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村中閑話27
作者:路歸途      更新:2022-07-13 21:44      字數:9064
  第27章 村中閑話27

    六月日頭已經熱起來了。

    村裏開始忙地裏收成,連著四五歲小孩都緊了皮,沒有功夫瞎玩亂跑,拘在家中,喂喂雞,再不濟自己乖乖一人坐著,別添亂就成。

    今年雨水足,田裏莊稼長得好,可沒收到家裏麻袋裝起來,心裏都不踏實。夏天陣雨多,日頭說變就變,眼瞅著地裏滿片沉甸甸的麥穗,要是連著幾場暴雨,那可就全遭了。

    所以每年到了收成時候,那都是搶收,家裏再大的事都要往後放一放,就是平日裏在家裏罵罵咧咧的田氏,這會也是該做什麽做什麽,沒找話罵人的功夫。

    夠忙的。

    夏日天長,大早上雞還沒叫,黎周周便起來了,舀了一瓢冷水洗漱後,便開始揉發酵一夜的麵團,手上麻利的先將荷葉餅蒸上鍋,擦了手去後院雞窩掏了雞蛋。

    自開春後,雞下蛋也勤快。天氣熱,蛋存不住,黎周周想著要忙,一共八個蛋,早上一頓,晌午一頓吃了。

    四個雞蛋混著肉沫、積的酸白菜沫炒了一大瓷碗。

    做完了,黎大和顧兆也醒來了,一家人吃飯。這會天還沒徹底亮,軟騰騰的荷葉餅夾著菜,也沒熬雜糧粥,大缸子涼的白開水,正好是溫的,一個餅幾口水,黎大一口氣吃了六個。

    顧兆最近飯量也大,吃了四個。

    黎周周和爹不遑多讓。吃完了,拿著鐮刀要下地收糧食了。顧兆自知體力跟不上父子倆也不願意隻幹後勤,多的多出,少的少出,他一天割不完一畝地,總能割半畝吧?

    於是讓周周和爹先去地裏,他把鍋碗刷了,又燒了一鍋綠豆湯,倒在大鍋裏鍋蓋扣著,將鐮刀、三人的大茶缸放竹筐裏,他背著,手裏端著鍋,鎖了院門往地裏去。

    到了地裏,顧兆估計這會七點多點,家裏田埂邊已經堆了紮成捆的麥子。

    “相公你怎麽過來了?”黎周周問。

    “周周你快教我怎麽方便些,我慢慢幹你別趕我。”顧兆露出個可憐巴巴的表情,“你別嫌我笨就好了。”

    黎周周哪裏會嫌棄相公,他知道相公想出力,給他和爹幫忙,便擦擦額上的汗說:“我教相公,相公這麽聰明一準一學就會。”

    “鐮刀拿這裏,彎腰別太起的快,這樣割。”

    “割完這個數就紮起來,用麥秸稈紮著捆到時候好搬。”

    黎周周說的仔細,給相公比劃教了下,怎麽割,怎麽捆,攢太多了不好捆會散等等,“累了就歇會。”

    “知道,周周你和爹也是,我帶了綠豆湯過來。”

    說完不再聊,開始幹活。

    黎周周幹的又快又好,一壟一壟的割過去,麥茬子整整齊齊的一掌高——相公說今年試著用火燒麥茬,黎周周便特意留高了些。

    麥秸稈灰肥田。

    割過去的一段距離旁堆著兩三捆麥子,間距正正好,一看就是熟能生巧,常年幹的樣子。

    這一幹就是三小時,顧兆喊周周和爹喝口水,端著綠豆湯大茶缸給兩人送到手上,日頭也出來了,三人都是汗流浹背的,顧兆遞了毛巾。

    綠豆湯曬得也溫熱,雖然是熱的但喝了解暑。

    “爹,我割的咋樣?”

