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村中閑話34
作者:路歸途      更新:2022-07-13 21:44      字數:8585
  第34章 村中閑話34

    黎光宗說是十四,過了年十五,其實還差兩個月過十四歲生,放現代還是讀初三的年紀。不過黎家男人基因好,都是大高個,黎大、黎二,顧兆瞧著在一米八三到一米八五之間,他家周周不用提。

    還沒十四的黎光宗個頭和周周差不多,應該有個一米八。

    可個子再怎麽高,像個成年小夥子,到底不是真成年大人了。從府縣冒著嚴寒大雪,徒步走回來,按黎光宗說法,他天沒亮,夜裏開了後門跟著拉夜香的車偷偷跑出來的。

    因為小叔說‘再不行就拿板子正一正’。

    黎光宗嚇著了,給娘比劃,“那板子我見過,這麽厚這麽寬,還要拿板子打我。”

    “斷子絕孫的黎正仁,黎二你好好看看,這就是你那好弟弟,我呸!”劉花香聽得破口大罵,心疼兒子,“跑的好,光宗機靈,要不然命都得搭在那爛肚子的狼窩裏。”

    劉花香罵了又罵,心疼摸兒子臉上的傷,剛碰到,黎光宗就說疼,劉花香知道是黎正仁婆娘動的手,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這天殺的!爛心腸黑肚子的婊子,下這麽狠的手,黎二你自己看看,咱光宗的臉被那爛肚子的婊子打成什麽樣了!”

    “明個兒就套牛車去府縣,我非得親自上門摳爛賤人的臉。”

    堂屋罵聲震天響,黎二也沒反駁聽著,罵,就該罵。

    黎周周生了爐灶煮了一鍋紅糖生薑水,這會好了,拿大缸子裝滿了一缸送過來,說:“光宗先喝薑茶去去寒,別生了風寒。”

    “對對對,先喝喝,我的兒。”劉花香接了杯子,一看裏頭還是拿糖煮的,還有薑片,心裏是承黎周周情的。

    黎光宗抱著水缸也不管燙,先灌了一口,劉花香嚇著了,說燙燙,讓慢慢喝,黎光宗邊喝便哭,說:“娘,還是甜的好喝,我都吃不飽飯,整日整日的餓肚子,還要幹活,餓了小嬸就說我吃得多,讓我多喝幾口水充充肚子……”

    劉花香聽得淚快掉下來了,嘴裏我兒可憐、天殺的毒婦來回念著。

    “黎二你好好聽聽,每年咱家給黎正仁多少糧食,結果呢?光宗連肚子都吃不飽,當時黎正仁答應什麽?老太太又說什麽?送糧過去,圖他家一升米八文錢啊,我賠著笑臉賠著牛車,說得好好的給光宗教算賬本事,以後給光宗在府縣某個差事,結果現在呢?”

    “這麽多年啊,年年那麽多袋大米,舂的幹幹淨淨的,結果缺咱家光宗這一口糧食了?”

    這口氣,劉花香堵在胸口出不來。

    黎二是越聽臉越鐵青。

    顧兆瞧著黎光宗的模樣,可能挨罰餓肚子是真的,隻是這次天不亮跑回來得有導火索吧?

    “光宗,你為什麽挨的打?”

    黎光宗瑟縮了下,埋頭喝缸裏的紅糖薑茶。

    “你不說清,明個兒你爹娘去府縣也會清楚的。”

    黎光宗才從缸子裏抬起臉,哭的委屈抽噎說:“我不是故意的,我餓的不成,他們家吃肉,阿奶把肉全給堂弟堂妹吃,我夾肉還要被打手,實在是餓了我才想……想偷錢的。”

