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並肩
作者:
秋池鹿 更新:2022-07-17 16:30 字數:4568
第九十七章 並肩
自想著要去夔州路見王從騫,沈若筠就查了許多琅琊王府舊事,意外發現琅琊王府與沈家也有關聯。
她的高祖沈煁曾為左神策行營節度使,率兵討伐反叛的劍南西川節度使吳笠。王從騫的高祖王守信,則隨太宗皇帝趙皋平定了河中之亂。後兩人擁立趙皋為帝,共戰金沙灘,曾為並肩的戰友。
大昱建國後,沈煁負責冀北邊防,後被太宗皇帝追封為威武王;王守信因戰功曆任東西班行首、內殿直都知、鐵騎指揮使,獲封琅琊王,封地在夔州路。
他也是大昱開國以來,唯一一個有封地、正式受封,而非死後追封異姓王的功臣將領。
沈若筠見琅琊王已經率兵北上,並未如她擔心的那般置身事外。猜測琅琊王府能在夔州路世襲琅琊王王位,又可屯兵,應是王守信與趙皋舊日有約。若有戰事,琅琊王府擔負勤王之責,保衛大昱,手足胼胝。宋代的異姓王都是死後追封的,這裏琅琊王王守信經曆雜糅了五代至北宋初年大將王審琦與石守信,他們一個追封了琅琊郡王、一個是秦王。 小說設定和阿筠猜的是一樣的。
沈若筠與林君一路快馬行軍,可夔州大軍軍營,尋常人不得擅進。
林君遞了蘇家的名帖,夔州軍的行令通報一次無回應後,便無人再肯替他們通傳,隻勸他們離開。
兩人沒有辦法,隻得先在附近的東門鎮落腳,等待時機。
打聽兩日,忽見小鎮裏來了四個穿皂綢綿披襖、藍黃搭膊的人,此身打扮,正是夔州兵士。
林君跟著他們,發現他們竟是來找大夫的,忙與他們自薦,“我們是青州長庚醫館的大夫,來此收藥材,不知是何人患病?”
幾個軍士麵麵相覷,看了看沈若筠,又問林君:“那你會醫術麽?”
沈若筠見他們如此,猜測是夔州軍有規定,女子不得入軍營,方才有此問。
“你們若是避諱我身份,我可扮成男子。”
幾個兵士小聲用夔州方言討論著。
“到底是什麽病?”沈若筠給他們營造緊迫感,“既然跑到此找大夫,想來是軍中大夫治不好……病人耽誤得起麽?”
許是被耽誤二字提醒,為首那人問她:“那你會看小兒病麽?”
沈若筠點頭,“擅也。”
這幾人還是不敢冒險,又在城裏找了圈,見確實尋不到旁的大夫。沈若筠瞧出他們其中一人有消渴症,不必扶脈就將症狀說得一清二楚。兵士這才敢將沈若筠與林君帶去夔州軍內,又叫沈若筠戴了風兜遮掩。
兩人坐在車裏,頗有被押運之感。
見林君擔心,沈若筠小聲與他道:“病的不是軍士,你等會就知。他們必是已經來請過一次東門鎮的大夫了……故而這次來,大夫都不敢去。”
隻是女子都不得進的軍營裏,會是誰家小兒生了病?
到了地方,沈若筠拉著兜帽,跟著這群軍士進了中軍帳旁一小帳。
沈若筠觀此帳位置,暗自稱奇,莫非是琅琊王北上,還帶了孩子麽?
小帳內,榻上睡著一個約莫三歲的幼童,此時神誌沉沉,雙目緊閉,還低聲哼痛,似有傷處。
領她進來的軍士提醒她:“上一個大夫說小世子是離魂症,叫了好幾日魂,也不見好轉,王爺極為生氣,將那人攆走了……你看仔細了再下定論。”
沈若筠點頭,奇怪怎麽又冒出一個小世子?難道是吳姨母的幼子麽?
小世子王珩聽見又有大夫來此,皺著小眉頭,十分不耐。可等他睜開眼,見到的不是個須髯老頭,而是個眉目溫柔的娘子,還以為是自己在做夢。
“你也是大夫嗎?”
“是。”沈若筠替他扶脈,“把嘴巴張開。”
她見王珩有些緊張,柔聲哄他,“無事的,我想看你舌上是不是生了瘡。”
王珩點點頭,伸出舌頭給她瞧。沈若筠拿了隻竹箸輕輕壓著,“想來是冀北夔州兩地飲食習慣不同,叫你得了口疾,不礙事的。”
見她要去開藥,王珩忙道:“我不想吃苦的。”
“放心,不會苦的。”
王珩往日被騙著吃了不少苦藥,哪肯信她,咬著手指,猶猶豫豫地問,“那能不能不吃呀?”
