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作者:川瀾      更新:2022-07-21 15:00      字數:5850
  第59章

    醫生最後的話還懸在這個密閉房間裏, 很長時間消散不開。

    有什麽執著?

    秦硯北始終沒有說話,他的執著,在別人看來是天真可笑,年少時候的互相遙望, 能有什麽深刻情感, 即使不用這麽多極端手段, 也早就應該泯滅在各自分離的時光裏。

    但隻有他自己明白,那個開著天窗的昏暗小屋,有他那時暗無天日的貧瘠世界裏,唯一能蜷縮取暖的裂縫。

    他不被恐懼, 不被詛咒,不是一個害死自己母親, 無家可歸的罪人,她會用雙手接住他拋出的心意, 被他日複一日澆灌, 漸漸頂開泥汙長出脆弱也堅韌的芽。

    他不是活該去死的,他活著, 這世上也會有一個人在期待, 仰著頭坐在那張小床上,隻要他掀開窗, 她就會小心翼翼彎起眼,無條件地對他笑。

    隻要他還在呼吸,她就在安靜地等他出現。

    為了兌現承諾,去看看她好起來的樣子,他不怕流血, 骨頭斷了還能爬起來, 心智敲碎了也能義無反顧往外闖, 不記得她,也能憑著幻想和夢,去找她的蛛絲馬跡。

    要說具體找她去做什麽,好像也沒有什麽緊要的。

    隻是想去後山再摘一兜小桃子,看到她小屋裏有破舊的畫架,就想把新賺到的錢都拿給她去學畫畫,想站在夕陽裏,從那個窗口跳下,懶洋洋跟她說一句:“我沒失約,你和我,都不是孤身一個人。”

    關於桐縣的很多記憶,已經在這幾年裏被反複磋磨掉了,是他確認了織織的身份後,塵封的閘門才被強行撬開,拚圖一樣找回越來越多零散的碎片,到今天,終於被填上缺口。

    秦硯北閉了下眼睛,雲織在他身後,雙手抓著他襯衫兩側。

    他攥住她的手,蓋在她手背上,指尖頂進她微微汗濕的指縫裏,嚴絲合縫扣緊。

    醫生失神地靠在牆上,無力喃喃:“秦總,更多的我不知道了,如果不是你自己發現,我無論如何也不敢主動說這些,對我自己,對你,都沒有好處,如果還有什麽疑問,應該隻有老爺子才能回答你了。”

    他搖頭:“你何苦呢,要是不這麽固執,一開始就配合,你的病可能早就好轉了,何必拖到現在,把自己逼到治療不了的窮途末路上……”

    “就隻是,”他彎下背,頹唐伏低身體,“隻是一個對你未來沒有影響的人而已。”

    雲織下唇上都是咬出來的牙印。

    是他堅持不服軟,執拗地一定要記得她,才會把自己拖進深淵,才會在那年盛夏,為了找她的痕跡,出現在桃樹早已砍掉的山下,衝進火場裏救出她。

    否則,她早就死在那天的大火裏。

    秦硯北很少後悔,但這一刻他突然後悔帶雲織過來。

    他想讓雲織聽見醫生複述當年的過程,明白她對他意味著什麽,不要再懷疑從前那個小孩兒的重要性,可不希望她有更重的心理包袱,把他當成一個需要償還的負擔。

    他示意後麵的人善後,轉身攬過雲織走出房間,助理在旁邊低聲說:“董事長今天在集團總部,下午開始有場他主持的股東會,預計要到六點以後結束,秦總,現在過去嗎。”

    來這邊的路上,秦硯北就已經讓助理看過爺爺今天的安排,不需要醫生說的這麽詳細,他也能想到,他身上發生的事,爺爺作為當年帶他回秦家的人,不可能脫開幹係。

    秦硯北沒有立刻回答,把雲織環到懷裏,讓她把淚蹭在他肩膀上。

    雲織深呼吸,知道秦硯北要去找爺爺秦江川要一個真相。

    她抬起臉,露出一個讓他放心的笑,輕聲說:“你快去,我先回南山院,或者回學校都行,你不用管我,但是注意安全,別起衝突。”

    秦硯北幾乎要被她氣笑,手上用了點力氣捏捏她臉:“我不管誰管?至於起不起衝突,我就算保證了,你能相信麽,還不如陪我去。”

    雲織怔住:“我……陪你去集團總部?”

    秦硯北已經到了嘴邊的“未婚妻去公司怎麽了”及時忍住咽回去,略顯燥意地揉了把她長發:“不願意?”

