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有什麽是我不能看的
作者:鳳九幽      更新:2022-07-12 15:19      字數:5886
  第68章 有什麽是我不能看的

    夜無垢在外麵‘胡作非為’並不低調, 消息很快飛到了皇宮。

    承允帝聽到哈哈大笑,朱筆不小心在奏折上劃出長長一道,幹脆把筆扔到一邊, 笑了個痛快:“你瞧, 朕這個兒子, 是不是很有意思?”

    天子殿中批閱奏折,左右並無旁人,隻有一個心腹桂公公。桂公公年逾花甲, 是自小跟在承允帝身邊伺候的,有功夫傍身, 體格不錯, 精神頭也很好, 十六年前之事,於天子是巨大打擊,於他也是難以言說的遺憾。

    當年事發突然, 桂公公一直伴在皇上身邊, 他之忠心都是衝著皇上, 幾乎是以一己之命,換了天子平安,之後休養了整整一年,身體才好回來, 可太子的遇害, 小皇子的失蹤,加之其後皇後的纏綿病榻,撒手人寰……

    天子的傷痛, 沒誰比日夜伺候在身邊的人更懂。

    桂公公一直在想, 如果當年他能去救下小皇子……

    可當時局勢萬分險峻, 若他離開皇上身邊,沒替皇上擋了那一刀,結果會不會更糟?

    還好上蒼憐惜,小皇子找回來了,皇上仿佛一夜年輕了幾十歲,覺睡得好,飯吃得香,連批閱奏折都比以前積極了很多。

    “天之驕子,合該張揚,老奴……此前一直擔心,”桂公公伴駕多年,深知天子脾性,私底下說話時,並沒有那麽循規蹈矩,字字小心,“小皇子流落在外,萬一被人欺負,膽子小了可怎麽辦?膽子大點,皇上給緊緊弦,還能克製一二,這膽子小了,可不好練,如今豈不正好?小皇子孝順懂事,是您的福氣呢。”

    承允帝歎了口氣:“是啊……他兩三歲時那脾性,朕都擔心十來歲時不好教,翻了天可如何是好?後來丟了,也擔心尋回來變得怯懦膽小,朕不知要如何愧疚,這孩子懂事,恐老父親為難,自己就能長得這麽好……”

    桂公公:“小皇子心中無畏,有勇敢謀,看起來放肆,實則從未刻意耍威風,今次也是為了大局,可不能叫沒長眼的給欺負了。”

    “不錯,一群眼皮子淺的蠢貨,朕的兒子也敢欺負?”

    承允帝冷笑一聲,雖然現在多的東西不能給,不能叫人知道,但護犢子還是得護:“擬旨,大理寺寺丞朝慕雲,才華卓越,能力不俗,入大理寺不足半年,凡有案件無不破解,立功無數,朕心甚慰,擢升為大理寺少卿。”

    刑獄人才本就難得,鞏直調任後,這個職位空缺那麽久,也是寧缺毋濫,有些事可以調派不熟悉的人暫代,有些卻不行,人命關天,案件容不得半點馬虎。

    承允帝觀察了這孩子很久,一直沒給人升官,不過是覺得年紀還小,可再曆練久些,現在麽,反正有他看著,出不了錯!

    桂公公就笑了:“老奴這就去準備傳旨,批了這半天折子,皇上也歇歇,回頭小皇子見您瘦了,許會不高興呢。”

    承允帝又開心了:“用得著你這老貨提醒?累了就休息,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精力養足了,才能更好對理朝政,朕不比你懂?”

    您懂是懂,可您之前照做了麽?

    還是小皇子回來的好。

    桂公公行禮暫退。

    不多時,他親自帶著聖旨去往大理寺,聖旨下發,自然不會沒有動靜,沿街不說敲鑼打鼓,儀仗隊擺出來都十分吸引眼球,聽到是升官聖旨,大喜事,百姓們忍不住過來湊熱鬧,大理寺的人也與有榮焉,一個個麵色膛紅,腰板挺的筆直。

    主簿李淮更是捧著胖肚子,樂嗬嗬來回招呼支應,別看人胖,跑的靈活極了,十分盡心。

    有人悄悄問他嫉不嫉妒,一個幾個月前同他平起平坐,甚至不如他的人,現在官升到了他前頭,心裏頭不酸的慌?

    李淮直接送了別人一個白眼。

    這有什麽酸的?朝慕雲才能遠在他之上,幾個月相處下來,脾氣雖然不怎麽好,案子是破的真漂亮,幹他們這一行,別的都是虛的,唯有真本事,才是立足之本,沒見因為‘無案不破’這四個字,同行都不敢瞎逼逼了麽?他現在出去,誰敢不給麵子,全托的朝慕雲的福!