沈若筠將他的手抽出,搬出沈薊哄他:“我女兒今年一歲,吃藥都不哭……”
“我……我早不哭了。”王珩一聽,“你把藥端來……我不哭的。”
見他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沈若筠忍不住笑了。她也沒想著要開苦藥,口疾吃苦藥,反叫舌頭脾胃一道難受。開了個降火明目的方子,又打算製一些可以含食的藥,叫他含著止舌上的灼熱刺痛。
等藥材送來,沈若筠先叫王珩漱口含藥,才去配煎煮的藥。
王珩乖乖照做,果然感覺舌上清涼舒服許多。
一個時辰後,林君煎的藥也端來了,王珩雖小臉皺得苦兮兮的,但也全喝了。
“不苦吧?”
沈若筠又叫他漱口,囑咐他每日吃了食物後都得如此。
“娘子家女兒也得過口疾麽?”
“那倒沒有。”
沈若筠忽想起趙瀠瀠來,想她也挑食,不知如何了。
王珩還想與她說會話,忽見帳外閃過熟悉的身影,大叫一聲:“父王!”
聽見琅琊王來了,沈若筠忙站起身。卻見進帳之人身穿玄羅衣袍,長身直立,蕭肅冷峻,正是在汴京有過一麵之緣的王世勳。
“怎麽是你?”
王世勳見她在此,也是同樣驚訝。
兩人靜靜對視片刻,王世勳想起那年在汴京渝園之事來。
他不常去汴京,見渝園那院子竹影掃階,印在銀紅色窗紗上,偶然一見,就很是喜歡。
隻是那日不湊巧,午歇後卻見一少女也站在窗邊,嘴角還噙著笑。他不願打擾她觀竹雅興,沒有貿然離開。等母妃來時,他才知她就是母妃一直提到的蘇姨母的女兒。
為防止與夔州當地世家捆綁,王府權力被滲透瓦解,王守信曾留下府規,世子妃需擇外地女聘之。可夔州蕭家這一代發展海航貿易,往王府裏塞了側妃還尤嫌不夠,以海航三股股息為嫁妝,為族中唯一的嫡女蕭蒔定下琅琊王世子妃之位。
王從騫同意這樁婚事,除了海航的股息誘人,還因蕭蒔有不足之症。故授意琅琊王妃去汴京,替兒子擇一側妃。
他知道母妃是中意蘇姨母之女的,可又正因她是故人之女,再不動此念頭。王世勳也是這樣想,既是母親好友的女兒,便當是自己妹妹罷。
那年離京後,他回夔州娶妻,她與中書周家公子定親……誰曾想今日竟會在夔州軍營裏重逢。
王賡見沈若筠是個女子,責問王爻,“你們是不知軍中規矩麽?”
“可東門鎮沒有旁的大夫了……”
“她開的藥好,不苦的。”王珩忙替沈若筠說話,“我都不覺得如何疼了……”
王世勳這才回過神,與王賡道,“她是懷化將軍的妹妹。”
王賡是知道沈家的,自覺失言,拱手與沈若筠道歉。
“無事,你們遵循軍中規定而已。”
沈若筠明白了,來冀北勤王的非王從騫,而是其子王世勳。怪不得剛剛聽帳內這兩個人閑話,說自世子妃去後,小世子一直跟在王爺身邊,原來是如此。
“不知琅琊王……”
聽她提起父王,王世勳神色晦暗,“父王得知汴京城失守,皇室為虜,一時氣血逆亂……已去了。”
“他舊日有過中風跡象麽?”
“是。”王世勳點頭:“父王說他隻恨不能親自北上伐遼,叫我不必聲張此事,代他北上勤王。”
沈若筠想著若有中風,肝陽暴漲,是有性命之危。怕是王從騫也想不到汴京城沒得這般窩囊吧?若是祖母還在,知道汴京的屈辱遭遇,多半也會被氣死。
“那吳姨母安好麽?”
“母妃身體尚佳,自上次汴京一別,總會記掛你。”
王珩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王世勳與他介紹:“她是你姑姑。”
“姑姑好。”
“當不得。”沈若筠又見王世勳為此道謝,與他道,“小世子並無大礙,不過舌疾恢複時間會長一些,還是得小心照顧著。每日用完飯食都要漱口,還得多吃些新鮮菜。”
王世勳記了,又要謝她。
沈若筠看向他,“王爺,我非路過東門鎮……而是來尋你的。”
王世勳意外,又見沈若筠雙目明亮,勝過帳內燈火,猜她是為營救懷化將軍之事而來。
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北伐之事,去主帳說吧。”
主帳內,正中設了大書案,掛了行軍圖。沈若筠未見地形沙盤,想來是夔州軍剛到此處,還未來得及製作。
她四下看了看,感慨萬千,“可算盼到北上的軍隊了。”
王世勳忽想到一事,“你是不是投過蘇家名帖?”