    雲織忙搖頭,眼睛被水洗過,黑潤澄澈。

    他總算又有了一點笑痕,好似對自己身上能走進死路的病毫不在意:“我還不想鬧得人盡皆知,他開會,就不急這一時半刻的,去總部之前,先帶你去個別的地方。”

    雲織認真上下看他,認同地乖乖抿唇:“是該回一趟南山院換衣服,你襯衫都被我揉皺了。”

    太子爺這麽久沒回公司,形象絕對不能有損。

    秦硯北低頭,看見襯衫上幾個小片的淚痕,和腰間兩邊被她用手攥出來的褶皺,笑了下,沒否認。

    他護著雲織上車,但方向不是往南山院去,車再停下的位置,是青大後門的兩條街之外,雲織經營的那家畫廊門前。

    雲織愕然地透過車窗望向畫廊門口,唐遙今天不在,店員正在擦拭畫框,雁雁長大了一圈,跟大大在窗台上蹲著,身材豐腴,小表情冷漠傲慢。

    在隨良的這些天雲織就放不下店裏的貓貓,尤其是雁雁,回來的途中也在想,隻是怕耽誤秦硯北的正事就沒提,準備過後自己找時間回來看看,沒想到他竟然看透,會把車直接開過來。

    雲織顧不上說太多,捏了把秦硯北的手就開門跑下車,開門衝進畫廊裏。

    店員一見她,眼圈慢慢紅了,知道她最近身體出了問題差點有危險,見她現在好好的站在這兒,忍不住上來抱著她又哭又笑。

    一群貓看到主人回來,喵喵叫著瘋擁上來,隻有雁雁低著腦袋,完全不掩飾自己在鬧脾氣。

    等安撫了一人多貓,雲織趕緊去窗邊獨寵雁雁,蹲下去摸了摸它的背,被它哼哼唧唧高冷地扭開。

    店員追在後麵嘰嘰喳喳說話,一群貓也緊跟上來,但不知道從哪一秒開始,所有聲音都像被按下暫停,畫廊裏隻剩下偶爾幾聲微弱的貓叫和抽氣聲,連雁雁的背毛都炸起來,如臨大敵。

    雲織扭過頭,外麵透進的陽光正好籠罩住男人高大身形。

    他袖口挽到手肘,慢慢推開門進來,因為身形太出眾,門上懸掛的能適應絕大多數人身高的裝飾風鈴忽然低到礙眼,他隨意偏了下頭避過,黑瞳望向雲織,以及她正在撫摸雁雁的手。

    店員看直眼睛,一群貓仿佛受到天生的血脈壓製,都蜷著身子躲到一邊,偷瞄著不敢上前,隻有雁雁最勇,弓著背,又恨又怕地用綠眼睛怒視他。

    秦硯北走到窗邊,右腿彎起來還不太順利,他掃了雁雁一眼,開玩笑似的:“要不是太看不過去,我真不想進來看你現場直播寵幸別的什麽。”

    雲織近距離看他,他氣息很熱,烘得她忽然有點臉紅,她不好意思地望向店員,店員已經是缺氧狀態。

    她耳根也漫上高溫,小聲喃喃:“哪有什麽……寵幸,就是,逗貓。”

    秦硯北盯著她的表情,視線一起一伏撥著人心跳。

    跟貓吃醋什麽的,聽起來不可理喻,但又實實在在發生在他身上。

    雁雁的危機感爆棚,一改剛才的冷漠,甜叫著往雲織手掌底下鑽,主動磨蹭求寵,剛黏了兩下,就被骨節分明的手捏著後頸不輕不重拎開。

    陽光四溢,秦硯北直視雲織光芒粼粼的眼睛,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隻在兩個貼近的人之間回旋。

    “它不配合,是不是該考慮失寵了。”

    “逗我不好麽,我聽話得多。”

    他慢聲問:“織織,要哪個。”

    雲織被他勾起的心轟然,麵前的人狹長眼尾略向上翹著,蠱得人毫無原則,她咽了咽,回答:“要硯硯。”

    秦硯北看了她片刻,眼睫垂了垂,回身把聽到名字正興奮撲騰的雁雁抓過來,沉默地放她膝上,起身就要出去。

    雲織忍笑,心裏又莫名酸澀泛濫,她戳戳雁雁毛絨絨的頭,把它放下去,柔軟手臂環住秦硯北,仰臉認真看他:“你給錯了,我要硯硯。”

    她淺紅唇角彎著,強調:“是硯北的硯。”

