差點停了,衝上去抓住他手臂,旁邊人太多,他憋死了也不敢擅自多嘴,緊盯著秦硯北的表情。

    不對勁,絕對出問題了。

    正常來說,他情況再差,也不會糟到這個程度。

    秦硯北表麵看著除了生人勿近的冷,倒是沒什麽太反常的,但方簡一對上他的眼睛就能確定,他內裏已經崩了,要換別的病人,早就不能這麽全須全尾站著。

    “研究所那邊都安排好了,”方簡低聲說,“你狀況不好,公事先放一放,或者讓隨行的那幫人去解決,你馬上跟我走,實在不行就提前做,別耗著了,我怕出事。”

    方簡之前還心存僥幸,現在是真的怕了。

    秦硯北神色冷淡地撥開他:“放不了,必須我自己去,不先把這邊的問題處理完,國內的試飛就會受影響。”

    “以你現在的精神狀態去麵對那堆吃人不吐骨頭的狼?!”方簡氣急敗壞,“拖幾天又能怎麽樣!好歹等你穩定下來!”

    秦硯北直凜凜注視他:“就因為怕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樣被我老婆看見,我把她從機場趕走了,我穩定不下來!治療原定時間不變,我現在去把公事做完。”

    方簡一口氣上不來:“現在就去?休息都不休息?飛機就那麽重要?!秦硯北,都什麽時候了,你高尚什麽!”

    秦硯北笑了下,他眼窩很深,透著精神塌陷下的偏激和狂。

    “我不高尚。”

    “我自私的要死。”

    “我要讓那架飛機上天,誰攔著誰就別想好活,我隻不過是……”

    他隻不過是。

    想給她一個很小的求婚禮物。

    方簡被秦硯北的人二十四小時監控著,沒有什麽人身自由,他已經不在乎了,度秒如年地等在研究所裏,終於在隔天下午等回秦硯北。

    比接機時候更不敢靠近的死氣,他以前隻在那些多次自殺未遂,瘋狂自殘的患者身上見過。

    秦硯北下車的時候脊背還筆挺,等跟著方簡走進單獨的診療室,門剛關上,他就臉色慘白,甩上洗手間的門,手抓著水池邊劇烈嘔吐。

    思念,自責,疲倦,針鋒相對的壓力,藥物反應和精神折磨把人往更深的絕望裏推。

    方簡砰砰砸門,最後一腳把門踹了,站在黑暗裏的男人緩緩直起身,下頜上的水珠滴進衣領裏,回過頭問他:“我這種病,是不是最多隻能緩解,不可能痊愈。”

    方簡啞口無言。

    他又問:“遺傳幾率很大,會影響孩子,沒辦法規避。”

    方簡眼睛紅了。

    秦硯北聲音很碎:“她那麽好的姑娘,要跟我這樣的人,我還惹她生氣,在機場麵對麵都不敢,隻有昨天下飛機,她給我發了一條消息,之後就不理我了。”

    他不太清醒地喃喃:“她已經不理我了……等我回去,她還要我麽。”

    隨後又嘶啞地自問自答:“不會,她要我幹什麽。”

    方簡也要崩潰了,他突然發狠搶過秦硯北的手機,直接點開微信置頂就給雲織撥去語音通話,等待的提示音裏,方簡第一次有種會死的恐懼感,黑暗裏疾步走過來的男人能把他碾碎生吞,幾乎把他腕骨捏斷,就為了抓住手機。

    掛斷的前一刻,雲織接通了,有些沙沙的柔軟嗓音響起:“硯北。”

    她口中的一個名字,就是一條束縛的鎖鏈,把已經走到極端的人綁住。

    秦硯北無意識一般狠狠捂著方簡的嘴,骨節分明的五指張開,扣住他臉,強硬地拖著往外走,方簡掙紮不開,就這麽被他當死狗一樣控製著扔出門外,隨後他低下頭,喉嚨裏壓著沉悶的咳,啞聲答應。

