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蛛娘娘
作者:鳳九幽      更新:2022-07-12 15:19      字數:5917
  第49章 蛛娘娘

    朝慕雲直接問出來, 陳大娘有些尷尬。

    “這個啊……”

    她倒也沒懷疑別人為什麽會問這個,一來這個事太顯眼,所有到村子裏的人都會看到, 呆過一會兒就會問, 二來對麵兩個外鄉人的年紀, 一看就是年輕孩子, 正是慕少艾的時候, 自然會問姑娘。

    她有些訕訕:“咱們這窮鄉僻壤的, 誰人不命苦,可不跟你們城裏人一樣, 到了年齡,想討就能討到媳婦的……”

    夜無垢狀似不解:“大娘這意思是……”

    陳大娘歎了口氣:“唉, 說出來也不怕丟人, 這村裏人都窮,錢攢一輩子不容易,都用來買媳婦了, 這新婦過來, 心裏頭別著勁, 不肯服軟, 可不就得管一管……”

    朝慕雲心道果然。

    說起來是管, 其實是關吧。

    來前他就知道, 這個村子很可能不同尋常, 現下果然, 這大想就是一個……靠買外來女人生養的愚昧山村。

    其實在這個時代, 買人並不算犯法, 有專門經官府批準成立的牙行, 做的就是買賣下人的生意, 持證經營,良籍賣方本人必簽押,賣出自願,本就是奴籍的,自主性小了很多,但並不犯法。

    可有人就是喜歡鑽空子,看到了隱在暗處的巨大利益,去做這門生意,走這個險。

    “都說窮生奸計,富長良心……也是沒法。”

    陳大娘扶著桌子,苦笑:“別看我這樣,其實年輕時,也是買過來給人當婆娘的,就是命不好,男人死了,生的兩個兒子也在之前上山采石時出了意外,就剩我一個老婆子,有些話別人不敢說,我說了倒也沒什麽關係,反正我知道的也不多。”

    朝慕雲:“你不知道……女人們被關在哪裏?”

    陳大娘搖了搖頭:“我沒有兒女,在這裏算是沒牽掛了,他們信不過,但到底是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人,他們不好意思把我往外趕,你們要是沒什麽事,還是快點離開的好,要是有事……”她頓了頓,“出了這門往外走,大概遇不到什麽好臉,不過若是累了渴了,可回我這邊,多的幫不到你們,歇一下還是可以的。”

    陳大娘並沒有說出太多有價值的線索,朝慕雲和夜無垢可以理解,或許她知道一些,但不敢全部說完,因她還要在村子裏生活,會擔心自己出事,但也很有可能,她的確知道不太多,她已經被移出村子權力中心,核心秘密不可能被告知商量。

    至於買人做媳婦這種事,村裏人架勢,好像並不怕被知道,知道又如何,買人又不犯法,天高皇帝遠的,誰願意管這山旮旯裏的事?

    朝慕雲想起失蹤小姑娘章初晴的父親章夏清,問陳大娘:“最近村裏可有來生人?”

    “生人?”陳大娘愣了一下,“你們不就是……”

    夜無垢笑了:“我們說的是一個男人,得有四十來歲了,高個子,長臉,瘦的跟竹竿似的,腦子有點不好使,瘋瘋癲癲的,我們之所以迷了路,就是因為在找他,他欠了我們銀子,到現在還沒還呢。”

    “哦……”

    陳大娘想起:“好像還真有這麽個人,長什麽樣子不知道,別人都說他可邋遢了,身上衣服都臭出味兒了也不掉,這兩個月總是來村子,說什麽要找他女兒,被趕出去了,我知道的有三回,他也被趕了三回,這人好像是有點瘋,隻怕還會再來……”

    朝慕雲和夜無垢又和陳大娘說了會兒話,告辭離開,去往村子更中心的地方。

    整個村子氣質都十分相似,就算到了中心,地段最好的位置,也是低矮的房子,破損嚴重的門窗,以及黑乎乎有些髒的牆麵。

    越往裏走,村子越安靜,靜到沒有任何人聲,連鳥都不願意過,靜到讓人毛骨悚然,隻偶爾,會在轉方向時,聽到一些淺淺的鈴鐺聲。

    不知是掛在哪裏的鈴鐺,仿佛非常遙遠,聲音也不是尋常銅鈴的清脆,而是有些悶,有些沉,像被糊上了什麽東西,聽不真切。

    “外鄉人滾開!莫要往前一步!”