    -

    礙於畫廊裏人和貓十幾雙眼睛盯著,秦硯北耐著心等到雲織把一眾貓都雨露均沾完,斂著眸,想做貓倒是也不錯,還能肆無忌憚索吻黏人,直接往懷裏鑽。

    半小時後,雲織回到車上,門剛關緊就被身旁的人拉過安全帶束縛在椅背上,隨即體溫籠罩,灼熱的吻壓上來,侵吞她的氧氣,推著她一腳墜入雲端。

    雲織脊柱過著電,抵在椅背上,嘴唇酥麻得腰都開始酸軟,支撐不住悄悄塌下去,縮在寬大座椅裏,秦硯北稍稍抬頭,看著她嘴唇紅脹,覆著濕潤的水光,他再俯身,吮著她低喃:“再叫一聲。”

    雲織呼吸很急,抬臂勾住他脖頸,睫毛撲簌著,很輕聲說:“硯硯。”

    這個象征著他異想天開,自作多情的稱呼,終於如願歸他所有,他不再是那個靠著臆想才能得到感情的可憐鬼。

    秦硯北埋在她升溫的頸窩間,聲音少見地有些悶澀:“好了,不能叫了,別一下讓我太滿足。”

    他會有,她已經開始愛他的奢望。

    去集團大樓之前,秦硯北還是按雲織要求的先回南山院換衣服,衣帽間她沒少進過,知道他襯衫都掛在哪個櫃子,憑眼緣挑出一件讓他換。

    秦硯北大大方方在她麵前把舊的脫下來,迎著她不算清白的目光,不疾不徐把新的披上,係好胸前紐扣,兩邊袖口的扣子就伸給她,一本正經說:“織織,係不上。”

    雲織知道他存心的,上前給他係袖扣,避不開地又被他腕上傷疤勾住視線。

    她略微失神,反應過來就馬上掩飾住,匆匆扣上,想換另一邊,身體一動,才發現自己有一小縷垂下來的頭發被纏在了已經係好的那個扣眼裏。

    雲織抿緊唇,想把扣子解開,但頭發很細,有幾根竟然攪在了縫扣子的線裏。

    她越急越弄不開,突然想起旁邊手表櫃底下就有小剪刀,趕緊拽著秦硯北走了兩步,摸出剪刀就想把頭發剪斷,再慢慢拆。

    已經打開的剪刀卻被秦硯北接過:“我來。”

    下一秒,剪刀的尖直接挑開了扣子的線,隨著清脆一聲扣子落地,頭發半點沒有損傷,被解救出來。

    雲織著急:“襯衫多貴啊,怎麽說挑就挑了,我隻是一小縷頭發,還能再長,”

    秦硯北掐掐她漲紅的臉頰:“哪個有你貴。”

    雲織隻能拉開衣櫃重新給他選,他從背後擁住她:“織織,就穿這件,給我縫上。”

    雲織跟奶奶學的,針線活兒很好,鄭阿姨也喜歡做手工,攢了不少用品放在樓下,她拗不過他,幹脆放棄扣子,別出心裁,快速做了個簡易的小紐襻,在袖口兩邊各自繡了半棵桃樹,係在一起,就是完整的一棵。

    另一邊扣子她狠狠心也拆掉,繡了顆圓潤小巧的桃子。

    雲織有點擔心秦硯北會嫌太幼稚,穿去公司丟人,縫完越看越後悔,差點想拆了,還沒等動剪子就被一把搶走。

    秦硯北重新穿上,單手係好紐襻。

    雲織忐忑地站在旁邊,觀察他反應。

    他半垂著眼,沒什麽表情,隻是原本要穿的黑色西裝被扔在一邊,根本沒有要拿起來的意思,直到出門,雲織才不得不提醒他。

    結果太子爺慢條斯理看向她,略顯刻意地抬起手臂,理所當然問:“穿上西裝,誰還能看見我的袖扣。”

    雲織愣住。

    秦硯北唇角繃著,故作平靜地淡然道:“我不信公司裏有任何一個人,能穿得上女朋友親手縫的襯衫。”

    雲織徹底懂了,她真的就是白擔心,她更應該考慮秦總的孔雀尾巴會因為兩個刺繡開到天上,讓整個秦氏寸草不生。

    司機把車開到集團總部大樓的地下車庫,雲織不是第一次來了,但想著待會兒秦硯北要直麵秦江川對峙,還不知道會牽扯出什麽內情,心裏就不安。

    她不想讓秦硯北再受傷了。

    下車前,秦硯北接到助理打來的電話,他沒有馬上接,撫了撫雲織的後頸:“織織乖,走特殊通道,先去按電梯,我馬上過來。”

    特殊通道直通車庫這一片專用區域,日常隻有秦硯北和這一係的高層及心腹會用,雲織上次走過,但跟著助理,沒注意那麽多,今天自己過來,才發現通往電梯間的路上還有一道需要密碼驗證的玻璃門。

