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遺忘
作者:秋池鹿      更新:2022-07-17 16:30      字數:4409
  第一百一十二章 遺忘

    “你知道手鐲的事了。”

    “是。”沈若筠想起舊事,若非險些命喪此物,便如笑料一般,“那時我還不認得此物,周夫人總叫我戴,我雖明白此物不可能真是什麽對身體有益的物件,但也想著她是長輩,如何能叫她總是掛念此事,便回回見她都戴。”

    “我知道周夫人不喜歡我,但是沒想到她竟打算要我的命。”沈若筠自嘲道,“想來是你們周家覺得和離在官家那裏不好交代,又覺得我是孤女,於是這般打算。若你喪偶,旁人就隻會說是我命薄……可我再如何命如草芥,也不是你們能定我生死的。”

    沈若筠其實每想到此事,都覺得周身躥起寒意。若那時沒撐過去,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周家。姐姐知道,會有多傷心?若是祖母還在,她本就身體不好,怕是都不能將此事告訴她。

    周沉聽到她說出舊事,忙與她解釋:“我知道了此事,便將鐲子銷毀了。我本也不想瞞你的,可我……”

    他頓了頓,“……我怕你借此事與我和離。”

    “命都要沒了,還不和離,我圖什麽?圖你家墳塋修得好麽?”

    沈若筠懶得再與他廢話,想著狄楓就要出來了,到時候叫他與沈家人,將他拖離醫塾,再打一頓。

    “阿筠,”周沉從自己革帶上取下一把匕首,雙手遞給她,“我知道我虧欠你太多了……原想著等接回將軍,就去守衣冠塚,了此一生的。”

    似是怕沈若筠不知道那是什麽,周沉與她解釋,“那時我驟聞你去世的消息,也似死過一次了。我日思夜想,若是沒有這些汙糟事,我們定可以做一對恩愛夫妻,白頭偕老,死後也葬在一處。於是我便替你與孩子修了墓室,寫了墓誌銘,刻了石碑於墓前。等我壽盡,也會是我的百年歸所。”

    沈若筠聽得一陣惡寒,又想周沉在那碑文上,必寫她是他妻,再杜撰許多,不由皺眉:“周沉,我與你早已和離。”

    周沉把那把匕首塞到她手上,“阿筠,若是我身死能叫你消氣,你便動手吧。”

    沈若筠不欲與他靠得太近,想叫人將他拖遠些。

    “阿筠,你動手吧。”周沉言語澀然,“這兩年,我便如行屍走肉一般……能死在你手上,也算是種解脫。”

    沈若筠握了那匕首,看著鋒利的刀刃,想著捅他一刀也不是不行,隻是不好在醫塾門口行此事,或是別讓他流太多血。

    她正想著要捅哪處,忽聽周沉問:“是個男孩還是女孩?”

    “與你無關。”

    “能不能讓我見一麵?”周沉哀哀歎道,手握上了匕首刀刃,移到自己心口位置,“阿筠,我們的孩子長什麽樣?”

    他見沈若筠下意識抿了抿唇,繼續問她,“若是女兒,是不是很像你?”

    “我說你怎麽還有臉來尋我,原是你信以為真了。”沈若筠丟了那匕首,拿了帕子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我是有個孩子,但她是春日裏出生的。”

    “阿筠,你別拿此事……”

    “那隻是我死遁時編的假消息,專門拿來騙你的。你總不會自信到覺得我會生你的孩子吧?”沈若筠拍了拍胸口,“和離後,我隻要想起你,就覺得無比惡心。”

    周沉臉色灰敗,眼中滿是頹然:“是陸蘊的麽?”

    沈若筠心道橫豎要請陸蘊教女兒,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也不算如何離譜。此時可先騙過他,等陸蘊回來再與他請罪。

    她欲點頭間,狄楓卻正從醫塾裏出來。他見了周沉在此,震驚之餘忙擋在沈若筠身前,猛然扯過周沉衣領,“你怎麽還敢來!”

    周沉見了他,也是一驚:“怎麽是你?”

