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勾銷
作者:秋池鹿      更新:2022-07-17 16:30      字數:4414
  第六十一章 勾銷

    沈聽瀾扶柩尚未歸,登門吊唁的客人倒是不少。

    沈若筠之前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來,又重新布置了靈堂,接待來沈家吊唁的客人。

    佘氏總不在汴京,也沒怎麽帶沈若筠出門,故來的好些人,沈若筠都不認得。

    二月二,濮王趙殆登門吊唁,濮王妃林氏、世子趙蹇、幼子趙铖與和安郡姬趙玉屏隨行。一行人俱是素樸衣著,男子束發,用的也是銀冠。

    沈若筠見狀,心下十分感激,行跪拜大禮,卻被濮王妃扶了起來。

    “好孩子,竟消瘦這許多。”濮王妃見她形銷骨立,心下心疼,“你也要保重啊。”

    沈若筠乖乖點頭,等濮王一家敬香禮畢,濮王問她:“佘太君的墓誌銘可得了?”

    沈若筠已備好了明器,墓誌銘與墓碑還未撰,此事她想與沈聽瀾商議。

    濮王見她搖頭,“若你不嫌棄,不若由本王來寫如何?”

    “王爺願意寫?”

    “我一向敬重佘太君為人,也佩服佘太君的治軍之道。”濮王道,“若是你同意,我這便與你寫來。”

    沈若筠感激,“榮幸之至。”

    她想引濮王至書房,誰知濮王徑直走到了門邊放著登記往來冊的桌前,提了筆便寫:

    “……不我先不我,後睹星月之重明;俾爾熾俾爾,昌煥乾刊之新渥。爰稽邦典,益進郡封。汝有子,功臣山河永誓;汝有德,如魯侯壽母鬆伯彌堅……”濮王給阿筠祖母寫的碑銘,出自楊忠武祠保存的《楊氏族譜》裏對佘賽花的評價。曆史上的佘賽花姓折,她被稱太君,是因為被冊“鄭國君太君夫人”。

    等濮王寫完,沈若筠行大禮拜他,反被他扶起,又叮囑趙玉屏:“你今日便留下陪陪她,晚些時候,你哥哥再來接你回府。”

    趙玉屏福身應了是。

    等送走濮王並王妃,趙玉屏拉著沈若筠的手,也是心疼:“阿筠瘦了這樣多,手上摸著都沒肉了。”

    見沈若筠不語,趙玉屏想勸她節哀,卻又想定是人人都與她這般說,便攬著她道:“阿筠,你若想哭,我便陪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

    沈若筠靠在趙玉屏身上,無聲地流了會淚。

    趙玉屏見她如此,也忍不住落淚,“自正月十九知道此事,我心下難受,還以為是假的。我父王安慰我說,你祖母這是為國事捐軀,死得其所……若她泉下有知,知道我們小輩這般傷心,反會教她不安呢。”

    沈若筠點頭,“你父王說的是。”

    趙玉屏叫丫頭拿熱帕子來與沈若筠擦臉,見她好些了,才對她道:“我有一事,本不願叫你分神的……可我瞧多絡,也太可憐了些。”

    沈若筠忙問,“多絡怎麽了?”

    趙玉屏遣屋裏的丫頭們出去,才小聲與她說,“議和一事,朝廷要賠城陪銀子就算了,竟還要將多絡送去遼邦和親。”

    沈若筠聽得心下一窒,“這是哪兒來的消息?”

    “宮裏來的,還未頒明旨。”趙玉屏低聲道,“隻是差不多是她了,官家隻有四位帝姬……瀠瀠又還小。”

    “可曆朝曆代,並無多少真公主和親啊?”

    “多絡在親事上一向不順,曾有搬弄是非之人說她命格奇硬,會克六親。故送她去和親,許多人都覺得極好不過。”

    “真是無稽之談。”

    “誰說不是呢?”趙玉屏歎氣,“我每每想到多絡要和親,都覺得心下堵得慌。這便是我一定要與你說的原因,眼下若是遼人並未指定要官家親女,說不得還是有轉機……你可知求和之事,是誰去與遼人談的?”

    沈若筠聽她如此問,猜出幾分,“是周家的人?”

    趙玉屏點頭,壓著聲音道,“正是周家二郎。”

    “怎麽哪都有他?”