    二人行到一個院子前,被一個拿著拐杖的惡婆婆驅趕,這人腿有些瘸,脾氣非常暴躁,眼神超凶,仿佛他們再敢往前一步,就會同他們拚命。

    夜無垢拉著朝慕雲,退後了兩步。

    朝慕雲看到了他搖頭的動作,也知道現在不宜和別人計較,惹出衝突更是無益。

    想要說話,別人不跟你交流,想要了解情況,別人都防著你,遠遠的就隔開,連門都不讓進,怎麽辦?

    “若不然……”

    “咱們悄悄的?”

    二人視線相撞,眸底是同樣的默契。

    接下來,他們不在現於人前,而是專門尋偏僻小路走,屋瓦,樹梢,牆頭,沒他們不能踩的,沒哪裏不能去的,朝慕雲不方便到的地方,自有夜無垢幫忙,夜幫主藝高人膽大,手環住朝慕雲的腰,輕功飛掠,沒哪裏去不得,沒哪裏夠不到。

    但仍然沒看到任何跟女人有關的線索,這些屋子就是安安靜靜,沒有任何聲響。

    倒是知道了那個拿著拐杖轟趕他們倆的惡婆婆的事,村裏人管他叫劉婆婆,也是年輕是被買進來的,慘肯定是慘的,她跟一家兄弟,一共生了九個孩子,活下來七個,都是男孩。

    聽說年輕時也不是沒有機會離開,曾經有家人來尋過她,但好像她自己不願意回去,不承認是那家的姑娘,背後同男人說,孩子都生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她是這裏最擁護爺們的人,腰板硬,得人尊重,好多事村裏都願意和她商量,讓她出頭。

    看著她瘸著腿,拿著拐杖,還威風凜凜,朝慕雲隻覺得可惜。

    這個村子……會吃人。

    “你看看那裏。”夜無垢突然發現了什麽東西。

    朝慕雲見他手往下指,頓時明白他在懷疑什麽,地上房間裏找不著,那就是地下了。

    田村靠山,這裏的人靠采石為生,幾乎家家戶戶院子裏都堆著大小不同的石頭,有的堅硬,有的粗糙,有的帶著花紋,先前沒有注意,現在看起來,或許是別有洞天……

    朝慕雲看了半天,沒看出太多,隻覺夜無垢所指之處,顏色似乎有差異:“……有暗道?”

    夜無垢頜首:“大約。”

    朝慕雲:“可能進去?”

    夜無垢活動手腕:“我當然可以,你嘛……”

    朝慕雲從腰間荷包摸出一枚銅板。

    夜無垢瞬間改了話音:“你自然也可以,但底下是否有密道,密道有多大,人有多少,我們不得而知,貿然進入恐有風險。”

    “我沒想進去,”朝慕雲微笑看他,“我掩護你啊。”

    夜無垢看著對方清澈明亮的眼睛,舌尖抵了抵腮,靠近俯身,現在說什麽悄悄話:“那就仰仗朝大人了。”

    “放心。”

    他有自知之明,幫不了忙,至少別拖後腿,未知地界,夜無垢願意下去就已經很不錯了。

    夜無垢深深看了他一眼:“保護好自己,我很快回來。”

    說完也不矯情,快速落到院中,在石頭邊摸索幾下,不知按到了哪裏,機括彈開,果然是一條暗道。

    朝慕雲深吸了口氣,未敢去往它處,就在遠處等待。

    不知不覺,時間過去了很久。

    久到附近有人來往,他戳在原地反而更加可疑,思考片刻,他離開這個院子後牆,去往它處。

    危險什麽的,他倒是不害怕,他有保命殺手鐧,距離卻得遠些,既然說好了掩護,就得做到位……

    這一繞一走,又過去了很久,朝慕雲正在思考要不要回去等待夜無垢時,忽然旁邊院子有響動,石頭坑邊竟然出現一道門,有人從裏麵打開,走了出來……正是夜無垢!

    朝慕雲立刻反應了過來:“這裏有很多門,地下暗道相通?”

    見附近又有人過來,夜無垢快速扣住朝慕雲的腰,飛身而起,將他帶至遠處牆外,更偏僻,無有人煙的地方。

    “我稍稍摸了一遍,底下暗道相通,蛛網般複雜,第一次進去很可能會暈頭轉向,不熟悉路的人根本走不出來,”夜無垢簡單總結,“這個村子看起來好像沒有守衛,哪裏都大大方方,擺出來給你看,其實警戒很深,很多人負責暗中觀察,比如你我二人,所有在街道上的行蹤,他們都能看到……”

    意思就是,自從進村子那一刻起,他們二人就在被實時監控,如果不是夜無垢有一身俊工夫,隻怕到了現在仍然一無所獲。

    朝慕雲唇角玩味:“發現你我二人不見,他們豈不是很慌?”