    有個能力卓絕,基本不會出錯的上官,他辦什麽事都方便,而且朝慕雲那性子,有事能扛,交際吃酒就不行了,不說身子不行,本身性格也不愛這個,大理寺再是清水衙門,基本的人情往來也得有不是,大人不去,還不得指著他?

    “小朝大人離不了我呢……”

    你們懂個屁!

    朝慕雲接了聖旨,倒沒有太多喜出望外,於他而言,現在更重要的是案情本身。

    夜無垢在外麵‘張牙舞爪’,消息傳到哪兒都是,他自然也聽到了,如今又接到了聖旨,自然聞琴知雅意,點了幾個皂吏過來:“你們幾個,去幫夜幫主壯壯威,大理寺辦事,名正言順,外人不得僭越。”

    “是!”

    之後,他叫了槐沒過來。

    槐沒直接運了輕功,飛過來的:“怎麽了?可是不舒服?”

    說話就要捏脈。

    朝慕雲任她捏:“沒有。”

    還真沒有,槐沒蹙眉:“那是——叫姓夜的嚇的?”

    朝慕雲搖頭。

    槐沒:“也是,他哪能嚇得了你,他最聽你的話。”

    所以現在是——

    “看屍。”

    朝慕雲尚未看到夜無垢的人,先到了他讓人送來的,姚波的屍體。

    槐沒眼睛一亮:“不等姓夜的回來?”

    朝慕雲:“不用,我們先來。”

    剛剛升了官,不驕不躁不飄,轉身埋頭公務,槐沒也是服氣,但屍體當然更有意思:“走!”

    因是高處墜亡,姚波的屍體不大好看,哪怕經過家人收斂,也很難消去違和感,骨頭碎軟,支撐感弱,看上去都不大敢讓人摸。

    別人不敢,槐沒敢,她甚至敢上手摸:“你怎麽看?”

    朝慕雲非法醫,但簡單表征還是看得出來的:“肢體局部擦傷挫傷,能見皮下出血,然骨碎髒損,體內器官損傷遠大於體表損傷,這是很明顯的墜落傷,頭骨後側,脊椎,股骨骨折嚴重,以點為圓心,引發廣泛性損傷——此人落地姿勢應該是仰躺。”

    槐沒鼓掌:“我就知道,你肯定藏著些東西,深藏不露啊!”

    “藏?”朝慕雲挑眉,“這些東西,不用藏。”

    槐沒頓了下,倏的回頭:“你懂更多?”

    朝慕雲垂眉,眸底現出淺笑:“並未係統學過,但有些還是知道的,比如以胃部食物,推測死亡時間等。”

    槐沒眼睛更亮:“這也能行?”

    “自然,”朝慕雲頜首,“人體對食物的消化過程,不同食材,有不同時間,不易偽造,證據簡單明了。”

    幾乎所有的法醫解剖驗屍過程,都不會放過這個環節,是對精準死亡時間判定的最大輔助。

    槐沒隻恨自己花了太多時間,找到妹妹來不就行了,為什麽不信任朝慕雲,還試探觀察了那麽久,早來早能玩這些好玩的東西了!

    “你要不要考慮教我?”槐沒看著朝慕雲,眼底閃著光,“我不但保證治好你身上的毒,還給你免費做仵作五年!”

    朝慕雲沒說話。

    槐沒:“十年?”

    朝慕雲還是沒說話。

    這個狡猾陰險的男人,槐沒咬牙:“你難不成想要我一輩子!”

    “姑娘家的一生,該要幸福從容,莫要輕易許出,”朝慕雲看著她,“你無需賣身予我,我這裏沒那些規矩,大理寺的門,隨時向你敞開,隻要你願意,每個案子都能助我。”

    槐沒:……

    怪,怪不得姓夜的家夥會淪陷,這男人好像真的,有點什麽魔力在身上的。

    她哼了一聲,別開頭:“那你剛才不說話。”

    “你我彼此了解並未很深,”朝慕雲道,“我隻是有些意外。”

    槐沒:……

    她也有點後悔剛才的衝動,允那麽多年出去,真有什麽別的事了怎麽辦?

