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4997
  第六十二章

    沈書雲立在何氏身前, 麵容上全是無奈,仿佛是強撐著耐心對何氏道:“母親,霄哥的事情, 我會再勸勸父親想想辦法, 天色不早, 您先回去歇息。左右霄哥隻是文職, 現如今叛軍還在北境,他不會輕易就被送去戰場的。”

    何氏卻並沒有息事寧人的意思,反而對沈書雲厲聲道:“你妹妹如今遠嫁了,我身邊就隻有霄哥兒。他身份不同, 是你祖父嫡親的長孫,閃失一根頭發也不行。”

    這句“身份不同”, 本來是何氏的執念, 但是話說出口卻傷害了在場的翁姨娘、王氏還有沈雷。也讓作為嫡長女的沈書雲感到尷尬。

    自從失去了家權, 何氏說話也越發沒有了體統,沈書露出嫁後, 她身邊無人出謀劃策, 為人愚蠢自私的本性也就日益暴露。

    沈霄當初因為殺了洪淵而被送去了軍營,沈家本來是希望他得到曆練,盡快成長成能挑起沈家門楣的嫡子,卻不成想薊州兵變, 現在京中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想盡辦法把軍中的子嗣往家裏撤。

    實際上, 在薊州舉事之前, 消息靈通的世家, 已經這樣幹了。等到沈崇這樣在朝中人微言輕的人想把沈霄調出軍營的時候, 已經很難了。

    何氏更是後知後覺, 日前跟馬舍人的姨娘吃茶的時候,才知道如今的軍中,是一個何等凶險的所在,沈霄這樣年少的世家後嗣,隨時可能被聖人授以軍銜,調配到前線。

    何氏慌了神,找沈崇想辦法,沈崇哪裏有辦法,於是就躲去了衙堂。

    於是何氏隻能來沈書雲這裏繼續鬧,她的盤算是沈書雲雖然和她一樣是個女流,但她手裏應當有很多榮恩公留下的值錢的東西,疏通打點是需要錢的,她想來找沈書雲要錢,然後在找馬姨娘之類的熟人,去求位高權重的人,把沈霄要回來。

    沈書雲和她說了三五句話,已經明白了她的用意,想搪塞打發她,誰知道她來之前已經遣身邊的吳媽媽去叫了東院的翁姨娘和王氏,一起來對沈書雲施壓。

    翁姨娘和王氏到了蓬蓬遠春,才知道何氏把她倆叫來是為了什麽,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看著何氏對沈書雲痛哭哀求的樣子,又忍不住覺得有些可憐。

    “我不管,你祖父生前最器重你,說你能謀善斷,要不然偌大個家你父親也不至於從我手裏劃給你來管。沈霄是你親弟弟,你不能眼睜睜看著他上戰場送命,橫豎得去逼一逼你老子疏通打點,要是沒有了霄哥兒,我也不活了……”

    沈書雲皺著眉頭看著何氏哭喪一樣的瞎折騰,覺得她的所作所為簡直讓人哭笑不得。

    首先,軍令如山,何況國家正在戰時,哪裏能說讓沈霄回來就回來,許多位高權重的大臣、王公,也有在軍中的子嗣撤不出來,更何況沈霄。其次,現在戰火雖然燒得越來越旺,但是到底前線還在千裏之遙的山東道,距離京師還隔著長江天險,沈霄毫無軍功,就算是聖人點兵,也會先選那些能打的,一時半會也不會想起沈霄來。

    翁姨娘覺得為難,她雖是長輩,卻因為身份無法規勸何氏太多,隻是道:“大姑娘說得是,這事就算要做,也急不得的,夫人還是先回去吧。”

    何氏甩開翁姨娘,對沈書雲含著怒意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盤算著什麽?現而今,露娘不在我身邊了,現在就剩了霄哥一個指望,你們一個一個烏眼雞一樣盯著我們母子,橫豎盼著我沒了依托,你們好霸了這個家去。也是,你們有男有女,有嫡有庶,有長有幼,缺了我們也不顯山露水,正好是和和美美一家人。”