    他這幾日來此,都是特意避開醫塾的人,怕被她的人知道他來了此地,沒想到竟見到了此人。

    那年上元,也正是他,比自己早先一步跳入河渠,將沈若筠從河水中救起的。周沉還記得,對方的眉目間滿是擔憂。他查不到此人底細,又聽安東說,沈若筠每次去明園,他都奉她為上賓,親自接待。周沉猜測他對她有不軌之心,才將明園查封了。

    “你……”他看看狄楓,又轉頭看向沈若筠,似是明白了什麽,“你們……”

    沈若筠見狄楓擼了袖子,忙與他交代,“拖遠些再收拾他,別在醫塾門口打。”

    狄楓應了是,許是沒忍住,對著周沉的臉便狠狠招呼一拳。他想打他許久,今日終能如願了。周沉此時才明白,原來沈若筠剛剛在此,是在等他,雙目猩紅,與他廝打在一起。沈若筠見他們拳拳到肉,又怕狄楓吃虧,忙叫沈虎沈豹來幫忙。等周沉與他帶的人均被擒負雙手,摁倒在地後,沈若筠低頭看了看他滿是血汙的臉:“你若真念幾分過去恩情,就不要再在我麵前出現,來打擾我了。你若再來,就別怪我見你一次,叫人打你一次。”

    等回了長庚醫館,沈若筠還是有些坐立難安,狄楓包了冰塊按在臉上消腫,又問她:“你這是怎麽了?”

    “聽周沉提了孩子,就有些不放心。”

    狄楓想起沈薊,也有些擔憂:“還是叫青州山莊多加防範吧。”

    “他去青州我倒是不怕,橫豎也進不去。”沈若筠揉著額間,“不過他今日陰差陽錯誤會了,想來是不會再來糾纏了。”

    “為何?”

    “他今日以退為進,不過是覺得我若刺了他一刀,便算清了舊賬,又有了孩子……”

    狄楓翻了個白眼,“他覺得你還能與他破鏡重圓?他莫不是得了癔症?”

    “他怕是就有癔症。”沈若筠見怪不怪,“算了,莫要提他了,各處都注意些吧,他也不會久在冀北的。見了便給他一頓好打,別在長庚醫館門前打就行。”

    忙完醫塾事,沈若筠與趙玉屏在真定府逛著各色小鋪,買了好些物品,又吃遍了城裏幾家飯莊。她見趙玉屏臉上又露出幾分熟悉的笑來,倒是驅散了些見到周沉的煩悶。

    “你若是喜歡出來逛,就與林君說,多帶些人,便來住幾日也成。”

    “那得與你一處才有趣呢。”趙玉屏笑道,“你不在,我才懶得來。”

    兩人在城裏逛了兩日,倒是再未見周沉或周家人。因著周沉提到孩子,沈若筠心下警鈴大作,回去青州山莊時,就先去見了劉翰。與劉翰商定,若是周沉再來此與他打聽,叫他“不經意”透露蘇娘子的孩子春日裏滿周歲的消息給他。

    回了山莊,又與林君交代了一番。

    艾三娘這幾日都在山莊裏照顧沈聽瀾,見沈若筠回來,忙來尋她。

    “怎麽了?”

    艾三娘問她,“你還要去西京道隨軍麽?”

    “夔州大軍在那裏,我自是要去的。”

    “那將軍……也與你同去麽?”

    沈若筠是希望姐姐能領軍北上,最好是活捉耶律璿,交由她處置;可她又知道姐姐身體虧損厲害,留在山莊裏更好些。

    艾三娘見她犯了難,與她道:“你瞧見她手臂上的傷了麽?”

    那些傷痕,沈若筠那年與她泡在一個浴池裏便見過了,隻是不知如何傷的。

    “那年我隨她去冀北照顧老太君,便見她如此了。”艾三娘將自己的推測道出,“我猜是戍守邊境壓力太大,她也有撐不住的時候,遂才如此……”

    沈若筠知道冀北軍年年都艱難,不敢細想那時的姐姐肩上擔子有多重,哽咽問,“三娘,這是什麽病?還能治好麽?”

    “你別擔心,此疾不算凶險。”艾三娘歎氣,“好好養著,會好的。”

    沈若筠點頭,剛想細問艾三娘該如何照料,卻見艾三娘拿帕子擦了擦眼睛,“我有個不好的猜測……”

    沈若筠與艾三娘說完話,便去姐姐的院子看她。

    林君在莊內給沈聽瀾布置的院子緊挨著沈若筠與趙玉屏、沈薊住的葳蕤院,如汴京的沈宅一般,還叫東瞻院。

    沈若筠進了院子,隻見四下靜悄悄,有些奇怪。剛剛聽艾三娘說,阿薊今日在姐姐這裏,怎麽如此安靜。她放輕了步伐,走到窗前,好奇地扒著窗戶往裏看。隻見裏間的紗幕後,沈聽瀾靠在搖椅上,小心地護著懷裏已經睡著的沈薊。

    沈若筠鬆了口氣,又想進屋將女兒抱回院裏睡去,讓姐姐休息一會。

    她正要進屋,忽見女兒似是醒了,小胳膊動了動。

    沈聽瀾輕拍著沈薊的背,垂眸看她,“阿筠醒了?”