    朝慕雲叮囑:“日後三思而後行,類似的話,同誰都不要再說了。”

    “知道了知道了,囉嗦。”

    槐沒一邊看屍,一邊想,怪不得妹妹也舍不得離開朝慕雲,把他當兄長看,有些人就是這樣,看起來冷冷淡淡,實則很能給人安全感。

    提醒自己別亂想,集中注意力,很快,對麵前屍體有了結論。

    “這個人呢,的確是摔死的,但在摔死之前,他中了蛇毒……還記得王德業的屍體麽?這個人中的,也是一樣的蝰鱗蛇毒。”

    朝慕雲看了看:“可他的骨,似乎不很明顯。”

    死者新死三天,隻是高處墜亡,骨折嚴重,並沒有高度腐敗,露出骨頭,隻右手手肘重重磕在地上,有小麵積挫傷,能看到一點白骨,顏色也並不重,看不真切。

    “但是有水泡呀。”

    槐沒將死者袖子拉高,展示給他看:“之前王德業的屍體,我看過當時的屍檢格目,左小腿就有部分水泡,細密但數量不多,因咬痕不明顯,被認為是換季時的氣候反應,但現在這個人也有,我的判斷一定不會錯了。”

    朝慕雲看得很清楚,就是死者傷勢略重的這隻右手,後側靠近腕骨的位置,有五六個水泡,並不太大,但看得很清楚。

    “你曾說過,這種毒蛇毒素,有一定的致幻效果?”

    “是,”槐沒點頭,“他死前,肯定也有點什麽讓他興奮的經曆。”

    甚至跳樓這個舉動,都是略興奮時,做出的不清醒選擇。

    朝慕雲沉吟:“也就是說,凶手甚至不必站在死者身前推他,隻要刺激足夠,引導的好,此種完全可以自己跳樓?”

    “嗯,”槐沒不排除這種可能,“但是毒蛇,凶手必須得保管好,發生任何一點意外,都很難收拾,遂此人一定在附近……咦,這是什麽?”

    她頓了片刻,指著死者腳趾,讓朝慕雲看:“我是看錯了麽?這是不是金沙?”

    死者的腳趾縫裏,甚至指甲與皮肉相接的內側,都有細碎顆粒,像是沙子,又與一般的沙子不同,光線照耀下,折射出淺淺金芒……

    “這就是金沙。”朝慕雲問,“死者的鞋子呢?他死前穿的鞋子?”

    死者屍體是夜無垢從靈堂搶過來的,經過其小斂儀式,濯洗過身體,換過衣服,因要屍檢,觀察記錄後,槐沒脫了死者壽衣,那他原來穿的衣服呢?

    “有,這裏!”一邊負責文書記錄的小吏舉手,“送過來的漕幫兄弟說,夜幫主搶……不,因物證需要,夜幫主帶來了很多死者生前之物,衣服鞋子都有!”

    “上道啊……夜幫主這人不錯,能處!”

    槐沒立刻開始檢驗死者衣物。

    朝慕雲:……

    之前不是還百般嫌棄人家?

    他也低眉,開始認真檢查,不但之前穿的衣服,之後換過的壽衣,以及死者身份,都要重新檢查一遍。

    “衣服和鞋子都沒有,腳底也洗過,很幹淨,壽鞋也就算了,隻內裏沾到一點,算正常,但生前的鞋底為什麽這麽幹淨?”槐沒相當不解,“難道有什麽地方,必須得脫鞋進去?”

    朝慕雲沉吟:“或許是,脫了鞋更方便,避免麻煩。”

    非是別人要求,是他自己要這麽做。

    具體是什麽,朝慕雲現在也想不到。

    “大人!”就在這時,有皂吏小跑著過來,“有新消息了!”

    朝慕雲立刻往外走:“這裏勞煩姑娘,我去看看。”

    槐沒擺手:“你放心吧,官府的規矩我知道,屍檢格目會好好做,有新發現第一個告訴你!”

    朝慕雲走到書房,案幾上果然又堆了一遝新的卷宗,最上麵一層加了顏色標識,是聞大人遞來的資料。

    打開一看,果然是有關蛛娘娘,榴娘娘兩個組織的動向。

    因之前的案子,兩個組織已靜默下潛,低調撤走了所以有可能顯眼的據點,已有明確證據,發現漕幫中人與其勾聯,但漕幫大小幫派眾多,這些到底是誰的人,目前難以確定,待追蹤細查。

    聞人長說眼前的案子就靠他了,讓他再接再厲,同時兩邊現在最好不要有太多聯係,以免被對方察覺,更為小心。

    朝慕雲懂,因他在明查案,連夜無垢都拎出來大張旗鼓了,聞大人就沒必要也跟著出來,低調留在暗處,把控追查更多的信息,與雙方都有利。

    下麵是厚九泓送來的消息,他追蹤暗訪的,是青樓方向的消息。因漕幫盤子不少,他借了些夜無垢鴟尾幫的門路,鴟尾幫雖未在京城經營有這些,但名頭好使啊,有麻煩可以用,沒有麻煩也可以借來找麻煩用……