    這話黎光宗不敢編。

    十一月農閑時,黎二一家送糧,途中辛苦不說,夜裏宿在城門外,怕附近村裏壯漢偷糧還不敢睡太死,挨著城門把守的兵爺,一早開了城門交了錢進去。

    黎正仁也沒來接。黎二分明是來送糧的,年年顯得像是去黎正仁家打秋風的窮親戚,還要受白眼和奚落,一家子話裏話外的優越感,瞧不起黎二劉花香鄉下人。

    以前推脫說黎光宗年紀小,還學不了什麽,說等等過幾年再送來。今年黎二和劉花香不想等了,兩人也不傻,光宗都十四歲了,開了年十五,再不學難不成娶了媳婦再去府縣嗎?便帶著黎光宗一起去。

    那邊府縣裏黎正仁也是人精,見二弟兩口子帶著光宗來了,這次主動開口說可以留下來先教一教試試看。兩口子感激啊,結糧錢時還少要了一百文,盼著著黎正仁能好好教光宗不藏私,光宗在這兒也能過得好。

    結果黎二兩口子一走,剛開始兩天,按照黎光宗的說法還是:飯能勉強吃飽,和小堂弟睡一屋。沒幾天,就成了:小嬸說我又不下田幹活,不用吃那麽多,浪費糧食,一天隻需吃一碗飯就成。小堂弟要讀書,說我睡覺吵著他,小嬸便收拾了柴房,我睡柴房了。

    劉花香聽到這兒氣得手抖。

    黎正仁家的飯碗她吃過,比她巴掌還小一圈的碗,就這一碗飯,她都吃不飽,別提在家裏拿大瓷碗吃兩碗的光宗了。

    那柴房她也見過,屋頂瓦片漏風漏雨的,如今天一天比一天冷,光宗整個冬日就睡柴房了?這把她家光宗當什麽?當畜生嗎?

    “……每天柴火我劈,要早早起來劈,不然吵著小堂弟讀書,還有水也是我打,夜香我送門口倒,吃完飯我要刷碗,還要洗衣服……”

    這些活,黎光宗在家時除了劈柴,其他都不咋幹。以前有杏哥兒幹,養豬喂雞割豬草洗衣做飯,後來杏哥兒嫁人了就是劉花香幹。

    黎光宗平日裏就是打個水,農忙了那當然是要下地幹活的。農家十來歲半大的小子農忙時都是頂半個大人使的。

    黎二問:“你小叔不教你算盤?”

    “教。”黎光宗老實說。

    劉花香一聽,憋在心口的那團氣還略略鬆了下,教就成。

    誰知道黎光宗說:“小叔白日裏要去酒樓上工,晚上回來的晚,四五天教我一些,說我不識字,先教我認字,後頭小叔說我笨,到現在我還沒摸到算盤。”

    “放他娘的臭狗屁!”劉花香剛鬆的那團氣立刻重新堵回去,還氣炸了,“我兒從小就伶俐聰明,黎正仁懂個屁,我瞅著他就不是誠心給光宗教,四五天才教幾個字,這能學到什麽?平日裏還使喚光宗幹活,光宗有啥功夫學習?”

    就說顧兆,她聽村裏人說見天窩在屋裏看書,雖然也看不出個好歹,但笨鳥先飛,她家光宗聰明伶俐,不可能笨,就是耽誤了沒時間學。

    劉花香就是在氣頭上,也沒把顧兆笨鳥先飛說出來,畢竟在黎大家,她兒還喝的是黎周周煮的薑茶,劉花香心裏有數,不能得罪完人。

    隻能狠狠罵黎正仁。

    從十一月到如今滿打滿算快四個月了,黎光宗隻學了一到十,算盤珠子沒摸到不說,在府縣黎正仁的家,整天被當長工使喚,啥都是黎光宗做。這不是過年,黎三家整了一桌年夜飯,也沒讓黎光宗上桌吃。

    夾了一碗菜,就兩塊肉還是連著骨頭的,讓黎光宗端著碗回柴房去吃了。之後幾天,年裏,黎三家葷腥不斷,飴糖、幹貨果子、肉蛋,黎正仁三個孩子嘴上油汪汪的,黎光宗就聞著味,多吃一口還要被阿奶說:你都多大了,讓著點弟弟妹妹。

    然後黎光宗就受不了,“我瞧見小嬸買菜在哪拿的錢,就、就也拿了,在外頭吃完了肉包子回去就被問是不是偷錢了……”

    “呸!偷什麽錢,你老子當初給黎三省了百文,算什麽偷。”劉花香先不依,憑什麽黎三那三個小犢子們吃肉吃糖,她家光宗就得眼巴巴饞著看著!