    沈薊咿呀地說了一通話,沈聽瀾在一旁耐心地聽著,輕拍孩子的背哄她。

    窗邊的沈若筠呆怔在原地,心口一緊,勉力克製那蓄在眼眶裏的淚,悄聲離開了院子。

    眼淚迎著風一串串滑落下去,她的耳邊又響起艾三娘的推測:“將軍這樣的,有可能會將一些不好的事忘掉……”

    便是沒聽過此病,也不難理解。太過痛苦的經曆,隻有選擇遺忘,才能活下去。

    沈若筠又想到姐姐手腕上那道齊整的疤痕,她在遼國割過腕,不敢想到底有多痛苦,才會叫她這樣的人,寧願一死了之。

    ……

    沈若筠坐在回廊上,靠著廊柱平複心緒。她覺得姐姐如果能忘掉遼地的事也不錯,太過沉重的記憶,想不起來不是壞事。她還要請姐姐一道領軍北伐,這樣就算是沒有忘記,也要記得北上伐遼之事,大仇終得報矣。

    她想著此事,又想到剛剛見到的那一幕——

    她的姐姐也許會忘記許多事,卻唯獨不會忘記她。

    擦眼淚的帕子已經濕透,可沈若筠卻怎麽也擦不完。

    她在回廊待了好一陣,又回院子換衣淨麵才再去見姐姐。

    沈聽瀾見是她來,看看她又看看抱著的沈薊,笑著道,“你回來了。”

    “嗯,醫塾的事已經處理完了。”沈若筠將女兒抱過來,“你也在這呢?”

    沈薊摟著她的脖子,嘰裏咕嚕地說了一通,沈若筠與沈聽瀾都聽不懂。

    “看來還得多教教你呀。”沈若筠笑著將女兒遞給菡毓,讓她抱回院裏去,與沈聽瀾說正事,“姐姐,北伐一事,你比我們都有經驗,還得你帶我們伐遼。”

    沈聽瀾也有此願,隻是怕自己身體無法支撐行軍,反而叫她分神來照顧自己。

    沈若筠知道她的憂慮:“我與三娘商量過了,她也跟我們一起去,姐姐不必有後顧之憂。”

    “勞累三娘了。”

    “不勞累的。”

    沈若筠在搖椅旁坐下,俯身輕靠在沈聽瀾膝上,沈聽瀾摸了摸她的發,也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

    “姐姐,長庚布於天際,便會吸引周邊的星辰,心甘情願追隨……不辭辛勞,九死無悔。”

    王世勳自收到青州山莊的信,除了安排王霆領兵至下京道接人,還親自候在軍營入口處。

    “將軍。”

    他見了沈聽瀾,忙與她行禮,沈若筠在一旁問他,“一別兩月,王爺這裏可好?”

    “一切都好。”

    他有許多事要與她說,卻見沈若筠又折回馬車處,將車上的王珩抱了下來,笑著與他道,“大半年了,總得見一見。”

    王珩抬頭看沈若筠,沈若筠衝著他眨了眨眼睛,又點了點頭。王珩便學著沈薊的樣子,撲向日思夜想的父王。

    王世勳也極想他,此時見兒子跑過來,忍不住將他抱起來,細細端詳。他見兒子臉頰紅潤,等兩人進了營帳,又與沈若筠道謝,“勞你費心了。”

    “我也沒做什麽。”沈若筠攤手,“隻是等過些日子,此地嚴寒,還是得送他回青州去。”

    “我打算送他去讀書了。”王世勳道,“就在真定府。”

    “你請的誰家先生?”

    “不是請先生,是章家的學堂。之前在真定府,我就見章家學堂有一群與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上課識字,課間還練八段錦……倒是有模有樣,便想將他也送去。”

    “章家學堂?”

    “授課的是真定府章家的章平之。”王世勳道,“說起來此人與你家還有些淵源。”

    沈若筠想了想,並不認得此人。

    “章先生編撰真定府附近州縣縣誌時,特地將彤雲鎮佘太君領府兵與遼人的戰役編寫入縣誌,很是詳盡。”

    王世勳說著,又去將書尋來,遞給沈若筠。沈若筠接過來細細看了,看到他評價祖母,開篇便是:“佘太君威名,遼軍聞之喪膽。”。

    “我留了心,聽了兩次課,覺得此人雖未中舉,但有幾分才學。”

    沈若筠點頭讚同,能這般看待祖母,想來是個胸有丘壑之人。

    兩人閑話完,便開始謀劃北行中京道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