    他一隻手拿著手機怕掉了,兩隻手同時握住,卻因為手指不穩,指尖碰到了掛斷。

    雲織這兩天基本沒有主動聯係他,今天他打過電話,她當時在上課沒接到,等看見的時候已經是倫敦那邊的工作時間,而助理發來的行程上,又清晰顯示著他要去跟英國公司談判。

    所以直到現在,她都沒有回撥。

    國內已經是深夜了,雲織看著才通話兩分鍾就結束的語音,心裏的慌已經頂到咽喉。

    太多細枝末節的證據都在告訴她,秦硯北不對勁,昨天她出了機場一直心悸,不止是難過失落。

    她聯係了秦硯北的助理,以及之前經常接送她的司機,把能問的都問過了,還拿到了佐證,確定英國這邊確實是有緊急公事。

    一切都好像很合理,但她就是莫名害怕。

    雲織看著微信對話框,直接給秦硯北回撥了一個視頻邀請。

    研究所診室漆黑的衛生間裏,秦硯北用冷水反複洗臉,讓自己盡可能清醒,推門出去找到光線最昏暗的牆邊,接通視頻。

    雲織一看見他鼻子就酸了。

    她忍著情緒問:“忙完了?你現在在哪?”

    秦硯北喉結動了動:“在酒店,剛回來。”

    診療室裏的陳設確實跟酒店很相似,隻是色調偏白,不仔細看,一般發現不了差異。

    秦硯北貪婪盯著屏幕上的人,她在家裏的床上,身上卷著被子,長發和睡裙領口亂在一起,大片白皙映在燈光下。

    隔著屏幕,萬丈高空和山川河海,兩個人四目相對。

    雲織忽然把自己這邊的鏡頭轉換,變成了後置鏡頭的拍攝視角,不想被他看見自己脆弱,秦硯北壓抑的聲音斷續不清:“織織,別換,讓我看看你。”

    雲織盡量穩住情緒,手上停不下來的截圖,他因為急切,靠鏡頭更近,眼睛裏剛吐過而淤出的紅斑無所遁形。

    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可能暴露,秦硯北閉眼,在匆匆掛斷視頻之前,低啞跟她說:“乖,睡吧。”

    雲織心髒跳得劇烈,屏住呼吸,回看剛才的幾十張截圖,手指觸摸秦硯北的臉,但某一刻她目光突然頓住,快速把截圖放大,看到秦硯北身後牆壁上掛著一副油畫。

    畫家她不認識,畫麵卻是上世紀歐洲醫生搶救的內容。

    正常酒店,會掛這樣的畫嗎。

    雲織緊張地坐直,打過去又問了一遍,秦硯北沒接視頻,換了語音,仍然是相同的回答,她知道不管她怎麽變著方法追問,他都不會改變答案。

    而接下來再打過去的語音,都是這次隨行的助理接聽,說秦總去開會了,結束就會立刻聯係她。

    托詞!借口!

    雲織意識到那些預感不是她的杞人憂天,可能真的出事了,她立即聯係方簡,但方簡始終關機。

    雲織一夜沒睡,隔天一早天還沒亮,她就按方簡名片上的地址趕去了他的心理診所,助手客氣說:“方醫生幾天前就去了英國,那邊好像有一個躁鬱症的專項研究。”

    雲織心髒猛地被掐住。

    英國,怎麽可能給這麽巧。

    “有沒有他聯係方式!”

    助手給出的電話和微信,跟雲織掌握的相同,助手又解釋:“方醫生出國前叮囑過,他在國外期間可能有一些涉密研究,不會開手機,失聯是正常情況。”

    雲織像是失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心理診所。

    到這個時候,她不可能相信方簡出國跟秦硯北毫無關係。

    方簡提前去了英國,隨後硯北就到了,他一切反應看似合情合理,但每一樣都不像他!

    到底出了什麽事,他病情加重了是嗎,那為什麽不告訴她!如果已經嚴重到需要去國外治療,怎麽能把她當成不相幹的人瞞著!

    雲織給秦硯北打過去的電話變成了自動應答,他錄下的聲音低沉溫緩:“織織乖,有任何事馬上聯係國內助理,他都會第一時間給你解決,別怕,等我回去。”

    她閉上眼深深呼吸。

    她當然可以還效仿上次,假裝自己受傷,假裝遇到麻煩逼秦硯北出現,但如果現在他真的在病重期,又怎麽受得了更多刺激了。

    如果她連出了什麽事都弄不清,隻是不斷逼問,用自己威脅,就是在給他雪上加霜!