    之後事就明了了,黎正仁媳婦借著黎光宗偷錢這事,狠狠教育了下黎光宗。黎光宗臉上被抽的血痕就是這麽來的。夜裏兩口子還聊這事,黎正仁便說要拿板子給黎光宗正一正偷錢的毛病,被黎光宗聽去了,嚇得趕緊跑,他怕被打死。

    黎光宗喝完了紅糖薑茶,說什麽都不要去府縣了,他不學算盤了,就種田,覺得種田挺好的,他力氣大,也不覺得累,還能吃飽肚子。

    劉花香心裏又氣又怒,先把學算盤擱一邊,說什麽這事都沒完。

    夜深了,說的也明了了。

    黎二便帶著烤完火喝了一肚子薑茶發了汗的黎光宗回去,走的時候,黎二態度還挺好,說:“謝大哥幫忙收留光宗。”

    “好好看著光宗,這次娃受委屈了。”黎大擺擺手說。意思順手的事,黎光宗也是他侄子,敲他家門,凍成那副模樣,就一塊糖幾片薑的事。

    重新關上院門,各自睡了。

    黎周周和相公躺在炕上還睡不著,沒點油燈,怕費油,憑著窗戶紙透進來的一絲絲雪地熒光說:“相公,你說二嬸回去府縣給光宗出氣嗎?”

    “我瞧著出不了什麽氣,還要惹一肚子的氣。”顧兆說。

    黎周周從被窩側著身看相公,意思咋回事啊?

    “二嬸平日裏瞧著和氣,那是沒動光宗,要是誰欺負了光宗,二嬸也能叉著腰罵一天。”

    “不是說二嬸罵不過打不過黎正仁媳婦。”顧兆拍拍老婆,給被子掖好別涼了。

    黎周周重新躺好,暖和和的聽相公說。

    劉花香村裏婦人,家裏活、地裏活都能幹,力氣是絕對比府縣裏的黎三媳婦兒強,罵人更別提了,剛一嘴的髒話什麽都能罵出來,戰鬥力顧兆沒小瞧。

    “二叔二嬸去的是人家地盤,我聽爹和你說的,黎正仁還是念過幾本書,那說起來避重就輕,顛倒黑白,一張口能把二叔二嬸說的一處不是,黎正仁是不是收留了黎光宗,給黎光宗教手藝對不對?”

    黎周周點頭。

    “鎮上店裏的夥計,要不就是有門路,要麽就是能吃苦挨得訓,當學徒不要錢費心費力才能學一門手藝。黎光宗在黎三家做活,黎正仁說起來也能講得通,訓光宗性子,而且人家是不是也給光宗教了?”

    黎周周點頭,三四個月學了十個數。

    “你瞧,收留了光宗,給光宗吃喝,還教手藝,還應承以後給光宗某差事,是光宗自己受不了苦,又不機靈才挨打跑了。”

    “最關鍵是光宗偷了錢。”

    “不是,那二嬸還給便宜了百文呢。”黎周周說。

    顧兆說:“二嬸說便宜了百文,那是她主動便宜的,她有求於人。可黎光宗偷錢,黎三要是報官,官府受理輕則黎光宗杖罰。”

    “府縣是人家地盤,二叔二嬸連哪處吃飯便宜都不知道,黎三在府縣生活這麽多年,做的又是酒樓管賬的,小關係應該是有,就算不用小關係,拿要告黎光宗都能嚇唬二叔二嬸,沒準二嬸還要再給錢。”

    “這還沒提黎老太和老頭,雖說是分了家,兩老口站出來指著二叔二嬸罵不孝,每年給爹娘送糧還要收錢,可說的多了。”