    黎大瞅了眼哥婿幹了一早上的活,汗巾子擦了把汗,一口咕嘟咕嘟半缸子綠豆水,仔細挑了角度,說:“捆的還挺好。”

    一上午割了這麽些對個讀書人來說已經不錯了。黎大心想。

    之前沒收前,黎大還壓著心裏猜測想法,真上手摸了麥穗,就知道收成咋樣,心裏敞快高興,看著哥婿顧兆也是順眉順眼,幹不動活沒事,腦子好使,這不今年莊稼都好了。

    黎大父子倆喝完兩缸子綠豆湯,又忙了兩小時,一上午連著顧兆割的有兩畝地了。黎大瞅了瞅田裏成堆的麥子垛,跟周周說:“你跟顧兆回去做飯,歇會再過來。”

    “成,爹你也歇會。”黎周周答應。

    往年也是這樣,田裏得有人看著,不然都回去了有人偷麥子捆。黎周周和相公背著筐往回走,遇上阿嬸阿叔已經做好飯去給家裏男人們送飯的。

    他家沒法,忙著些吧。

    回去先洗了手臉,夫夫一起幹。

    黎周周燜了一鍋幹飯,天氣熱,在地裏幹活又曬又渴,隻想喝不想吃幹的,但不吃幹的不成,沒力氣,雜糧粥啊稀飯啊這會都不頂事,就得幹飯。

    早上留的四個雞蛋全炒了,混著肉片、絲瓜,絲瓜後院種的,現在摘有點早,不過特別嫩,連籽都不用掏,混著炒了一大鍋。

    等飯好了,夫夫倆先吃,給爹留著,然後顧兆說他去送,讓周周在家歇會。黎周周見家裏水缸快沒水了,便說成,等相公背著筐出門,拿了扁擔挑著木桶出門了打水去了。

    農家日子就是這樣,忙的這幾天活幹不完,哪裏有功夫歇。

    黎周周打滿了水,也沒歇,鎖了院門去田裏了。

    黎大坐在地頭,端著大缸子喝水,與黎家田緊挨著的就是王嬸家的。王嬸男人瞅黎大端著個不認識的,不是碗杯子又大好多,便搭了句話:“啥啊。”

    “我哥婿琢磨出來的。”黎大蓋著蓋子把茶缸遞過去讓自己看。

    王嬸家男的拿手裏,揭開蓋子又合上,一邊遞回去一邊豎拇指說:“好使,肚量大,還幹淨,不用拿碗一趟趟的接水。”

    正巧王嬸來送飯,見自家男人和黎大說話,岔過去說:“吃飯了。”王嬸大兒媳也跟來了,婆媳倆挎著籃子,裏頭裝著吃食。

    十來張餅子、拌的絲瓜絲,還有幹雜糧飯,煮了倆雞蛋。

    因為過年買爐子取暖這事,王家大兒媳婦其實對婆母心裏生了不少間隙意見,她兒子凍得哇哇哭,就是十文錢的事,拖拖拉拉的,最後去鎮上賣柴火也沒賣個高價。

    大兒媳心裏不痛快,一直記著,婆媳關係就麵和心不和。

    “黎大叔。”王家兒媳叫了聲。

    黎大點點頭,沒搭腔。王嬸瞪了眼兒媳,大兒媳當沒看見,給自家男人端飯倒水。

    王嬸男人吃著飯,見黎大家裏人還沒來送飯,便順口問了句黎大要不要來一張餅,被王嬸暗暗擰了下。黎大沒看見王家夫妻倆的官司,直接說不用。

    這邊王家爺倆吃著飯,吃了沒一半,顧兆也來送飯了。

    “爹,等久了。”

    “怎麽是顧書郎來送飯?周周沒來?”王家男人搭話,沒見誰家男人幹屋裏人活計的。

    顧兆一邊給爹端飯,一邊說:“周周田裏比我幹的好,我隻能幹點跑跑腿的活,都是一家人誰做不是做。”

    王家男人還要說啥,一瞅黎大那夥食,頓時手裏的餅幹巴巴沒啥好滋味了。

    一缸子幹飯,一缸子菜,同是絲瓜,家裏是涼拌的,是用豬油拌了拌挺香,但看黎大家,那絲瓜少,一眼瞧過去先是黃澄澄的雞蛋,大塊的肉片,這才是絲瓜。

    香。

    黎大也不問周周和顧兆吃了沒,知道用過了,端著缸扒拉著菜和飯,大口大口吃起來,撐著了再喝口綠豆湯,好!