    外麵陽光鼎盛,雲織卻全身發冷,她咬住牙,咽下所有慌亂,指甲深深壓進掌心裏。

    雲織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學院老師,得知簽證已經送到了學校,她立即回學院拿到,到宿舍收拾了最簡單的行李。

    飛機是中午起飛,她無比慶幸自己當時冒失的決定,如果沒改簽,買不到這一班,還不知道會耽誤多久。

    趁還有時間,雲織沒去機場,而是直接叫車去了秦氏總部大樓。

    往前追溯,所有她覺得不正常的開始,是那天在醫院見完秦江川,是不是她離開病房門口之後,秦江川又對硯北說了什麽,才會一路歪曲到今天。

    雲織事先問過助理,秦江川已經出院,上午回了集團還沒走。

    她手心都是錯亂的紅印,按得熱痛麻癢,停車後,她快步跑上台階衝進集團大門,保安不認識她,攔住她詢問的那一刻,雲織的目光猛然凝固。

    她定定看著大堂側麵牆壁上,巨大到從上至下的那副電影海報。

    因為比例放大,原本很小的一個畫家名字,也變得無比突出顯眼。

    這幢大樓裏寸土萬金,象征著國內最高的飛機製造產業和民航領域金字塔頂,大堂裏經過的男男女女都是行業精英,而這幅海報,就堂而皇之的掛在這裏,受所有人矚目。

    她站在門口,看得見自己的名字印在那裏,後麵似乎還有手寫字體。

    雲織張了張口,忍耐著說:“我是秦硯北的女朋友,我有急事要見秦江川。”

    她話音剛落,正好有一個年輕男人經過,誠惶誠恐地跑過來:“雲小姐是吧,我上次見過您,秦總不在,您有事嗎?”

    保安順利放行,雲織顧不上回應,徑直一步一步走到那副海報前。

    男人手寫的字囂張跋扈,風骨淩然。

    畫家雲織。

    是那些大大小小獎項的獲得者。

    是秦硯北的女朋友,未來太太,愛人,心肝寶貝。

    年輕男人在旁邊道:“秦總親手寫的,整個集團都會背了,誰要是說句太太厲害,秦總那邊就能賞個笑臉,您是沒見著他曬幸福的,”

    雲織腦中嗡鳴。

    她手腕輕輕顫抖,手指用力攥住,讓自己穩定。

    到底是哪一天,她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他一個人站在這裏,含笑寫下來的。

    一個會在集團裏大張旗鼓張貼這些字的男人,會因為忙,就一麵都不能跟她見,會因為機場人多,趕時間,就連抱她一下都吝嗇嗎?!

    雲織的心不斷下墜,掉進深澗,她不敢耽誤時間,衝上秦江川所在的二十層辦公室,有人來攔,她第一次毫無客氣禮節可言,一門心思隻往裏麵擠,在得知她是秦硯北的女友後,防線不得不鬆動。

    她跑進那間辦公室,急喘著一把推開門,秦江川背對她坐在皮椅上,而他對麵,是大塊投影屏,上麵正播放著一段錄像。

    畫麵明顯有些年頭了,鏡頭微微搖晃,但清晰記錄著年幼的秦硯北是怎樣發瘋把醫生打傷,神色陰冷猙獰,小小年紀毀掉整個治療室。

    接下來是少年的秦硯北。

    隻存在於她的想象中,經年不忘的惦念裏,曾經把她拉出深淵,一身染血的少年,不惜皮開肉綻甚至骨折,也要掙脫病床上的束縛,砸碎藥瓶,攥著鋒利的玻璃,一麵不要命的劃傷自己,一麵橫在別人脖子上。

    他還在冷笑,神色陰戾,收音很差,沙沙作響:“我要去找她,攔著我就死。”

    後麵一次次被困住,他一次次表露出更激烈的暴虐感和攻擊性。

    視頻剪輯的都是最直觀殘酷的畫麵。

    秦江川轉過頭,他大病過一次,蒼老的臉上滿是疲態,微笑著問:“我千方百計帶回來的這個孩子,就像個魔鬼,是吧,別人的躁鬱症大多是抑鬱和亢奮交替,就算有危險,也不致命,但他不一樣。”