    她停在門前,這種相對隱秘的密碼,她不可能亂試,也猜不出來。

    秦硯北在車裏接通電話,助理說:“秦總,兩件事,董事長的會議大概還要半個小時結束,您是現在直接進去,還是願意等。”

    意思已經清楚明白。

    如果秦硯北想,他不需要有多少顧慮,即便對方就是爺爺秦江川,他也有足夠的底氣肆無忌憚,不需要所謂的繼承傳位,秦家本身就在他手裏了。

    如果等,隻是因為他願意。

    秦硯北直接問:“第二件。”

    助理明白了他上個問題的答案,於是繼續說:“您上次交代的特製海報劇組剛剛送來了,已經按您說的貼在進門大堂。”

    秦硯北應了一聲,掛斷,開門下車。

    雲織還站在密碼屏前,嚐試著模仿特工電影裏的方法,想看看哪幾個數字上麵的指紋會明顯一點,她剛走近一步,背後就有熟悉的體溫靠近。

    男人的手臂攬過她,橫在她肩上,推著她輕輕往前一踉蹌,直接邁到了密碼屏前,而擁著她的這隻手,蒼白勻長,熟練地輸入了一串數字。

    雲織恍惚覺得有些眼熟。

    秦硯北低聲說:“對不起,忘了你還不知道公司通道密碼,不止這一條,其他我會用到的,也是一樣,數字其實很好記,是二十二年前的立夏。”

    雲織微微睜大眼,心口突然被揪住,清晰聽見震蕩的回聲。

    二十二年前的立夏……

    秦硯北凝著她顫動的眼睫:“是雲織的生日。”

    生日是雲織噩夢的開始,好像從她出生那一刻起,她的存在就是錯的,傷人的,應該去贖罪的。

    她習慣了忽略這個日子,習慣每年的這天隻有哥哥雲寒會擁有蛋糕禮物,有實現願望的機會,而她得到的隻要變本加厲的憎恨和咒罵。

    如果不是她的出生,所有人都會過得更好。

    如果是她孱弱,她能早早消失,哥哥就不會先天不足。

    沒人告訴過她,那年立夏,因為是她的生日,而值得被記住和珍視。

    雲織抬起頭,對上秦硯北的眼睛,不在意身在哪裏,有沒有監控,她略一踮腳,微涼的唇主動貼上他的唇邊。

    現在她記得了。

    那一天出生的雲織,不止是被嫌惡,也能成為某一個人融入生活的在乎。

    秦硯北讓助理下來把雲織先送上樓,隨後獨自乘電梯去了一樓大堂。

    已經過了正常下班時間,大堂裏燈光通明,隻有寥寥幾個加班的秦氏員工,一見到秦硯北出現本能地緊張噤聲,等他走過,又激動地互相跳腳。

    秦硯北停在占了半麵牆的巨幅海報前。

    是已經公開的,sin老師給電影繪製的海報,目前大紅出圈,sin老師的身價水漲船高,他專門要求定製了一副大尺寸,就掛在整個秦氏總部大樓進門顯眼的位置。

    秦硯北抬起頭,目光從上至下,沿著畫圖的線條走勢描摹,直到落在右側下方的署名上。

    這一次,署名不是sin,是幹淨利落的雲織兩個字,她現在沒有了那麽多家裏的顧慮,可以在任何場合用真名了。

    片方很嚴謹,也足夠尊重,在雲織的名字後麵,用括號詳細標注了一係列頭銜。

    她的筆名,身份,得到過的獎項,都列得清清楚楚。

    秦硯北抽出提前準備好的筆,捏了捏,看似隨意地走到海報前,停在雲織署名的位置。

    而後太子爺抬起手臂,小桃子袖扣略微墜下,露出輪廓鋒利的腕骨,黑色筆尖隨之落在雲織最後一個頭銜的後麵,自己又單起了一個新的括號。

    括號裏。

    男人的筆鋒囂張淩厲,流暢地寫下第一行。

    ,“秦硯北的女友。”

    寫完兩秒後,他不滿意,繼續落筆。

    ,“未婚妻子。”

    好像仍然填不滿心裏溝壑,他仗著雲織隻走車庫,看不見海報內容,接著無所顧忌地拉長筆跡。

    ,“愛人。”

    秦硯北前後審視兩遍,還是覺得差點什麽,若無其事地再次抬起筆,冷靜地加了最後一行。

    ,“心肝寶貝。”

    雲織是當紅油畫家,一連串的驕傲頭銜,但在這些頭銜之後。

    是秦硯北的女友,未婚妻子,愛人,以及。

    心肝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