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3442
  第八十五章

    沈書雲知道朱霽確實為這件事生氣, 但沒有想到事情過去這麽久,這醋還能接著吃。

    “都已經這麽久了……怎麽還記著。”

    “很久麽?不過是半年前的事。倒是康親王倒戈得快,使我不能殺人。天長日久, 總有機會。”

    朱霽說得風輕雲淡, 仿佛是吃飯睡覺一般簡單。

    沈書雲微微皺了皺眉頭, 她知道朱霽雖然對她柔情, 對父親懷柔,但卻並不缺乏心狠手辣的手腕。

    就如同他對自己無微不至,也可以做到坦蕩磊落,但是絕不會放自己離開他的身邊。

    她在東宮的處境如此艱難, 既不是婢女,也不是妃嬪, 朱霽全然明白, 但卻依然記恨著差一點娶了她的人。

    睚眥必報。

    沈書雲低頭想到了這四個字, 再看向朱霽,隻見他輕身上榻, 在她不注意的時候, 將她摟入懷中。

    沈書雲嚇得發出了意外的叫聲,卻聽到耳後傳來朱霽近在咫尺的聲音:“噓,隻是睡覺而已。”

    朱霽的聲音很輕,甚至可以稱得上溫柔。

    沈書雲想推拒, 卻被朱霽抱得更緊。

    “你答應我不嫁旁人,難道忘了麽?”朱霽還想說自己其實在忍著, 但又怕說出來就忍不住, 於是便幹脆閉上眼睛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沈書雲還想反駁, 卻被朱霽帶著一股警告道:“最好趁著我還能忍住, 趕緊睡著。”

    沈書雲隨後微微歎一口氣, 不敢再做聲。

    沈書雲聽見朱霽的呼吸漸漸舒緩起來,知道他是入睡了,想來朱霽雖然行事霸道,但卻從未對沈書雲打過誑語,總也是說到做到。

    於是一顆懸著的心就逐漸放鬆下來,自己也跟著不知不覺合上了眼眸。

    睡夢中,沈書雲做了昏昏沉沉一個夢。

    夢中,她步入一片煙絡橫林的山嵐見,昏黃了的天色看不清楚前路。

    在撥開了荊棘和雜草以後,才露出一條泥濘又長滿青苔的小路。

    沈書雲沿著這條路走,潔白的長裙拽地,變成了泥水的黑褐色,精美的繡鞋上也漸漸潮濕汙濁。

    她一路走,一路心裏越來越慌,仿佛看不到林子的盡頭。

    天色更昏黃了一些。

    然而不久她便發現,自己的鞋上,已經不是泥水的褐色,逐漸殷紅起來。

    她感到害怕,背後沁出了冷汗。

    然後看到頭頂上出現了一雙鞋子,是一雙男子的步雲履,已經頹壞不堪,她抬頭去看,然後嚇得大叫出來。

    沈雷的死狀可怖陰森,蒼白著麵孔吊在那裏。

    “大哥哥……!”

    沈書雲坐起來,大聲尖叫著,揉揉眼睛才發現自己在交泰殿的寢殿裏。

    並非沒有做過不好的夢,隻是沈書雲這十七八年來,從未做過如此令人驚懼的噩夢。

    等到沈書雲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朱霽溫柔的懷抱中了。

    “雲娘。”他輕輕安撫著她的後背,一下又一下舒緩了沈書雲的呼吸。

    是片刻之後,沈書雲抬頭看到了朱霽擔憂的神色。

    “你做噩夢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相擁而眠,雖然是和衣而臥,並沒有做什麽旖旎繾綣的事情,但是到底是第一次。

    但卻是讓她做一個似乎非常恐懼的夢。

    “我夢見了大哥哥……”沈書雲的眼眶裏有水汽,驚懼得麵色發白,低下頭輕輕搖晃,似乎是希望夢中恐怖的畫麵能夠從腦海中除去。

    似乎是方才沈書雲的驚叫太過刺耳,讓門外候命的侍衛和婢女也跟著緊張起來。

    四寶在門口輕輕叩門,問:“殿下……”

    朱霽對外麵道:“沒什麽事,你們去安排早膳,稍後去芙蓉宮用膳。”

    朱霽將沈書雲的外衫拿來,給她披上,對她說:“交泰殿已經有四百多年了,這張床不吉利,咱們以後不來此處,你不要怕,我們回去。”

    然後朱霽將沈書雲打橫抱起,穩穩地走了出去。

    一路上,朱霽的腳步沉穩堅定,臉色卻稱不上好看。身後跟著的昭華,神色憂慮地看著朱霽走在前頭的背影。

    她看得出來,沈書雲的衣衫還是昨日去交泰殿的模樣,甚至鬢發都沒有拆開。

    賢帝有意讓沈書雲成為朱霽暖榻的妾室,這兩人卻在交泰殿和衣而臥了一晚。

    “真的有這麽喜歡嗎?”昭華按捺住內心的不解,跟著去芙蓉宮安排兩人洗漱後用膳。

    ——

    早膳都是沈書雲愛吃的,朱霽很在意她的喜好,每次一起吃東西,都會留心她喜好的飲食。

    隻是夢境中沈雷那張死狀慘烈的臉,讓沈書雲覺得隱隱作嘔,現在什麽也吃不下去。

    倒是朱霽,還在儀態端方地吃著東西,他隨是個性格堅貞手腕決絕的人,卻自幼受了皇家禮儀的教養,走路吃飯都很有樣子,不疾不徐,帶著貴氣與雅致。

    沈書雲不止一次覺得他吃東西好看,此時看向他的眼神卻多了一份疑惑。

    “想問什麽?”