    人就怕比,剛王家父子還覺得黎大看著可憐,這個點了,屋裏沒人,也沒來送飯,黎周周又是下田又是做飯,估計會隨便搞搞,沒成想送的是晚了些但吃的好啊。

    你說這黎家,以前這麽吃還能說得過去,沒啥大花銷,就父子倆,田裏下力累人吃好點有力氣,可自去年到如今,又是蓋房又是招婿,還要供個讀書人讀書,按理說銀錢早花的差不多,該省著點摳著點過日子,為啥吃的還這麽好?

    這是黎周周沒在,在會說,家裏人最重要,多吃幾口肉幾個蛋費不了多少錢,吃飽了吃好了才有力氣幹活。省不是從這省的。

    要是累著虧了身子,以後就糟了。黎周周寧願從穿上省,不買新衣,舊衣服縫縫補補的,把衣服拆開棉花晾曬,手續多麻煩了,可能省啊。

    或者勤快些,多養一些雞,多養一頭豬,這也是進項。

    這一天,天麻亮到田頭,中午歇了吃飯功夫,幹到傍晚日頭落了,一共收了四畝半。黎家一家三人,背著麥子捆往院子裏堆,這樣輪著來,必須一人留地裏看著。

    晚上吃完時已經天黑,點著油燈吃。

    “明個差不多,後天再撿撿麥穗,差不多了。”黎大說。

    家裏十畝旱田,麥子正巧和黃米能岔開種,所以種了九畝地的麥子,一畝花生豆子,等麥子收完了,再播兩畝的黃米來得及。黃米不賣,這個留著自家吃,麥子是要賣出去,隻留一小部分吃。

    其他地就空著,讓田肥一肥,不能累著了。

    這兩天,顧兆是從來沒這麽累過的,真的是腦子啥都不想,一沾著炕就睡著了,幹幹淨淨沒做夢,醒來就吃飯下地幹活,完全是靠著毅力堅持。

    田裏爹和周周比他幹得多累的多,顧兆沒給自己‘幹不動力氣小’的借口,有啥幹啥,累了就歇會,然後繼續幹。

    第三天,田裏收的幹幹淨淨的,連麥穗都撿了幾筐。黎家前院大,應該說村裏家家戶戶前院子都敞快,地麵黃土夯實了,平日裏院子晾個衣服啥的,到了農忙時就是幹活的好地方。

    晾曬、碾麥子、裝袋。

    側屋麥子堆得高,沒下腳地兒,連著柴房騰了大半放麥子。剛收完三天不到,晌午過後,黎周周正洗過碗,就聽轟隆一聲,下雨了,還是暴雨。

    黎大坐在屋簷下喝水,看著天氣說:“下完就敞快了。”

    村裏人靠莊稼地吃飯,都早早收了,有懶漢遲的,這下地裏可遭殃了,隻希望別下太久,不然麥子要泡的不成了。

    黎周周探著腦袋看了眼雨水,想王阿叔家糟了,還有四五畝沒收。他說要幫,王阿叔不讓,說不管他心裏有數。黎周周還沒弄明白,相公先勸他說聽王阿叔的。

    現在看下雨,黎周周就替王阿叔操上心了。

    王阿叔家裏五畝水田,十畝旱田,其他的是早年賣了,王二狗死了要收旱田,那也得等地裏莊稼收完了村裏再收回去。往年十畝旱田,王二狗父子倆能忙活收個一半,幹一天多說腰疼胳膊疼,剩下的王阿叔急,怕下雨,便一人收了。

    今年王二狗死了,村裏搶收,老莊稼漢都開始了,王二狗爹也急,就問兒媳今年咋還不收。王阿叔便和公爹下地,往年王阿叔是往死裏幹,公爹一喊胳膊疼,他就說沒事爹你歇會我來。

