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同行
作者:秋池鹿      更新:2022-07-17 16:30      字數:4646
  第一百二十三章 同行

    船行至汴京府府城渡口,一行人換馬車去沈家莊子。

    沈若筠三載未歸,這裏與她離開時的一片焦土已大不相同,又建起了房屋村落。莊門圍牆以尖銳的瓷片裝裹,也設有好些機關,更似軍營的永固工事。

    莊門看守見有車馬來此,極為警惕,等見到沈虎沈豹騎著快馬而來,頓時欣喜異常。

    “你們回來了?二小姐也來了嗎?”

    沈力聽說沈家來了人,忙來此迎接。沈義山拄著拐杖慢慢踱過來,見到沈聽瀾,雙目含淚,與她行禮。

    “將軍。”

    沈聽瀾認得沈義山,他是父親沈鈺身邊的親兵,那年在河渠走廊被遼人活活刺穿了右腿,後來便留在莊子裏了。她將北上伐遼之事講了,“鶹厝去歲被我們抓了,拔了舌頭,又敲斷了腿……也算是替你報仇了。”

    “這廝陰損,該有此報的。”沈義山聞言,心下暢快,“我們也聽到些消息,知道冀北那位有火器的蘇娘子一定就是二小姐。”

    沈若筠也問他們莊子的事,見安置在此的物品,都被沈家莊的人照管得極好。尤其是那些書籍,每年還要搬出來曬兩次。沈若筠叫樂康拿了清單,將沈家的重要物品,書籍與自己的衣物首飾、母親祖母的物品清點帶走。現銀就留在莊裏公賬上,那些大件家具不好帶走,在此地也折不出什麽價,幹脆就留給各戶。

    “以前走的時候顧不上這些。”沈若筠道,“眼下我們也定了住處,這些大件東西,不好帶走,就贈與你們。”

    沈力他們哪肯收,沈若筠道:“你們用不著就先放倉庫裏,公賬上有銀錢,可在莊裏修個學堂,請先生來莊子裏教孩子們讀書,男孩女孩都可以讀。倉庫裏也要多儲些糧食,不管當年收成如何,都要存夠莊裏人一年的口糧。”

    蕙哥見沈若筠回來了,忙抱著阿硯來見她。

    阿硯年紀大了,整個鵝懶懶不愛動,隻在見到沈若筠時撲騰了兩下翅膀,沈若筠摸了摸它的鵝頭。

    她們在莊裏休息一日,便去了沈家祖墳。

    沈力將這裏照看得很好,四下還種了許多青柏,鬱鬱蒼蒼。沈若筠與沈聽瀾先到祖母碑前,依次磕了頭。沈薊也學她們的樣子,隻是磕得太實誠,還磕出一聲悶響來。

    沈若筠忙抱了女兒細看,見她額間紅了一塊,心疼道,“不必傷到自己的,你曾奶奶最喜歡小輩,必不願見你為此受傷。”

    沈薊嗯了聲,沈聽瀾與沈若筠一道牽著她,先給齊婆婆掃墓,又去祭拜父母。

    回青州前,沈若筠還是忍不住想要回汴京城裏看看。遼人攻來前,這裏歌舞升平,繁華熱鬧;遼人離開後,汴京城毀於一旦,又因瘋傳遼人要搬來此地,百姓四處逃生,恍若鬼城……這一年因遼人退離冀北四路,許多百姓遷回,才逐漸有些煙火氣。

    沈若筠與沈聽瀾進了城,隻能依稀辨出一些昔日痕跡。車至下馬街,原以為沈府必被遼人燒了,誰知竟還在,隻是破敗不堪,雜草遍地。

    沈聽瀾怕荒草裏有蟲蛇,就將沈薊抱著。

    “這是娘以前的家,娘就是在這裏長大的。”

    沈若筠拉著沈薊的小手,與她介紹。

    她們將沈家逛了個遍,見那棵香樟樹還在,仍舊是枝如華蓋,芬芳馥鬱。

    沈若筠上前摸了摸樹幹,“好些年頭了。”

    “聽父親說,此樹是高祖沈煁種的。”

    沈若筠看著此樹,想著既然汴京城裏已有人陸續搬回,可以將老宅修一修,請莊裏人照看一二,也防止此樹被人伐了。

    她們繞了一圈才回青州山莊,艾三娘正盼著沈若筠回來。因冀北各地的長庚醫館都有女子放足義診,她在冀北十六州來回奔波,有許多見聞要講與沈若筠聽,也有事要與她商議。

    “大名府新來的府尹苟成,實是個老頑固。那日我在大名府給一個從遼國回來的女子放足,他路過醫館,又聽了路人閑話,竟覺得這些女子不肯守節,現在還要放足,真是豈有此理。”

    “此人打南邊來的吧?”