    夜無垢:“慌的不行,一直在暗裏追找。”

    朝慕雲便明白了,這也就是為什麽,夜無垢進入暗道後,他一個人無法再藏,又沒有武功,隻要被人看見,就再也不會離開對方視線,所有‘掩護’動作也的確成了真,這些人一直跟著他,試圖找到他不見了的同伴在哪裏,反倒忽視了夜無垢會去地道探險。

    “女人……你找到了?”

    “嗯。”

    夜無垢點了點頭,臉色不怎麽好看:“地底下暗道叢生,有很多房間,房門上鎖,裏麵關著很多女人,手腳綁有鎖鏈,有些女人很安靜,看不出是否不適,也有哭鬧的,被門外看管的人,或附近房間的女人製止,有孕婦,也有小姑娘……她們大部分看上去外表還好,隻是眼神麻木,靜到不像個人,小部□□上有傷,應該是被打過。”

    她們遭遇過什麽,現在正在遭遇什麽,不言而喻。

    “我們……”

    “噓——”

    朝慕雲一句話還沒說出來,就被夜無垢捂住了嘴,示意他往旁邊看。

    視野裏出現了一個男人,四十多歲,體型瘦高,臉型窄長,身上衣服髒的看不出原來顏色,就像一個乞丐,可和乞丐要飯的緩慢和麻木不同,一個人動作相當靈活,繞過街上的男人們,就往裏衝——

    他也的確衝過了第一道防線,別人沒來得及摁住他,但再往前就不行了,男人們將他團團圍住,就動起了手。

    “打了你幾回了,你竟然還敢來!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也別回去了,扔山上喂狼吧!”

    “滾——放開——放開我!我接我的女兒回家,便是死,我也要接她出去,你們誰都攔不了我!”

    但很明顯,話說的再硬氣,骨頭再硬,皮肉還是經不住的,很快被打的鼻青臉腫,聲音喑啞,這裏的人下手很重,好像真的要打死他……

    朝慕雲和夜無垢對視了一眼。

    夜無垢不要太懂病秧子這眼神,從他手裏拿過玉骨扇:“借扇子一用——”

    說完就錯肩而過,飛掠了出去。

    他用玉骨扇做武器的時候,動作身法帥氣飄逸,也不知他怎麽旋轉運力,扇子在他手上好似有生命一般,可放可收,可傷人,可借力回旋,以便他下次使力。

    他使力也並不費勁,並沒有多用力的甩,扔,有時隻是在扇子近時,屈指一彈,迫它改變方向,它就自己飛了出去。

    上一次朝慕雲看到類似景象,是殺人見血,這一次,卻未見血,隻是傷人。

    扇子仿佛有靈魂一般,並未切中對方要害,隻是淺淺擊打在各處穴位,迫使這些人彈出滾地,卻並未致死。

    “還愣著做什麽,跑啊!”

    夜無垢一聲喊,趴在地上的中年男人一咕嚕爬起來,迅速轉身往遠處跑。

    瞧著他跑的差不多,看不到人影了,夜無垢才嘖了一聲,抓著扇子飛回朝慕雲身邊,扣住他腰身,施輕功往外。

    以他的武功,村裏這些人自然追不上,但他可以追上那個跑遠了的,邋遢中年男人。

    “章夏清是吧?不是叫你站住了麽,你再跑啊!”

    夜無垢踩上男人的背,有些惱火這個人的敵我不分,他剛可是救了他,他見到他竟還是要跑!

    章夏清頓了下,仍然掙紮:“你放開我,我要去救我女兒,我就是死,也要跟我女兒在一塊!”

    夜無垢:“你怎知你女兒在這裏?你見過了?”

    “當爹的怎麽可能認不出自己閨女,我雖未正眼見到,但我就是知道,那就是我女兒,我女兒就在這裏!”章夏清瘋狂掙紮,“她正在受苦,你放開我,我要去救她!”

    朝慕雲感覺他精神狀況不太對,蹲下身來,看著他:“我姓朝,是大理寺寺丞,此次暗訪,是為查拐賣之人,並非與你作對。”

    “當官的?”

    章夏清頓了下,竟是紅了眼眶:“這麽多年……終於有人管了麽?”不過也隻是片刻,他又閉上了眼,繼續顫抖著掙紮,“你想管又如何,你管得了麽……”

    朝慕雲看著地上的人,朝夜無垢搖了搖頭:“放開他吧,他跑不了了。”

    已然力竭,又能跑到哪裏去?