    他行將就木。

    對秦硯北既愧疚又憎恨,想讓雲織怕他,也想讓雲織救他。

    他不帶感情的陳述,讓雲織認清事實,自己去給秦硯北宣判。

    “他兩者都很極端,會傷人,發作起來讓人害怕,還有衍生出來的妄想症。”

    “你深入了解過這種病嗎,他會遺傳,你們的孩子也可能是這樣,他卻執拗的想跟你結婚。”

    “這病根本治不好,他就算去了,”

    雲織耳中充斥著視頻裏的刺耳聲音,秦江川的評價,和她自己血流心跳的轟鳴巨響。

    秦硯北的臉,從小到大的,以及兩天前看似冷淡分別的,都在她眼前反複回閃,變成碎片剮著人最疼的地方。

    雲織胸口緩慢起伏,在屏幕光影的變幻裏,一字一字問:“那天在病房,你跟他說這些了?”

    這一句問話還算平穩,但緊接下來,雲織的情緒就被粗暴劃破了缺口,激烈湧出來:“你跟他說……我還沒見過他發病最嚴重的樣子,就像視頻裏這樣?!”

    “告訴他他的病有遺傳概率,我會很介意,現在接受他,隻是因為還不夠了解?!”

    “是不是還說過,以他這樣的情況,我不會跟他結婚?!”

    “結婚”兩個字是當頭棒喝,像一盆刺骨冰水驀的潑下來,雲織聲音哽住,愣在原地,太過用力攥緊的手指失去知覺。

    他寫下的未來太太,愛人,那天晚上他明明已經要抵入她的身體,卻強行停下來說想跟她結婚……

    所以根本不存在什麽臨時起意是嗎,他是真的,已經把求婚放在心裏揣了很長時間。

    他不滿足於戀愛,不想隻要男女朋友的關係,他的情感比她更長更重,在她認為兩個人剛確定關係的時候,實際上對於他來說,已經一個人走過了太久。

    他從年少時候就為她執著,重新相遇就早早動心淪陷,卻被告知他的愛意是妄想,被她拒絕推開,甘願做個她失明失聰期間的替代品。

    好像她才剛開始正式戀愛。

    但秦硯北已經掙紮深陷多年。

    兩個人一直在錯位,她以為彼此合攏的時候,卻離他真正的情感還有很遠。

    她站在起跑線上,覺得跑得很努力了,可他早就等在終點,等她發覺,等她能朝他狂奔過去。

    是不是在她顧著矜持,低頭自卑,對他慢悠悠不急不緩的這些日子裏,他一直在害怕,怕她不知道哪一天就半途放棄,不把通向他的路跑完。

    雲織嘴角咬破,眼睛通紅充血,忍住了沒有掉眼淚。

    秦江川皺眉:“我說得有錯嗎?”

    雲織啞聲說:“他發病的樣子我現在見過了,那又怎麽樣?你們都怕嗎?我隻覺得心疼,他為什麽會病到這麽重,難道不是你一步一步強逼著他,才讓他走到今天?!”

    “你今天提前知道我來,特意放視頻讓我看見,是想通過我把他逼到更絕的地步?!你到底有什麽資格,坐在這兒左右他的人生!”

    “我還沒跟他戀愛的時候,就知道他的病以後會有什麽影響,我不在乎。”

    雲織即使是激烈時,聲音再啞,也還是柔軟的,但這些軟的內裏,又像鑄滿銅牆鐵壁。

    “我隻要秦硯北,他病重也好,像以前無家可歸也好,身上再多危險,不確定,我都無所謂,能不能有孩子,最不值得一提。”

    她盯著投影屏上那個血淋淋的少年,纖瘦身體站得筆直。

    “我是他的軟肋,你們都想利用,可我更是他愛人,是我在感情裏膽小,縮在殼裏太久了,變成你們把他推向絕路的工具,以後我就守在他那,誰也別想再傷他。”