    如今是王二狗爹歇了,王阿叔也幹,隻是幹了一天,第二天起來說不成了,累倒起不來了,搶了王二狗爹要說的話一步。歇了一早上,王阿叔下午送了飯又幹了一下午。

    這樣拖拖拉拉的,村裏大部分都收完了,王二狗家的田還剩五畝。

    村裏人都知道,王阿叔自從王二狗死了後身子就不成了,也是,累了這麽多年,又經了這重變故正常。

    於是今年收成主力就是王二狗爹,不幹了想偷懶了,那地裏莊稼就留著。王阿叔麵上說得好,爹歇會就歇會,反正麥子又沒長腳跑不了不急。

    然後下雨了。

    這下王二狗爹娘急了,急的求老天爺別連著下,急的罵王雪不早早收成耽誤地裏莊稼。王雪便任由公婆罵,不還嘴。

    那雨聲都蓋不住王二狗爹娘又罵王阿叔了。

    鄰裏撇撇嘴,心想這老兩口又是欺負人,王阿叔命怎麽這麽苦唉,攤上這麽個公婆,還有那死去的男人也不是樣。

    幸好這場雨下的短,沒一會就停了。黎大瞧著重新出來的日頭,臉上的褶子也舒展開了,說:“明個兒開始曬麥子了。”

    “知道了爹。”黎周周擦擦手上水,端著熱水瓢,又給爹的水缸續滿了水。

    這喝水缸子,黎大比顧兆還要滿意這個,比碗好使。

    黎周周又進灶屋,舀了滿滿一瓢,進裏屋給看書的相公添滿。

    第二天便開始碾麥子了。

    先是用水把院子衝刷一遍,晾一會地上幹了,進側屋把麥子抱出來鋪上一層一層的。這時候麥穗還連著麥秸稈,需要用石碾子一遍遍滾、壓,將麥子粒壓出來。

    整個村也就村長家和黎二家有牛,這樣人省了力氣,可以用牛拉著石碾子。就是是兄弟分家了,但打斷骨頭連著筋,同個村互相幫襯該有的,黎二買了牛,黎大卻從未張過口借牛。

    一年年都是自己拉著石碾子過來的。

    今年也是。

    石碾子圓柱體,中間掏空套著麻繩,麻繩套在人腰上,拉著走動。顧兆試了一把,提了口氣沒拉動。

    黎大看了哈哈笑,顧兆:“……”爹你笑的也太大聲了。

    “相公你法子不對。”黎周周捧相公的場,給相公認真教,“不能全靠腰的力氣,兩個手要拉著一起的,你現在試試。”

    顧兆便按著周周教的,兩手抓著左右兩側麻繩,同時腰、手使力,這次動了!

    動了!

    他就說嘛,自己也沒那麽廢柴,也是田裏搶收三日吊打出來的。

    怎麽可能還跟去年一樣了!

    顧兆興致勃勃拉了三圈,然後就被爹奪了繩。黎大擺擺手,笑嗬嗬讓哥婿一邊去,顧兆便出來讓位置,看爹輕輕鬆鬆的拉著石碾子,一圈又一圈。

    爹,不愧是扛二百斤豬的男人。

    厲害。

    黎大覺得今年幹的農活特別有勁兒,心裏也輕鬆,周周成家了,哥婿顧兆人也好,雖然地裏活不成——

    這念頭,在五天後,家裏麥子碾出來,揚了麥子皮,淨麥子,麥秸稈紮好堆在柴房。每天白天曬,晚上要收回糧庫,怕夜裏下雨。一批一批的來,到了第五天,去年的麻袋不夠用了。

    黎大:???

    黎周周也懵了。

    今年的麥子收的量和去年差不多,但碾麥子、揚麥皮的時候,父子倆能感覺到,今年好像麥穗結實飽滿許多,所以幹的時間比去年長了一天,但心裏高興啊。

    這都是糧食,都是銀錢。

    可現在麻袋都不夠裝了,這可是去年裝麥子的麻袋,黎周周檢查過晾曬過,沒錯的呀。

    “周周去買麻袋,不成還是我去一趟。”黎大心頭血熱,糧庫柴房還有一半沒弄幹淨的,這麻袋就沒了?那今年的收成——

    黎大想都不敢往猜的那處想,火熱朝天的拿了錢,趕緊去鎮上買麻袋。

    來回沒停歇,黎大買的多,等到家是夜裏,村裏也沒人瞧見。黎大心裏火熱,吃了飯就歇,第二天天不亮起來,就等著碾麥子揚麥皮,裝袋子。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終於裝完了。