    黎周周心裏氣,咋就成了二叔二嬸不是?黎正仁一家子反倒啥事都沒有,二叔二嬸討公道還要受委屈。

    “明明就是黎正仁一家不對的。”黎周周聲音都帶著幾分委屈。

    顧兆心疼拍拍周周,知道今晚這事把周周心裏痛給勾出來了。他家周周是個脾氣頂好的人,以前像麵團,真生氣了也是不理你,堅持心底想法,麵上不和人拌嘴吵架。

    就連田氏以前那般做法,如今見了麵周周還能打個招呼。

    黎二一家牆頭草,抱著府縣黎三大腿。黎家就冷著遠著,但也說不上結仇結恨,唯獨對黎三家,黎周周和黎大是心底裏結恨的,隻是以前不拿出來說,壓著呢。

    一是說出去不占理。黎家老兩口跟著黎三過,家都分了,你還拿著當初周周阿爹死念叨,是不是恨上爹娘了?再者也不是黎三害死黎周周阿爹的。

    二是說也沒用,隻是給村裏添個笑話熱鬧瞧。人一家在府縣,對村裏人來說那是城裏人富貴日子,跟鄉下泥腿子八竿子打不著的聯係,去一趟府縣都戰戰兢兢的,怕惹著哪個大人物了。

    咋滴黎大還想把黎三比下去?讓黎三後悔不成?

    沒法。所以父子倆都壓在心底,平日裏不提黎三名字,實在躲不過,麵上嘴上看似正常說,但聽見的人都知道兄弟倆關係遠著、冷著,再近一些的關係,像是朱老四,就知道黎大心裏過不去的坎,怨著爹娘,跟黎三結了仇。

    “是他家不對,刻薄侄子,搪塞責任,畫大餅騙了二叔一家。”顧兆拍拍老婆的背,順順氣,不氣了。

    黎周周心裏好一些。

    “那就沒別的辦法了嗎?”

    顧兆說:“看二叔是想要錢還是想出氣,這兩者前提是黎光宗不去府縣學算賬了,要是繼續學,光宗先被黎三一家拿捏著,二叔二嬸上門氣都不直,他們罵的舒坦了,孩子繼續放哪兒安心嗎?”

    “二嬸疼光宗,光宗這次怕了,真耍懶不去學了,二嬸也沒辦法逼著。”黎周周這點倒是能保證,“相公,光宗不去了,能怎麽出氣?”

    “讓二叔二嬸去黎三工作的酒樓去罵,就點著黎三吃他家十年八文錢一升的米和黎三刻薄侄子冬日裏讓侄子睡柴房抽耳光,光宗大冷天跑回村裏說,隻罵,別和黎三講道理,黎三說什麽一概不聽不理,罵完了就走,別在府縣留了。”

    “要是要錢,那就來軟的,去黎三家裏門口哭,隻說光宗多可憐,跑回來還發了風寒如今半條命都快沒了,都是當孫子的,求爺爺奶奶可憐可憐,看在這麽些年他們家八文錢一升任勞任怨送米的份上,上次便宜的百來文能不能還回來,要給光宗看病抓藥,光宗也不敢來學了。”

    顧兆兩個法子都說了,又說:“後者就看黎家兩位老的顧不顧黎光宗這個孫子了,還有黎三一家鄰裏口風如何,要是臉皮厚的,那不給就不給了,還會繼續倒打一耙。不過大概率是給的,黎三還惦記著二房送的便宜米,先把錢要回來,來年送不送還不是二叔說的算。”

    “回頭你跟杏哥兒說說,看二叔二嬸是要出氣,還是要錢。要錢就得好好說,裝弱裝可憐,不能罵人,要是聽不進去,隻怕是惹一肚子窩囊氣回來。”