    雲織轉身離開辦公室,秦江川在後麵閉上混沌的眼睛,手裏摩挲著那個被秦硯北退回來的玉鐲。

    他的孫媳很好。

    是他從始至終,都不配做爺爺。

    雲織在走廊裏按住牆,困難地喘了口氣,叫車直奔機場,她控製自己不要慌,不能再浪費一點時間,進候機廳等待起飛的時候,她把秦硯北的視頻截圖再次拿出來看。

    一見到他蒼白消瘦下去的臉頰,她坐在角落裏,淚抑製不住的掉,掉了就擦幹,專注去看他背後露出的少量環境。

    雲織再去網上找英國所有能治療躁鬱症的機構,一個一個翻圖片,但能查到的有限,她求助方簡的助手,助手支支吾吾,說她也不太清楚。

    雲織直接在問答平台上高價懸賞,求英國任何相關機構的內部圖,無論什麽都可以。

    上飛機前,她仍然沒有看到貼近的答案。

    直到飛機起飛,她也沒拿到秦硯北確實在英國接受治療的證據,一切都隻是直覺,都是她千絲萬縷勾在他身上的預感。

    從來沒有那一刻,她這麽害怕失去,心裏疼得蜷在座椅裏,望著窗外雲層,一動也不能動。

    他平靜,強勢,鎮定,看起來若無其事,絕口不提自己滿是坑洞的心。

    他隻是怕真的變成別人嘴裏的精神病人,怕她接受不了。

    那個在她看來應該掛在高空的人,一直在低頭俯首,求她垂憐。

    他從未被愛。

    連她,也沒有給他足夠對抗傷害和恐懼的感情。

    她為了那些不自信,把他一個人放在黑暗裏,甚至臨別前,她還推著他快走。

    高空之上,第一次獨自出遠門的雲織用帽子擋住臉,淚順著下巴滴在胸口上。

    她跟他都是孤獨幹涸的。

    靠彼此熱烈的愛生存。

    飛機降落的時候,雲織連一個目的地都沒有,她列出了英國幾大知名機構,準備挨家去找。

    天色已經暗了,雲織站在陌生異國的機場外,她知道,硯北之所以不辭辛苦特意來英國,應該是決心要做MECT。

    那種……會造成腦損傷,隨機性的記憶缺失,隻為了能讓精神狀態穩定下來,可以像一個正常人活下去的電休克療法。

    沒人比她更清楚,電擊是什麽感覺。

    雲織叫車,跟司機報上其中一個機構的名字,哪怕快一分鍾,就多一點找到他的希望。

    從飛機上開始,秦硯北的微信就再也沒有回過,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已經開始了。

    雲織心口疼得缺氧,靠在車窗上用力呼吸,手機這時候突然震動一下,她驚惶低頭,看到問答平台有了幾條新回答。

    她立即點進去看,其中一張圖片紮在視野裏。

    類似的房間,類似的油畫,連床擺放的位置都如出一轍,但具體地點是一長串陌生英文,根本不在她已經找到的那幾家範圍裏。

    “這是英國不對外的精神問題研究機構,得有渠道才進的來,基本全是重症,來了就知道,有些病再先進的醫療手段也沒辦法,天天有人自殺。”

    -

    方簡身上的冷汗一層一層在往外冒,冷氣充足也無濟於事,他緊盯著身穿白色病號服,沉默坐在窗邊的秦硯北。

    MECT的預治療在下午已經結束了,曆時並不長,前後加在一起不到半個小時,但人是全麻的,無意識地推進去,電流通過大腦,束縛人的意誌。

    秦硯北醒來二十分鍾了,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就這麽沉默的走到窗邊坐下,定定看著外麵。

    方簡某一刻有種感覺,他是在看南山院窗外的那個玻璃溫室,在看雲織給他種的那棵樹。

    做過電休克的病人,記憶殘缺是必然反應,但秦硯北可逆,他就算暫時不清醒,24小時內也會恢複過來。

    這混亂的24小時,就是秦硯北的危險期。

    他不像別人那樣做完了就空白,很聽話,他現在每個細微動作,方簡都覺得心驚肉跳。

    “硯北,你跟我說兩句話。”

    秦硯北慢慢回過頭,眼瞳漆黑,沒有一絲光,聲音啞到吐字吃力:“織織在哪。”

    方簡聽到他問雲織,長出一口氣,以為沒大事了,於是哄著說:“她還在國內等你。”

    秦硯北說:“她逃了,她不要我。”