    整個側屋的糧倉,堆得麻袋整整齊齊摞著。

    這大麻袋包一百斤一包,家裏麥子是九畝,往年一畝地不足二百斤,就是個一百八一百九的樣子,顧兆按二百斤算,那就是十八包。

    “哪裏那麽多,往年十五包、十六包都算好的了。”黎周周嗔著相公說。

    顧兆笑著撒嬌,“這不是咱家今年收成好嘛。”

    如今黎家糧庫,堆了整整三十七包。黎大嘴上說麥子還得再曬曬,到時候量要少,可臉上褶子都笑開了,後頭再曬,再脫水分,那也就是少個一袋半袋的量,難不成還能少一半?

    這就放屁了。

    第二天吃早飯,顧兆發現爹看他的目光十分慈愛了,還讓周周每天給他煮蛋吃,說要補補腦子。

    原話是:“周周,你給兆兒多煮煮蛋補補腦子。”

    從顧兆到兆兒,隻需要糧食翻倍。

    顧兆:……頂呱呱。

    黎周周也笑,滿聲答應,不僅給相公多煮了個,給爹也多煮了個,爹也辛苦了,多補補。

    幹完是沒間隙,歇都沒歇,黎大去地裏種黃米,都哼著小調子去。

    顧兆說麥秸稈燒了成灰也肥田。黎大半點生疑都沒有,找了天沒風日子,如今家家戶戶地裏都收了,隻剩麥茬,再或者就是花生豆子一兩畝。

    家裏種黃米的田不能挨著王家田,黎大找了中間位置兩畝田,開始燒麥茬,拿著鐵鍁守著,一有不對就拍滅。

    剩下的不急,先把黃米播了再說。

    家裏頭,黎周周便每天再把收起來的麥子曬一曬,然後裝袋。顧兆是撐袋子口的,戴著簡易版自製口罩——家裏揚麥子那段時間,顧兆弄了個,後來黎周周手巧縫了三個。

    這樣遮蓋住摳鼻,不嗆人。

    終於到了七月初,家家戶戶麥子都拾掇好了,村長挨家挨戶登記收成上多少稅,等稅官下來一一核對、檢查好有無陳糧、黴糧,以次充好的要罰。檢查完了,這才由村長和每戶男人護著送到鎮上。

    鎮子管轄的周邊十來個村子,排著隊,由村長交涉確認,每家每戶男人確認按指印,稅就交完了。

    這天村長來登記,黎家有人,院子門敞著沒關。同村長來的,還有同村幾個好奇的,想看看黎大家這田收成咋樣,當初長地裏時瞧著是比他們家的好,穗子結實沉甸甸的,可真咋樣還要瞧一瞧。

    堂屋的桌子擺院子裏了,方便村長寫字登記,黎周周上了涼茶。

    “咋樣啊黎大,你家田今年可是上肥了,不能比我家還不成吧?”

    黎大笑嗬嗬,高興著呢,也不藏著掖著,掖不住,跟村長說:“今年收成好,九畝田,一共三十六石。”

    “啥!!!”

    村長剛進口的涼茶聽見黎大報的數字都噴出來了,眼睛瞪得圓,連嘴邊的水漬都沒功夫擦,“啥?多少石?你可別亂說。”

    “亂說啥,我說得多了,上的也多,沒說沒了麵子坑自己的。”黎大直說,指著糧庫,“不信瞅瞅啊。”

    同行來的坐不住了,真有三十六石?

    他家地今年收成好,也不過二十石,這還是種了十一畝地,黎大三十六石,九畝田就出來了?

    幾人齊齊往糧庫走,黎大將門大開,說:“數數,好好數數,我黎大啥時候說過騙人的?”

    這倒是。可三十六石啊!這祖祖輩輩整天紮地裏頭的老莊稼漢,也沒見過九畝田出這麽多。

    一遍一遍的數,還有人不信邪,問:“真九畝田?不是十五畝?”

    “我家旱田一共就十畝。”黎大一口牙笑的高興。

    那是,誰家多少田,村長都記著,地也那村裏都能瞅見,不會拿這個編的。

    那真真是九畝田,三十六石?