    黎周周說知道了。

    “睡吧。”顧兆親了親周周,知道周周心事,現在不急……

    遲早有一天的。

    第二天一早,黎周周做了早飯,他自己都來不及吃,怕二叔二嬸趕車去府縣,先是去找杏哥兒說相公昨天說的。

    王家圍在堂屋爐子邊吃早飯,見黎周周趕這麽早上門,就知道必是有事,讓杏哥兒和周周去灶屋說話,還能烤烤火暖和。

    “啥?光宗回來了?”杏哥兒一聽驚的碗差點掉地上。

    黎周周把昨個事說了,“我怕二叔二嬸吃虧,相公跟我夜裏說了,我覺得有些道理……”他撿著重點給杏哥兒說了。

    尤其是府縣人家地盤,怕撕破臉了人喊報官抓光宗偷錢如何。

    杏哥兒是飯也吃不下了,“你跟我說這些,我腦子都亂了,不成,你跟我一起回去看看。”放了碗,嘲堂屋喊了聲回娘家瞧一眼一會就回來,和黎周周匆匆就走了。

    堂屋裏杏哥兒婆母聽了,心裏咕噥,難不成劉花香出啥事了?不像啊,黎光宗送到府縣裏,最近幾個月劉花香整天樂嗬嗬的高興,身體瞧著好,沒啥大事啊。

    兩人跑到黎二院子門口。

    幸好是來早了,黎二和劉花香套著牛車要出門。

    劉花香昨個回來氣了一夜,越想越睡不著,氣得頭疼胸口都是憋悶的,拿拳頭捶黎二,意思過去咱倆賠笑臉抱三房大腿不就是圖給光宗好差事嗎。

    現在呢。

    白賠了那麽多年笑臉,還有糧食。村裏人背後笑話二房攀高枝,劉花香能沒聽見?受這份窩囊氣,全是為了孩子,如今孩子被欺負了,被打了,咱就要忍回去。

    你還是不是個男人,要是你不去,我劉花香就一人去府縣討公道。

    黎二咋能不氣,這些年府縣糧食多少文一升,他們才賣八文,虧大發了,還給留了百文錢,不管是為了娃還是錢,都得再去一趟才成。

    怎麽說他也是二哥,教訓黎三那也是名正言順的。

    然後一早吃了飯,兩口子套了牛車就走。

    黎光宗雖然趕了一天路,又挨了打,但到底是村裏孩子,皮糙肉厚的,昨晚灌了一缸子薑茶發發汗,回自己家,他娘還給下了一碗麵,狠狠放了肉片,一碗吃完,沒事人一樣倒頭就睡。

    劉花香這會瞧見杏哥兒,嘴上急忙說:“正好我有話給你交代,我和你爹要去一趟府縣,最近幾天你過來給光宗做個飯,別餓著他。”

    “娘,你先別去。”杏哥兒攔。

    劉花香看後頭黎周周也在,猜出來杏哥兒知情了,說:“啥不去,你弟被人打了,還能白讓人欺負了?你是不是嫌我讓你給光宗做飯?又沒讓光宗去王家吃,我就知道你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不怎麽指望你,連做個飯都不願意,他是你親弟,你良心是不是讓狗吃了。”

    杏哥兒本來是急,擔心爹娘吃虧,也可憐弟弟被打,可他才說了句別先去,就被他娘這麽一頓罵,頓時急添了惱,嘴上說:“去吧去吧,誰攔著你,我就是良心讓狗吃了,去府縣被刁難,被告官了,關我什麽事。”

    “我嫁給王家就是潑出去的水了,黎光宗愛吃哪吃哪,我管不著!”

    杏哥兒說完氣話調頭就走,一扭身眼淚就掉下來了,心裏說不盡的委屈。從小到大每次都這樣,事沒沾到光宗他娘對他也好,新出的頭繩,村裏哥兒女孩都沒有,他娘就舍得給他買,新衣裳也是,還給他衣裳繡杏子,抱著他,哄他。

    可一旦啥事沾了光宗,那就處處往後頭讓,不讓就罵就打,那次分明是光宗搗蛋下河裏差點被衝走,是他救了弟弟,回來他娘說他不好,帶著弟弟去河邊亂玩,埋怨他讓光宗受了風寒。