“是。”沈若筠點頭,“我在冀北用的是蘇明琅這個身份,舅舅他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是你。”王世勳解釋前事,“我想蘇大人隻有兩個女兒,且不可能在冀北,還以為是騙子。”
“原來是這樣。”沈若筠笑著點頭,“他現下有了。”
“你若想在冀北行事,沈家身份會有利許多。”
“麻煩也多嘛。”沈若筠不欲講自己與周沉的事,“遼人也在尋我,我換個身份會方便些。”
“這倒也是。”
沈若筠將自己照著陸蘊原版車輦圖改繪的輦圖取來,遞給王世勳,“這是冀北四路的車輦圖。”
王世勳雙手接過,細細比著營內的看了,如獲至寶,“這是你繪的?”
“不是。”沈若筠也看了營中輦圖,“大軍開道河北西路,是不是要先攻真定府?”
“先攻真定府,可嚇退或吸引河北西路中腹敵人來此,可快速收複河北西路。”
“真定府易守難攻,你要如何攻城?”
王世勳這幾日也在研究地形,思考此事,答曰:“火攻為上。”
沈若筠點頭,若是以雲梯強攻,戰損過大。收複冀北失地還要再往上伐遼,這一仗不會很快結束,故要盡可能多地減少傷亡。
聽狄楓說,曆代琅琊王都是長在夔州軍營的,這般看來此言非虛。王世勳雖年輕,但在軍事考慮上並非走一觀一之輩。
“夔州軍士不算多,首戰自然是傷亡越小越好。”沈若筠見他不避諱與自己談論北伐事,開門見山問,“你可知石脂?”
王世勳聽過此物,隻知道是燃燒物。
“石脂可製猛火油,燒起來後遇水不滅,”沈若筠與他介紹,“猛火油威力強大,可助你攻城。”
她取了青州的石脂樣品,叫林君在空曠處,傾倒少量石脂,又以火箭點燃,點燃瞬間,地麵躥起熊熊火焰。
王世勳從不知石脂竟有如此威力,“此物怎麽……”
“此物開采後需要分離雜質。”沈若筠道,“大軍北上,石脂由我來提供。”
王世勳自剛剛起,腦中便都是她那句“我是來尋你的”,又聽她說了這許多,卻決心要給自己潑一潑冷水,將另一樁事告訴她。
“壽春府、應天府與開封府的兵力已經集結了,他們也要北伐。”
“汴京離此,比夔州近了一半路程。”沈若筠根本不信汴京那些人能成事,“可是夔州軍先到了。”
汴京事傳到夔州,也會耽誤許多時日,況且王從騫還驟然離世。
王世勳看著她,“領兵之人,是你的夫婿。”
若非是在軍營,沈若筠真要呸一聲,忙將前事道出,“我與周沉在兩年前便已和離,他現在以為我已殞命,我來此一事,還要請王爺替我保密。”
王世勳不知此事,更為詫異,“他是不是在城破時棄你而去了?”
“不是。”沈若筠道,“他將第一波遼兵引去了我家莊子。”
王世勳聽她說不是,還稍平複些,聽到後一句怒道,“等他來了,我替你討公道。”
“不必了,我與他八字相克,還是不見麵的好。”沈若筠道,“我沒吃虧,來我家莊子的遼兵叫我家人拿猛火油全殲了。”
王世勳還是覺得怒氣難平,“他……”
“你是不是不信我?”
“我怎會不信,隻是……”王世勳不好說,自己隻是害怕她是因為不知此事,才來夔州軍尋他,“此時說此語可能為時尚早,有誑語之嫌……但是即便你不來尋我,我也計劃若能北上平遼,要叫遼人送歸懷化將軍。”
沈若筠聽他如此說,眼眶驀然一酸,點頭道,“我知道。”
王世勳知道她是為懷化將軍而來,可偏偏未提此事,此時又如此篤定,忍不住問她,“為何?”
“昔年太宗皇帝開國,沈煁與王守信曾為戰友……”沈若筠透過跳動的燭火看向他,“沈家世代苦守冀北,算履舊約;如今你也依祖輩約定北上……我們今日同先祖是一般的。”
王世勳聽她道出這段過往,與她約定,“好,那我們便如他們一般,並肩為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