    趙玉屏對朝事所知不多,“我聽哥哥說周二郎是自請去與遼臣商議此事的。”

    沈若筠明了,“他在殿中,自是比旁人得用。”

    “議和是國事,我也不是要你說服周二郎幫多絡,這也不大可能。”趙玉屏道,“隻是多絡與我們一處長大讀書,又那般柔弱,叫她去和親,就是去送命……你若見到周二郎,好歹替她說上兩句話吧。”

    沈若筠點頭答應:“此事我知道了,若能說上話,必會幫忙的。”

    趙玉屏又攬著她,感慨萬千:“幼時我總覺得長大好些,可以穿好看華貴的衣裳,梳高高的發髻,不必學那些之乎者也,也沒人總是在耳邊這也不許那也不行的……現下長大了,卻又覺得幼時更好些,咱們在女學裏,哪有這些煩惱事?”

    沈若筠靠著她,聲音低啞,“那怎麽辦,又不能不長大了。我覺得還是長大好些……我太小了,她們還要分心照顧我;我長大了,就可以替她們分擔。”

    趙玉屏流著淚許願:“阿筠,我覺得一定會否極泰來的……我們三個人一定都會喜樂平安,年年得觀汴京燈。”

    濮王一家的到訪,除了給沈若筠帶來了好友的安慰,還給沈若筠吃了一顆定心丸。濮王如此看沈家,想來對長姊,朝廷就算是要問罪,也不過是收了冀北軍權,革職而已。

    算著日子,長姐不日要到汴京,沈若筠閑來自己親自收拾著沈聽瀾的東瞻院,想著她回來,又可以與她一榻同眠,忍不住濕了眼眶。

    長姊還在,陸蘊估計也會回來,還有艾三娘……她還有很多親人的。

    到時候不管沈聽瀾要去哪裏,她都要跟著她,再也不分開了。

    沈若筠有了些念想,便覺得日子好挨許多。又想起趙玉屏所托之事,打算見一見周沉。

    幼年在女學裏,三人總是膩在一處,她與玉屏便有默契,置辦文房用品,都會多置一份與多絡。因著同胞弟弟夭折,周皇後視她為不祥之人,明知李美人行跡瘋癲,卻還將多絡留給她教養,很難說沒存幾分想要她自生自滅的心思……等她滿了十三,又想隨便點個駙馬,將她嫁出去。

    故而趙玉屏一說,沈若筠雖不願信,也知此事極有可能。

    不論能不能成,都得替多絡爭取一番。

    沈若筠思來想去,與周沉論事,得與他做交易。她還有一份周郴與臥雪齋的契紙,但是又不好拿著周家把柄,請周沉幫忙。沈若筠忽想起自己在行宮救了他一事,也非挾恩叫他必報,隻是想請周沉從中周旋一二。

    她拿不定主意,便想著要見他,先探探口風。

    周沉前幾日倒是日日會來,後來蒲家也有喪,最近都沒見他了。

    沈若筠便叫安東替她傳個話,再等見到周沉時,發現他顯得疲憊至極。

    “你……”沈若筠看著他,“出了什麽事麽?”

    周沉看著她,“沒什麽。”

    “阿妤還好麽?”

    “還成,隻是有時候會來院子找你。”周沉提到妹妹,神色緩和些,“安東說你有事尋我,怎麽了?”

    沈若筠找他來前,已將想說的話在心裏囫圇過了幾遍,問他道:“官家派你去與遼臣談議和之事了?”

    她問完,周沉看著她,目光裏滿是探究,沈若筠也在看著他。

    周沉以為沈若筠是要問冀北割地處置事宜,沉吟道,“這是朝事,我不能告訴你。”

    “福金帝姬自小敏弱,若叫她北上和親……”沈若筠斟酌著用詞,“便等於是要她的命。”

    周沉意外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這事是真的嗎?”

    周沉眸色黯然:“還未定,隻是有不少朝臣傾向於此,不停給官家上書,遂我才……”

    “帝姬和親,”沈若筠語帶嘲諷,“可以抵多少歲銀?又可換來多少安逸日子?”

    割地、賠款、和親……這些都換不來和平,沈若筠自小就聽祖母講過,隻有以伐才能止伐,以戰方能止戰。

    “你若是個男兒郎,必能在朝上將那些人好好罵一通。”周沉見她又有精神懟人,心下鬆快不少,與她保證,“如果是這事,你放心便是,我會盡力斡旋的。”

    沈若筠沒料到他是如此想的,有些意外,“你若是能將多絡保下,我必好好謝你。”

    她說完,又雙手交疊,高舉至頭頂,想要作揖。

    周沉忙上前攔住,凝神看她:“阿筠,若是此事成了,我們之前的那些爛賬,就一筆勾銷行不行?”