    方簡一愣,騰的站起來。

    秦硯北意識混亂,他的生命停在雲織從他身邊逃離的那一刻,她沒有接納過他,沒有跟他在隨良形影不離,沒有戀愛接吻,他隻記得自己被徹底拋下。

    “她怨恨我,可我想去找她,”秦硯北垂著眼,盯著自己手腕內側和小臂上的傷痕,“我活著,對她就是威脅,我放不了手。”

    方簡頭皮炸開。

    秦硯北骨節清晰的手握住窗戶把手,尋常地撥掉鎖扣,打開,漫不經心似的往下看,眼底卻血色斑駁,眉擰著,水跡在半掩的睫毛間無聲滲出,過份英俊冰冷的五官被濕痕切割。

    方簡麵如白紙,他知道有極少數的病人會在這種治療以後突然病情加重,但沒想到會發生在秦硯北身上。

    他不知道秦硯北跟雲織的感情過程,一旦說錯就會激化。

    秦硯北看似落拓疏懶地靠在已經打開的窗口邊,方簡撲上來拽他,但秦硯北的力量絕對不是他能抗衡,他厲聲叫著外麵的醫護拿束縛帶。

    秦硯北甩開他,脊背對著打開的窗,窗外隻有稀疏幾根欄杆,方簡相信,如果秦硯北想,這些根本擋不住他。

    方簡再次大吼叫人,他想捶死自己,為什麽要圖清淨選十層以上的輕症病房!為什麽沒有提前把窗戶加固!

    幾個醫護衝進來,試圖控製秦硯北,其中一個急促說:“抱歉剛才有點麻煩,一個中國姑娘突然闖進來,要見秦先生,在八樓被攔住了,耽誤了一點時間。”

    醫護總共四五個,歐洲人高大魁梧,卻近不了秦硯北的身。

    他不穩定時就是徹頭徹尾的瘋子,半眯著眼折下窗邊的木製壁燈,尖銳斷口放在手裏,身後就是不堪一擊的洞開窗口,底下數十米高空。

    危險,癲狂,求生欲極低,做得出任何事。

    方簡呆住,突然破音:“……攔住他!等我,等我兩分鍾!”

    他轉頭衝出去,等不及電梯,跌跌撞撞跑到八樓,循著聲音大步狂奔,直到看見那個根本沒可能出現在這裏的身影,他幾乎失聲。

    明明沒報希望,隻是心存幻想的來試試,等真的確定身份的這一刻,他一臉眼淚。

    “雲織……”

    “雲織!”

    雲織正在用不夠熟練的英音跟人吵架,臉上都是急瘋的怒色,聽到方簡的喊聲猛然轉頭。

    她腦子極其清醒,又在某一瞬覺得混亂到一片朦朧。

    她跟著方簡跑上樓,一聲一聲狂烈的心跳震著肺腑,說不出話,連喘氣都極力忍著,徑直闖進那扇打開的房門。

    分別不過幾十個小時。

    卻恍如隔世。

    雲織看著窗邊的那道頎長身影,一群醫護如臨大敵,有人捂著流血的脖子。

    準備好的針劑已經遞到跟前,要給他注射。

    然後雲織撞上了他的眼睛。

    她慢慢走進房間,腳步越來越不受控製,踉蹌著撲過去,擠開周圍所有障礙,把那個被夜風貫穿,冷成冰的人死死抱進懷裏。

    他高大淩人,坐在窗台上,滿身都是脫軌的攻擊性和死氣。

    跟他相比,她纖細到像是一縷影子,打開的手臂懷抱很小,但仍然踮起腳,用體溫拚命把他包裹住。

    擁抱緊到窒息,雲織低低喘著,聲音都堵在嗓子裏。

    不用束縛帶,沒有打針,秦硯北背後就是高空,手裏的利器緩緩掉在地上,他安靜下來,嘶啞問:“織織,你怎麽會來。”

    上一次在機場他這樣問,她答他,我來送你。

    這一次。

    雲織埋在他冰冷的頸窩間,哭聲從一點點壓抑的低音,到不再顧忌的放肆宣泄。

    “我來抱你。”

    她像摟住自己的全世界,跟他心髒的跳動貼在一起,回答他。

    “秦硯北,我來愛你。”

    作者有話說:

    昨天半夜突發胃痙攣進醫院了,對不起大家。

    後麵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