    “我的老天爺呀。”數回來的村長直念叨,三十六石九畝地,三十六石九畝地。

    坐都坐不住,幾人就站在桌邊說話。

    “這咋種啊?雨水足,我一畝地算下來也是一石八鬥。”

    哦,一百八十斤。

    顧兆也出來了,去了灶屋,門敞開著,聽爹和幾位聊。爹是真開心,臉上笑就沒停過,不過也是,他現在都晉升了,兆兒!

    院子聲響亮,黎大是真高興,哈哈哈笑個沒停。

    黎周周在灶屋跟相公小聲說:“我從來都沒見過爹這麽開心。”

    “糧食多爹當然開心。”顧兆說。

    黎周周抿著嘴笑的開心,“也不全是。”卻沒說明白。

    黎家招了個讀書郎當贅婿,雖然顧兆琢磨出了爐子,在村裏名聲能略微好一些些,但那都是在婦道人家口裏,男人們還是瞧不上顧兆,嫌顧兆幹屋裏人幹的活,不像個爺們,給男人拖後腿了。

    還說顧兆沒力氣,下不了田。

    這些風言風語,黎大都知道,人不明說,偶爾玩笑說兩句,你家那贅婿一天割了半畝沒?這你以後老了幹不動了咋使?

    黎大不可能聽見不合心意的就打過去,那成什麽樣了?還在村裏過日子不?

    可如今不同了,他臉上有光,顧兆給他、給黎家漲臉了。

    他家沒白花十八兩,他家周周才不是沒人要隻能挑瘦弱的。

    “肥啊,不是都說了嘛,我哥婿兆兒看書琢磨出來的肥料,好使吧?當初我給田裏上肥,村裏家家戶戶都可看著呢,你們問我說了,沒藏著掖著……”黎大高興震天的聲。

    屋裏被cue到的兆兒:……

    臉上也露出了笑。

    爹還挺可愛的。中年男人的高光時刻,麵子有了。

    外頭幾人,連著村長這會都拉下臉好聲好氣的求問黎大說詳細些,還有人自認說當初不對,真是看走眼了,誇了又誇黎大顧兆,連著黎周周都誇——會挑哥婿,眼光好使。

    “人讀書人的腦子就是比咱靈、好使!”

    黎大受了誇,心裏壓著的氣也沒了,通體舒暢的說了一通‘肥料經’。

    “這就成啦?這麽簡單?也不費啥錢?”

    黎大:“費啥錢?尿你家沒有?豬屎雞糞你家沒有?今年地裏收的麥子稈可千萬別燒了,等來年做肥料——”

    話還沒說完,有人一臉肉疼拍大腿,“糟了我家婆娘最近燒飯隻逮著麥子杆使,誒呦我趕緊回去一趟——”

    “幹啥呀,這會都過了飯點,不急一時半會。”黎大還沒說完,哪能讓人走,叫了回來繼續說。

    村長本來登記完黎大家,還要去別家,愣生生沒走成。

    因為黎大說完,顧兆出來了。村長幾人這會看顧兆,那就是看文曲星下凡——對莊稼漢來說,能提高地裏收成,可比隻會寫看不懂文章的讀書人要強不知道多少。

    顧兆叫了叔叔伯伯,然後又是一記驚雷。

    “如今稻子種上了,冬日裏琢磨肥料時,最先想了一種適合水田上的肥,不過這個要花錢的,當時家裏緊,先緊著麥子來。”

    這話一出,幾人同時震住了,還是村長先反應過來,讓顧兆坐著慢慢說,怎麽弄、花錢是花哪裏,收成能不能和麥子一樣也翻一翻。

    黎周周上了茶水,讓叔叔伯伯坐著慢慢說。

    他就說,上次遇到了石粉,相公問了地址後一直沒去買,原來在這兒啊,要是村裏一起買,那可不便宜許多了?