    但這個方向不太好找,沒具體線索的情況下,如同大海撈針,得虧他機靈,尋到了點不一樣的地方,比如攬芳閣頭牌芷檀,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到底哪裏不對勁,還說不清,接下來會繼續跟查偷聽,同時提醒朝慕雲,如果遇到了這個女人,她說的話,要自行斟酌說謊的可能性。

    包括皂吏們查到的,有關案件嫌疑人的信息。

    朝慕雲這一坐就是很久,毛筆在紙上寫寫畫畫,下筆時快時慢,偶爾會停頓很久思考,分析著案子的各種可能性。

    “別想了,先聽我說。”

    不知什麽時候,夜無垢回來了,可能還站在旁邊,看了他很久,因為朝慕雲被搶毛筆後回神,看到了夜無垢洗過的臉,不怎麽滿意的神情。

    “好啊,”朝慕雲從善如流,不再去拿毛筆,“查到了什麽,同我說說。”

    “就知道關心案子,也不知道關心關心人……”

    夜無垢清咳一聲,表情端肅:“我讓人送來的屍體和前情,你應該都了解了?回來時順便,我去了趟李寸英家,他對著我,不敢說謊,但知道的東西未必全肯說,這人膽子不大,卻非常謹慎,尤其擅長裝傻充愣那一套,說那夜姚波的確約了他飲酒,但他們兩個不熟,對方酒局目的,是想以銀錢賄賂,請他讓出鹽道競爭名額,他沒答應。”

    朝慕雲思忖:“經營了這麽久,李寸英應該是有所得,把此前麵子裏子都補上了,在派官上有優勢?”

    “是,”夜無垢道,“李寸英原話是,不然怎麽來找他,不找別人?但他這件事付出良多,也有巨大野心,並不想讓。”

    “談崩了?”

    “就是沒談崩,才更奇怪,”夜無垢說,“因李寸英怎麽說都不答應,姚波便換了方向,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大家可以有其他的合作方向,比如一起做事,李寸英到了鹽道上,可以指定用他的船,走他的水路,得到的利潤分成……”

    聽完他的話,朝慕雲若有所思,‘共贏’之事,似乎沒必要拒絕,李寸英好像沒有殺機,但為何姚波在外別沒死,偏偏死在了與他的酒宴上?

    “他可曾提到,席間是否有特別之處?”

    “我問了,他說並沒有什麽異常,他和所有人一樣,都很意外,”夜無垢指尖搖著扇子,“我讓人去查問酒樓的夥計和客人了,此人所言是否為實,想必很快就會有結果。”

    朝慕雲又問:“芷檀曾經說過,王德業和李寸英很熟,你可順便問了?”

    夜無垢頜首:“問過了,他二人有姻親關係,的確算熟,來往也較他人密切,但王德業遇害之時,他言自己正忙於花樓酒宴,無心關注其它,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這四個字,有些微妙了,什麽都不知道……還是欲蓋彌彰?

    朝慕雲想了想,道:“接下來要查的仍然是這幾個方向,還有一點,就是錢莊。”

    他將今日屍檢發現和夜無垢分享:“京城裏,可有藏金沙之處?”

    “這還真沒有,”夜無垢而今對京城也算熟悉,資料掌握很多,“地勢氣候不易產生,想私運藏匿,也很難……”

    二人正聊著案子,突然門板輕叩,槐沒走了進來:“該用藥了。”

    朝慕雲一頓:“這麽快?”

    槐沒將藥箱放在一邊:“快什麽快,你看看外頭,都什麽時辰了?”

    朝慕雲轉頭,這才發現,外麵已然天黑。

    他閉了閉眼,淺歎口氣,看向夜無垢:“你先出去吧。”

    夜無垢不滿:“為何我不能看?”

    這女人還在這裏呢!

    槐沒差點當場翻白眼:“稍後我也要出去。”

    “那他一個人……”得多辛苦。

    夜無垢話還沒說完,槐沒就截了他的話:“就是要一個人。苦的難的,都得他自己一個人熬,別人誰都幫不了。”

    朝慕雲自己都很鎮定:“你出去吧,我沒事。”

    夜無垢感覺有點點奇怪,就是因為特別苦,特別難,才更需要人陪伴吧?為什麽朝慕雲不需要,槐沒也對這個治病過程諱莫如深?

    什麽是他這樣親密之人,不能聽,不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