    艾三娘點點頭,“正是,他說這是大名府民眾未經教化。若在南邊,女子自小便纏足,在閨閣待至出嫁,不能如大名府一般拋頭露麵。我問他若是戰亂時如何自保?他說若遇戰亂,女子應殉國守節。”

    “都是一般的人,沒誰天生就該吃這番苦。”沈若筠想著汴京舊事,“自戰事起,女子死得比男子還多。纏了足的女子,若被丟棄,便隻有死路一條。”

    艾三娘歎氣:“可不是,好些被踩踏致死的。”

    戰亂死傷一事,太過沉重,兩個人都默契地不再提。

    沈若筠想著要如何將此人調離,艾三娘將這段時日放足的成果講給她聽。

    “冀北四路纏足的女子不在少數,有的女子纏得太久了,腳已變形,得日日拿活血化瘀的藥泡一泡,這塊開支不小。有的女子剛纏,能正回來,隻是要養上一陣。雖藥材是長庚醫館發的,但因耽誤事兒,有好些女子不願。”

    “真定府的李大人,強製城裏的女子來長庚醫館放足,有些女子覺得放了足會被夫家休棄,故而不肯。”艾三娘最擔心此事,“我真怕她們回去……又自己纏上了。”

    沈若筠道,“醫身易,醫心難。”

    艾三娘歎氣,“我也弄不明白了,以前以為女子纏足都是被強迫的,怎麽現在不叫她們纏,她們還不樂意了?”

    沈若筠想起周皇後讓孔先生編纂《女則》,給趙月娘纏足的舊事,“這個謊言著實妙極。隻要叫女子相信,她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成為一個男子的妻子,自是隻能往這個方向努力。她們以為隻要符合男子要求,就能受用無窮……可由別人來給予的東西,哪有無窮一說?”

    艾三娘細細琢磨,“確實如此。”

    “出了事,第一個被犧牲的,就是女子。因為她們雖好矣,但無用。”沈若筠道,“而那些逃出汴京的達官貴胄,不管是死了內眷還是內眷被俘……到了杭州,大多又娶新婦。”

    “既然這樣,不如叫她們也讀讀書?也能明些道理。”

    “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沈若筠搖頭,“道理也不是說了,就能懂的。”

    她想了許久,與艾三娘商議:“咱們在各府城裏多添些放足女子可做的工事,冀北各地窮困,若女子可做工掙錢,纏足的人會減少許多,家人也不會不許她們放足了。”

    “這個法子好!若是能賺銀子,便是不願,也會被家人送來放足的……”

    “多與旁的女子一處,自己又能謀生,眼界也會慢慢不一樣。”

    她們聊著此事,沈聽瀾若有所思,與沈若筠道,“冀北學堂少,我也想建一書院。”

    沈若筠也覺得好,“戰事剛平,各處都亂,若能學一些軍事或是經世知識,也是好的。”

    沈聽瀾點頭,“冀北軍裏原有不少能人,若是能尋些回來,老師也是不愁的。”

    沈若筠之前已辦過長庚醫塾,於此事上一回生二回熟。她不願姐姐太過奔波,便將書院地址選在青州城裏。

    忙了月餘,陸蘊見她終於得空,來尋她對賬。

    他見沈若筠沒精打采,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麽了?不舒服麽?”

    “有些。”沈若筠將玉屏的信收了,“玉屏馬上要回來了。”

    “這不是好事麽?”

    “玉屏說她小侄女趙葶苧纏足後生了場大病,人險些沒了,那孩子比阿薊還小呢。”沈若筠低低歎了聲,“聽玉屏說,因著汴京之亂,南邊那些人更看重女子貞潔。”

    沈若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尖,“一點點變化都沒有……反而更壓抑了。”

    陸蘊明白她為何悶悶不樂了,在一旁坐下,神秘兮兮問她,“阿筠,我有個秘密,你想不想聽?”

    沈若筠點頭,她一直覺得陸蘊有許多秘密,隻是他回來後,兩人都十分忙碌,還沒來得及細聊。

    “我的家,並不在冀北,還離這裏很遠。”陸蘊想著措辭,“你可能難以理解,這並非距離上的遠,而是時空上的……我來自以後。”

    沈若筠一怔,恍然大悟:“所以你看過的天書,其實就是史書嗎?”

    陸蘊點頭,講著自己來此的經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到這裏,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嬰兒。你父親趕走遼人後,就將我帶回了軍營。”

    “因找不到別的親人,他隻能先將我送回沈家。”陸蘊道,“我到了沈家,是你娘在照顧我。五歲那年,你父親回來探親,我就請他帶我一道去冀北軍駐紮的軍營。”

    沈若筠算著時間,“你是不是想去救我爹?”