    見他離得近,沈若筠下意識往後退了退。

    周沉心下酸澀,低聲道:“之前私動你家的糧食,是我的不是,我原以為……”

    “我原以為,可以晚點將南邊的糧食運去冀北,先借用你家這一批糧食賑災。我也知道臥雪齋之事必是你的手筆,為了這事,我們周家還有蒲家都出了血,尤其是蒲家……能不能消你的氣,都一筆勾銷了?”

    沈若筠想了想,那批糧食雖進了朝廷義倉,但她也全數運走了,周沉拿的銀子也還回來了,隻是搭上了臥雪齋。若是能換趙多絡不去和親,也算是值了。

    “好。”沈若筠果斷答應,“你若能保她不去和親……舊事就算了。”

    周沉鬆了口氣,臉色也不似剛來時的陰沉,反露出欣喜之色,又覺得不妥,斂目道,“這些日子我比較忙,不能常來這裏。你若有什麽事,便叫安東與我說。懷化將軍不日回京,到時,周家也會設路奠祭佘太君。”

    沈聽瀾回汴京那一日,沈若筠帶了沈家闔府的人,等在大門口迎佘氏靈柩。

    自知道消息以來,她哭過很多次,感覺一輩子的眼淚都要流盡了。可當她看見棺木時,又忍不住痛哭出聲……祖母,是真的離開了。

    莫說最後一麵,她都快三年未見祖母了。

    沈聽瀾見妹妹如此,上前抱住她,拍著她的背,輕聲喚她,“阿筠。”

    沈若筠靠在姐姐懷裏,反而哭得更厲害了,眼淚像一串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往下掉,“姐……”

    艾三娘跟著沈聽瀾一路回來,連家都沒來得及回。此時見淚眼婆娑形銷骨立的沈若筠,心疼得不得了,替她拭淚,“好孩子,不哭了。你不知老太君有多英勇,遼人足足多加了三倍兵力,才將彤雲鎮攻下的。”

    沈若筠擦擦眼淚,嗯了聲,忽發現陸蘊沒有跟著沈聽瀾回來,忙問:“陸蘊呢?他……”

    她的心一下子墜落穀底,“他……”

    “別擔心,他沒事。隻是幾處邊鎮的百姓需要立即撤離,他帶人去幫忙了。”沈聽瀾安撫她,“故未與我們一道返京。”

    沈若筠聞言才安心。

    佘氏的葬禮辦得不算如何隆重,隨葬品隻有她生前最愛的一把紅纓槍、騂騂角弓、兩把短刀。時下汴京流行薄葬,為的是避免盜墓賊的打擾,姐妹倆都選了薄葬。

    明器倒是備了不少,待一一燒掉後,鄭國君佘氏葬於沈家祖墳。

    等祖母的新墳澆築,沈若筠才有時間與沈聽瀾聊一聊未來的打算,兩個人像每次她回來時一般,晚上躺在一處睡覺。

    “這兩年外麵橫豎安穩不了了。”沈若筠道,“咱們幹脆去南邊吧,到時候便是北邊打過來,過不了江,也影響不到南邊。”

    沈聽瀾不說話,沈若筠知道她定是在想冀州的事,勸她道:“朝廷這幾年並未重視冀北邊防,不許良家子從軍,軍需也總不按時給,還養了一大堆碩鼠……遼人有心要戰,可朝廷根本無力回應,能撐到如今,已是強弩之末了。”

    沈聽瀾點頭:“我已做了我能做的,於心無愧。隻是想到若朝廷真割了地,冀北的百姓必要背井離鄉或淪為遼國的二等民,連牲畜都不如……心下堵得慌。”

    “我雖未去過冀北,也知道那是我們沈家世代埋骨的地方。”沈若筠靠在她身側,“知道此事時,我便想若是祖母知道朝廷要求和,那得多難過啊。”

    沈聽瀾安靜地聽她說。

    “可朝上這些人,對你一直多有不滿,這些年越演越烈,怕是借此時機,不會再叫你掌冀北兵權了。”沈若筠一邊說一邊觀察沈聽瀾神色,見她麵目平淡,並無波瀾,於是繼續道,“前些日子我想,若是你卸了兵權,咱們就離開汴京吧,天高海闊的,總有地方可去。”

    “可我後來又想,你自幼在冀北長大,就像一隻離不開天空的鷹。若是你舍不得軍裏或是朝廷不糊塗了,還要你當將軍,那這一次我就要隨你去,打仗也好,別的也好,不要留我一個人了。”沈若筠憋著眼淚,靠在姐姐懷裏,“我再也不想從別人那裏知道你們的消息了……”

    沈聽瀾伸手抹去她的眼淚,低聲應她,“好,以後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