    顧兆三兩句說了,“這種法子我是書上琢磨出來的,還沒試過,就跟我家的麥子一樣,當初也沒想著有這麽個收成,也是爹和周周不怕費力,信任我才做成的。”

    “我也沒法保證收成能翻一翻。”

    “錢是買石粉的錢,我打聽到了,一袋半石二百三十文,要是買的多了指定會更便宜。這個不急,買回來還要在加工——就是在做一做。”

    顧兆站起來,給村長行了書生禮,拱手作揖。村長臉上也是有麵,被讀書人這樣尊重禮代,語氣更好了,讓顧兆有啥話直說。

    “我家今年第一個上肥,當時也不敢保證說指定會收成好,先自家試試。如今好了,自然不會藏著掖著,旱田的肥如何上、如何做,原原本本的教大夥,不藏私。”

    “爹和周周都是西坪村人,我如今上了門,也是黎家一份子,也是咱們村裏一員。這麽多年來,爹和周周總有困難時候,多謝村裏人搭把手說句好話,不能我一家田肥了,收成好,應當大家夥一起。”

    顧兆說的村長老淚縱橫連連說好孩子,黎大你家哥婿好啊。

    “王大伯誇讚了。咱們再說水田的肥,因為也是第一茬還沒弄,我們摸不清狀況、產量,會不會好使,對著稻子有沒有害,這都不知道,所以還要王大伯跟村裏人說清楚,有今年想一起上肥的,上我們家來,怎麽買料、怎麽做肥,我教。”

    “咱們統一著來。”

    村長連連拍手說好,就是其他幾位聽完都心裏愧疚,當初心裏瞧不起顧書郎,背地裏還說了,如今真是沒有臉了。

    人家還想著村裏呢,帶著大夥一起。

    有些人家田裏多收成一鬥,都舍不得說怎麽種。

    等黎周周送幾位叔伯出去,天已經麻黑,錯了晚飯時間,不過黎大舒坦,比吃了仙丹還要舒坦,半點都不餓,笑嗬嗬的說不急,慢慢做。

    黎周周也高興,麻利去熬雜糧稀飯了。

    顧兆在堂屋跟爹說:“爹,您不會嫌我今個搶話多嘴吧?水田肥料那事,沒先告訴您……”

    “你這小子,機靈,腦子好使。”黎大說的話是語氣親昵,真當親兒子了,還拍了拍顧兆肩膀,說:“田就在那兒擺著,咱家收成也藏不住,我也沒想藏肥料,不然明年咱家地裏莊稼就要遭殃了。”

    “日防夜防的,難不成還要住在莊稼地看著不成?”

    村裏眼紅收成的,你不說藏著,那指定要壞了你家地。

    “水田肥料這事,你跟村長說了,這事大,又是花錢買料,又是新一茬,咱自家地種壞了些沒事,咱咬咬牙少吃一口能扛過來,別人家的不成。”黎大搖頭說。

    顧兆應是:“爹說得對。當初上旱田的肥,那是糞水、草木灰,沒啥新奇的,如今要石粉,家裏田咱們能說,要是村裏其他人瞧見咱家麥子收成好,偷摸著學也做水田肥,那壞了地,可真要罵咱家了。”

    “不如幹脆由村長出麵,話說清楚,想做的就來,怕危險的再等等,等到今年收成好壞,明年再說。”

    還有一點,顧兆在村長跟前說這話,也是想給黎家在村裏落‘權威’,村長心動是指定要做肥的,哪怕家裏水田不敢都上,也要拿幾畝試試。村長出麵,信黎家、聽黎家的,對著黎家好脾氣,慢慢的,黎家在村裏就有說話分量,有地位了。

    之前黎家因為就一個哥兒,雖然黎大有本事,可終歸到底是被村裏人瞧不上,沒有說話的分量,邊緣存在,背後婦人都能編排說嘴。像是張家的田氏那樣。

    在現代,同一小區家家戶戶關起門來過自己日子無所謂,可在村裏這個人情世故極深的地方,有說話分量、有地位,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顧兆不當聖父,不能白盡心盡力給村裏人說肥料,手把手教,圖啥?就單看王阿叔,在王家不也是盡心盡力的伺候公婆,往死裏幹攢錢,可落到什麽好了嗎?

    公婆瞧不上,男人拳打腳踢,村裏人說可憐、人好。命苦。

    有啥用?

    得自己立起來。

    顧兆要讓黎家,黎大家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