    “你娘待我很好。”陸蘊不意外她能猜出此事,隻是提起來多少有些沮喪,“可即便我知道你父親是死在河渠走廊那場戰役裏,又提前兩年去了軍營,還是改變不了什麽,我救不了他……後來的狄家也是。”

    提起舊事,陸蘊眸色黯然,“於是我便以為,即使我知道你們每個人的結局,也改變不了什麽。”

    “怪不得你不去考科舉。”

    若是旁人說此話,沈若筠必會覺得他是胡編亂造,或是神誌不清。可陸蘊說此話,沈若筠並不懷疑。

    “那你之前知道,我姐姐會去和親嗎?”

    陸蘊搖頭:“我不知道此事,史書對她的記載很少。我隻知道熙寧十六年至十七年間,冀北軍會被撤離。所以在你成親後,我便想去冀北,是想去一探究竟。”

    沈若筠了然,“朝上既不會詳細記載她的功績,想來這般屈辱的和親,也一並不計其中了。”

    “這也不一定。”陸蘊道,“史書曾經過無數次刪改,不好究其原因。”

    見沈若筠若有所思,陸蘊又問她,“你就不想問問自己麽?”

    “此事狄楓之前與我提過,說你以為我與周沉……”她頓了頓,猜測原因,“汴京城破後,周沉帶了多絡與瀠瀠離京。因他想借我家起事,讓多絡頂替了我的身份,想來是誰多事將此事記了,才會叫後人誤解。”

    陸蘊想到關於她的記載,是從墓誌裏考據的,猜出應是周沉作偽。

    沈若筠想到此事,忙與陸蘊道,“等你回去了,得替我將此事改了。我是熙寧十八年二月與他和離的。”

    “你怎麽知道我還能回去?”

    “咦,那你回不去了嗎?”

    “我也不知道。”陸蘊搖頭,“之前在杭州,我聽海航回來的船員們說,他們去的遏根陀國有人生來會說漢話,還說自己能來往兩地之間。故我也跟船去尋他,誰知此人竟是個騙子,害我耽誤這般久。”

    “說不得老天送你來此,是將降大任於你呢?”

    “也是。”閑扯了這些,陸蘊斂了笑,與她道,“阿筠,我們那裏的女孩子都不纏足。不分男女,一處上學,一處工作。雖然也沒有絕對平等,但你所想之事,都實現了。”

    沈若筠凝神聽著,十分向往,“……那還要很久嗎?”

    陸蘊不忍說確實很久,含糊道,“不會的。”

    聽他這般說,沈若筠長舒一口氣,“真好。”

    “我們那裏女孩可以如此,也非一蹴而就,而是她們先輩流血犧牲爭取來的……在自由之路上,灑滿了先人的血跡。”陸蘊歎道,“你去南邊,發現南邊照舊不將女子看作人……可在冀北,這裏無論男女,都知道老太君與將軍,是因為她們在此,身體力行,潛移默化改變了許多人的看法。”

    “事態是不會一成不變的,隻是還需要時間。”陸蘊將長庚醫館的賬簿遞給她,“隻管往前就是了。”

    沈若筠想到北上的經曆,忽不覺沮喪了,雖然南邊還如此,可北地已因為祖母和長姐,大不相同了。

    她凝神想了許久,仍舊對陸蘊說的未來感興趣,又問他,“你還想回去嗎?”

    陸蘊搖頭:“我不想回去了。”

    “為什麽?”

    “我想留下來,見證這裏的未來。”

    “可你整理了這麽多手劄,若不帶回去,也太可惜了吧?”

    “其實這些資料我帶不帶回去,都沒有太大的影響。我也不確定我到底是身在過去,還是另一個時空……所以我收集的這些,帶回去也不一定有價值。”

    “那你覺得什麽是有價值的呢?”

    陸蘊看著她,輕聲回答:“是此時此刻。”

    沈若筠不明白,又想到自己與周沉和離一事無記載,“那不行,你得想法子回去,幫我更正了。”

    “不必回去也能改的。”陸蘊見她一整日都未展顏,把賬簿搬到一邊,“當下……還有件要緊事。”

    沈若筠一聽要緊,緊張道,“是什麽事?”

    陸蘊取來輦圖鋪在案上,見她一臉認真,嚴肅道,“我得想想,如何能從青州渡口航行至夔州渡口。”

    沈若筠本來屏氣凝神聽他說要緊事,沒想到卻是此事,瞬時紅了耳根,“陸蘊!”

    陸蘊笑了會,又勸她:“事業是要緊,但也別讓他等太久。”

    沈若筠捂著耳朵,又覺得雙頰也燒起火來,小聲道,“我是想,每年探親後從杭州去的,還能省一半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