    又是找密道又是打架,這一通忙碌折騰,已是暮色四合。

    夜無垢拎著人,來到早上搭的簡單石鍋處,隨便煮了點湯,三人用完,已是夜色茫茫。

    見人已然平靜下來,朝慕雲再次開口問章夏清:“你因何確定女兒在這裏,可是見到了?”

    章夏清紅了眼:“沒看太清楚,但她手背上胎記我認得,她就是我女兒,她才十幾歲,那些畜生!”

    夜無垢:“你怎麽找到之類的?”

    “九年……我找了整整九年,要是一點靠譜的消息都打聽不到,我豈不是個廢物?”

    章夏清看著麵前這兩個人,一通透幹淨,卻有些疏淡感,一個穿的跟花蝴蝶似的,一看就不像好人,但兩個人站在一處,相得益彰,氣場相融,有種讓人想要信任的感覺……

    他已經孤軍奮戰很久,但凡有一點希望,都不想放過。

    他閉了閉眼,嗓音喑啞:“蛛娘娘,聽說過麽?”

    朝慕雲挑眉:“朱娘娘?”

    “不是姓朱的朱,不是朱紅的朱,是蜘蛛的蛛。”章夏清道,“專門幹暗門子買賣的組織,主要就是造人,賣人,人正經牙行,所過之人都有賣身契,哪來的,往哪去,過往經曆皆可查,蛛娘娘賣的人,沒有賣身契,也不需要,他們的‘貨源’不走尋常路,不是別人自願,簽契買下的,靠劫,靠擄,靠騙,靠搶……”

    “男女都賣,年紀小的,賣給別人當兒子女兒童養媳,暫時賣不出去就養兩年,乖的幫忙做事,不乖的就每天給點飯吃,長得好看點的,賣到青樓私窠子,客人們喜歡的口味花樣不同,都能用上,長得沒那麽好看的,賣到像田村這樣的村子裏,給男人當媳婦,總之不管什麽樣,他們都能想出辦法賺錢……這種勾當,到處都是。”

    話音未盡之意,皆是說不得的悲涼。

    朝慕雲沉吟:“官府不管?”

    “刀子沒割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誰願意吃力不討好,閑來買罪受?”章夏清嗤了一聲,“又沒人報案,管起來還麻煩,管一處也滅不了根,人家換個山頭,立刻卷土重來。”

    這位朝大人一看就臉嫩,經驗淺呢,他歎了口氣,又道:“你當蛛娘娘這種暗門子生意,哪來的膽氣?自是有諸多孝敬送到了不同官署,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牽一發動全身,誰敢往深裏狠查?”

    夜無垢若有所思:“據我所知,漕幫生意覆蓋,事涉黑白兩道,他們的地盤出了這種事,不覺得臉上無光?”

    章夏清又是一聲冷笑:“你當這蛛娘娘哪來的?還不是那群人養蠱養出來的?”

    夜無垢眼神忽深:“你有證據?”

    “沒有,不知道,”章夏清擺爛的理直氣壯,“我一個小老百姓,哪能知道那麽多辛密,不過大家都這麽說,想來不是空穴來風。”

    夜無垢沒說話。

    他這次來京城,準備頗豐,對主幫涉及的生意自然不是沒了解過,主幫居繁華京城太久,早已拋卻漕幫最初精神,的確什麽生意盤子都敢幹,賭坊,青樓,金玉器行,沒什麽他們不敢做的,比如先前的暗殺組織朱槿,就跟他們有關係,但他還真是不知道,主班竟然在暗地裏,還做了這種喪良心的買賣?

    夜色沉黑,靜寂無聲,黑夜像一匹怪獸,張開大口,是能吞沒所有,不留一點光明。

    朝慕雲同章夏清說著話,一直剖析他的微表情,解讀到了一個信息:“你有這個所謂蛛娘娘的證據。”

    “當然有,不然空口無憑,我怎麽取信於人?”

    章夏清隻說有,卻沒有拿出來:“別怪我不信你們,這些年來,立誌說清肅這種事的並不止你一個當官的,但最後都沒有下文,總是不了了之,他們繼續當他們的官,我的女兒仍然流落在外,被人欺負……”

    他抹了把臉,眼底迸發出銳光:“她的年紀……等不了了,就今晚,你們幫我救出她,我就告訴你們我知道的一切,包括我藏在別處的證據,不願意,大家就各回各路,互不幹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