    朱霽用玉箸輕輕取一塊桃花果子,送入口中,才抬起眼簾看向沈書雲。

    沈書雲神色憂慮想問沈雷到底現在身在何處,又是怎樣的情景,仿佛隻有知道現實中的沈雷還平安無事,才能衝淡她夢境中失去兄長的悲戚。

    “沈雷不會有事,已經答應過雲娘,怎麽還不放心麽?”朱霽的語氣是溫柔的,並沒有半點不耐煩的意思。

    沈書雲卻在心裏隱隱約約升起了一絲不快。

    朱霽隻是告訴她沈雷沒有死,會活下去,甚至對於王氏和翁姨娘,她也是做了這樣的交代,但是到底沈雷曾經對抗平允軍,並不是一般的前朝臣子。

    跟隨趙世康的屬下,也並非沒有被朱枋生擒的,但是為了震懾敵軍,大多數已經被處死,裏麵並沒有沈雷,但是若是公然袒護沈雷,也已經是決然不可能的事情。

    到底要如何救下沈雷,沈書雲不曾聽朱霽提起一個字,而她因為相信他的能為也從沒有問過,若非這個噩夢,她自己都不知道原來自己其實是信不過他的。

    但是她並不能承認,以免又惹起朱霽的怒火。

    他並不是一個善於寬宥的人,這一點沈書雲已經很有領教。

    “並沒有,隻是夢到了大哥哥,所以確實想問問。”

    朱霽將板塊沒有吃的果子放回盤中,覺得有些沒有胃口。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難道雲娘糊弄我,要成為一種習慣。”

    他喜歡沈書雲,到了無我忘我的境地,就因為她在他的心中,如蒼穹皓月,驕傲到誠懇的地步,他可以允許她為了家族前程違背他們的約定,因為她畢竟是許多事情不能做主的閨門中人。

    但是這不代表,他可以接受一個任何事情都與他周旋的沈書雲。

    若是那樣,她與那些他身邊唾手可得侍奉在側的秀色又有和差別?

    但是沈書雲夢魘後驚懼的模樣又著實刺痛了他。他當下不能正式地娶她為妻,於是便可以忍下心中的欲念與她止乎於禮,總而言之自己是虧欠了她,委屈了她,因此願意拿出更多的耐心去安慰她,拿出更多的恒心去向父親表明自己的決定和選擇。

    需要時間。

    “雲娘,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朱霽輕輕歎一口氣,用身側的錦帕擦了擦並沒有汙濁的手指,看一眼窗外的天光,對沈書雲道:“宮中宣我議事,已經有些遲了。我會早些回來,你沒有睡好,可以再歇息一下。”

    他有些不舍地站起身來,沈書雲卻仍憂慮著,看著眼前從前愛吃的食物,如今卻沒有一點點食欲。

    ——

    朱霽走後,念春過來安慰沈書雲:“姑娘若是覺得無聊,咱們可以花苑裏去看看秋景。”

    方才念春在一旁侍奉,已經多少明白了兩人所說的事情,大概是什麽,她知沈書雲心裏的苦楚,隻想讓她暫時散散心。

    東宮的花園果然是皇家園林的水準,亭台樓榭無不精美,植被也錯落有致,一年四季都有看頭。秋日裏,黃櫨轉紅,白蠟是一片金燦燦的明黃,沈書雲後麵跟著念春款步到了湖水中的小橋上,遠遠看著像一幅色彩繽紛的淺絳山水。

    “要我說,大姑娘不必為了身份擔憂什麽,現在想想從前殿下冒死進京,說白了還是為了姑娘,從前自投羅網的事情都幹得出來,還有什麽能與姑娘相提並論?不過是一時沒有名分,京中還有什麽貴女能比得上姑娘!”

    沈書雲知道念春是在寬慰自己,也知道朱霽對自己是的確一往情深,但是念春到底沒有度過多少四書五經,更不知道浩繁曆史中,兒女情長是最沒有分量的砝碼。

    祖父在新帝繼位後不再得勢,她其實早就沒有了對前程的心氣兒,即便是曾經被康親王的側妃選中做世子妃,也不是因為要攀附什麽,僅僅是隨波逐流。

    但是若說她還在意的,就是祖父在臨終時托付給她的,要維護好這沈家,一家人能夠平安度過這個江山易主的亂世,維持基本的體麵。

    但如今,她因為朱霽的這份情有獨鍾,卻隻能被困在東宮,以一種尷尬的身份麵對尷尬的局麵,確實也讓從小作為嫡長女長大的自己而感到鬱結。

    好在還有自然山水可以寄情。

    沈書雲想著,東宮的景致這樣美,又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有幸一觀,而朱霽似乎是鐵了心不接納任何旁的女子入住東宮,她雖然不是東宮的女主人,卻十分幸運的在東宮幾百年的曆史中,獨享了這片典雅秀致的園林景觀。

    不如將來好好來此處寫生,將園囿中的美景都寄托給丹青,也算對得起這一段困局在東宮的歲月。

    正想著,身後傳來了一陣輕盈而齊整的腳步,沈書雲循聲望去,是昭華帶著幾個年長的嬤嬤往橋邊走,似乎衝著她與念春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