    喝藥都是撿光宗喝剩的。

    杏哥兒有時候也恨,記恨光宗記恨他娘。可事情過後,光宗知道連累了他,還給他去山裏摘野杏吃,他娘也給他做糖水蛋,說到底就是一家人。

    現在出事了,急忙過來看,唯恐爹娘受委屈,結果呢,連多聽他說兩句話都沒有。杏哥兒委屈的不成,回去,紅著眼眶躲著婆母大嫂就往屋裏去,讓王石頭瞧見了,忙抱著杏哥兒哄,問咋了。

    杏哥兒一跑,黎周周不能走,忙把相公說的話交代急忙說了遍。要是旁人劉花香得罵回去,可到底黎周周昨個兒給黎光宗煮了一缸紅糖薑茶,耐著心聽完,覺得不可能。

    “好歹也是一家人兄弟,打著骨頭連著筋,黎正仁打了光宗,他還能告官?那成什麽樣了。”劉花香不信,村裏孩子受委屈,上門撕吧的沒聽說告官的。

    再說他家光宗受了委屈挨了打,“錢我給了,那算什麽偷。”

    黎周周這麽說,傳出去,光宗在村裏名聲還要不要了。

    劉花香抬高了嗓門,“我給了黎正仁一百文呢,光宗就是拿回來,才拿了幾個錢,剩下的我非得要回來,還要再罵一頓狠狠解了氣。”

    說完也不給黎周周說話機會,劉花香和黎二坐上牛車就走了。

    黎周周沒法子,白跑了一趟,杏哥兒還受了委屈,他倒是沒啥。回去堂屋爐子上熱著早飯,相公見他第一句話就是:“臉都凍青了,快來吃飯暖和下。”

    顧兆上手握老婆的手。

    黎周周心裏一暖,早上白跑一趟也不算什麽,他坐下,相公給他盛粥,桌上擺了醬黃瓜。

    “慢慢吃,是不是沒勸動?”顧兆問。

    黎周周喝了口粥,說:“相公你咋知道的?”

    “我看你回來一臉沮喪猜出來了。”顧兆想了想,說:“可能也是我太想當然了,沒設身處地用二叔二嬸思維想事情。”

    黎周周停了手裏勺子,他沒聽懂。

    “你看,二叔二嬸在村裏生活這麽多年,為人處世,解決事情法子,就是村裏的規矩。要是咱們村裏出現類似這樣的事,怎麽處理?誰理虧,誰的錯?”

    “那當然是打人的不對,又拿人錢還打人的孩子。”黎周周想村裏人起爭執怎麽辦,“當阿娘阿爹的帶著被打的孩子上門討說法,先罵一頓出出氣,然後討自己的錢,要是聲量高占了理,還能讓對方再賠一些。”

    所以劉花香也是這麽想的,她家占理,孩子被打、錢被拿、糧食便宜賣,哪處說都是她家占理。劉花香嗓門也大,罵人也會,怕啥?

    “都是一個村的,罵完討回公道就成,要是兩兄弟妯娌間起了不痛快,那更不好意思叫村長了。”黎周周說。

    家醜不外揚,私下裏罵完吵完,畢竟還是兄弟,叫村長主持公道那真是撕破臉了,以後一個村還咋相處?

    村長都不叫,更別提報官,對村裏人來說,想都不會往報官上想。

    “周周都理順了。”顧兆讓老婆吃飯,一會粥該涼了,他說:“縣衙就在府縣,報官也許是黎三嚇唬二叔二嬸,但二叔二嬸真鬧的凶,沒準就動真格的。”

    對村裏人來說報官、見縣太爺就像是做夢,天大的事,但對府縣裏人來說,不算啥稀奇事。

    “別擔心,你給二叔二嬸提了個醒,兩人見不對,也能跑。”顧兆寬慰說。

    黎周周便不操心了,他該說的都說了。

    晌午一過,杏哥兒過來了,雖然早上說了氣話說不管,可到底不放心,一聽黎周周把話都給他爹娘交代了,如今人也走了,隻能說:“算了不管了等著吧。”想著娘那個性子,應該也吃不了什麽大虧,沒準是顧書郎想的多了。

    十五元宵節。

    黎家滾了元宵,還是去年的餡,紅糖花生和紅糖芝麻兩種。黎周周給黎光宗端了一份過去。黎光宗嘴裏也沒閑著,杏哥兒雖說氣話,真不可能放著光宗不管,還是過來給做了飯。

    “哥,你真好。”

    杏哥兒沒好氣說:“不然你娘回來還說我虧著你。”

    “也是你娘,咱倆的阿娘。”光宗嘿嘿笑,知道他哥沒真生他的氣,說:“我瞧府縣裏的哥兒戴的頭繩都好看,阿娘給我的錢我給你買了頭繩,不是偷來的錢。”

    光宗不吃了去屋裏衣服掏頭繩,回頭遞給哥。

    杏哥兒拿著頭繩就想哭,咕噥了聲:“也沒啥好看的。”又說:“你傻不傻,有錢不會自己買著吃,還被那女人給打了,真真白長了這麽高個子。趕緊吃吧,別一會涼了。”

    黎光宗就開始吃起飯,吃一會沒忍住,說大實話:“咱爹娘走了後,那邊也沒咋刻薄我,我也吃飽穿暖,就去逛了逛,看見好看就給你買了,後來吃不飽餓肚子,我就有些後悔買早了,錢都花了……”

    杏哥兒:……沒忍住踢了他弟弟一腳。

    黎周周端元宵過來,黎光宗正吃完幹飯,瞧見是甜的元宵,嘴上叫了聲周周哥,又開始吃第二碗。

    早知道給周周哥也買個頭繩。

    黎光宗這次是看清了,以前爹娘老說小叔好小嬸和善,對他好以後要交給他大本事,說大伯一家就知道種地啥大本事也沒有,還一天天擺著臉色給他們二房瞧,誰稀罕接近。

    現在黎光宗還是覺得大伯周周哥親。

    起碼對他實在,以前就是和他們二房疏遠,那也沒背後罵過給過他冷眼。不像小叔一家,爹娘送糧在的時候,還笑嗬嗬讓他吃飴糖瓜子花生,一走就刻薄他。

    就像顧兆說的那樣,劉花香黎二去府縣非但沒討著便宜、把錢要回來,還被黎正仁顛倒黑白給氣得差點背過去,外加黎家倆老罵不孝的buff疊加,劉花香有理說不清,氣得破口大罵,潑婦罵街狀,黎三周圍鄰居見了,更落實這鄉下來的窮親戚不知好歹。

    還差點被衙役逮走。

    兩人一瞧帶著刀的衙役來,趕緊趕著牛車跑了。卻不知道,這衙役巡的是酒樓那條街,黎正仁也認識,請了兩位一壇子酒,說隻露個麵嚇唬嚇唬家裏鬧事的窮親戚就成。

    一壇酒隻露個麵也沒幹別的,衙役自然痛快答應。

    黎二兩口子啥都沒要到,還嚇得心砰砰跳,出了府縣大門才鬆了口氣。

    “黎周周說得對。”黎二趕著牛車唉聲說。

    劉花香沒忍住哭嚎:“你看你那狼心狗肺的兄弟,他可是真想告官把你這個親二哥送衙門裏坐牢,黎周周來提醒,我都沒敢信,你說都是兄弟,咋能這麽歹毒的心啊,咱倆要是坐了牢,屋裏的光宗咋辦?”

    黎二一聲不吭,垮著一張臉,當初也沒信,想咋不他也是當哥的,爹娘再偏心,可理在這兒,他也沒胡鬧多要,就是要他自家的錢啊。

    結果被指著鼻子罵不孝。

    回去的路上,雪已經消了,出了太陽,可牛車上的兩人,尤其是黎二,心都是寒的。

    沒成想啊沒成想,送了十幾年的糧,結果還送出了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