    這番話可是一下子打了所有在場人的臉,幾乎無人幸免。就連剛剛趕到的沈雷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從前,何氏雖然貪財、無知,但是卻還大體上維持了一個世家兒媳的體麵,榮恩公死後,何氏卻沒有如願拿回家權,她萬萬沒想到支持沈書雲的會是沈崇。如今,又看著沈書雲在沈家上下備受尊重,遠遠超過她這個正牌夫人,心裏如何能不嫉妒。

    於是現在幹脆破罐子破摔,借著沈霄的事情,與沈書雲撕破臉皮,大鬧一場。

    沈書雲本來還可以耐著性子看在她愛子心切的初衷上,安慰她幾句,甚至已經做了準備去勸勉沈崇想想辦法,這時候卻已經無法抑製心中的怒火。

    她剛想開口,卻被沈雷搶先一步,對何氏說道:“嬸母莫要如是說,您是咱們家的尊夫人,縱然祖父不在了,也不會亂了尊卑。雖說霄哥是嫡子,要承接宗祧,但如今國家正需要人,咱們家是世代簪纓的忠臣之後,絕不能做臨陣脫逃的事情。莫說是霄哥還不至於上戰場,就算是上,沈家的兒郎也有為國盡忠的膽魄。”

    沈雷向來是個不多言多語的人,因此這番話說出來,何氏竟然訝異到語塞,不知怎麽反駁。

    而更訝然的是王氏,她知道兒子沈雷是個有抱負的人,但是這個時候說出這番話,卻讓她十分意外。一方麵她覺得現在首要的事情是要壓製住何氏的胡攪蠻纏,另一方麵她也能理解一個母親不想讓兒子至於危難的心。

    “雷哥,你不要渾說,這裏是後宅,長輩的事情沒有你言語的地方。”王氏皺著眉頭訓斥沈雷,又對沈書雲道:“大姑娘,你哥哥不是要給你添堵的意思。”

    沈雷卻沒有收聲,反而挺直了腰板上前一步對所有人說出了他今天做的重大決定,仿佛往油鍋裏澆了一勺開水,讓整個沈家炸了鍋。

    “我已經上書自薦,要求朝廷將我調往前線,即便是上陣殺敵,也是我先去。聖人應允京中世家,留守一個嫡子免除兵役,我想聖人會看在祖父功勳卓著的份兒上,以我換回沈霄的。”

    沈雷說得慷慨中,還有一絲不忍,他抬眼看了一眼母親王氏和祖母翁姨娘,兩個婦人已經被他的話嚇得臉色慘白。

    就連沈書雲也意外到啞口無言。

    沈雷,竟然在這個風口浪尖,自薦隨軍……

    “雷兒,你在說什麽?你是嚇唬為娘的吧,自薦書你寫了嗎?是不是還沒有上交朝廷?”王氏顫顫巍巍地發問,沈雷的沉默卻已經說明了一切。

    隨後,何氏發現自己真的是時運不濟,就連來跟沈書雲鬧事,都不順利。沈雷的一聲驚雷,讓翁姨娘和王氏對沈雷的斥責和追問,取代了她準備了多時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成為了蓬蓬遠春今日的主角。

    等到將這鬧做一團的家人都安置回了各自的院落,已經是漫天星鬥的晚上了。

    沈書雲隻覺得腦仁疼,於公,她支持沈雷忠君報國的義舉,但是於私,她並不認同沈雷毛遂自薦的行為。

    她是榮恩公親自撫養長大的,自然明白七尺兒郎忠君之事,要有舍生忘死的勇氣,建功立業也需要這樣的膽魄。

    但是她卻並不認為現在棄筆從戎是什麽明智之舉,究竟為什麽,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但她憑借對榮恩公的了解,認為即便是祖父活著,恐怕也不會支持沈雷為了證明自己而匆匆做出的決定。

    這或許是沈雷雖然善良上進,卻也並沒有得到榮恩公的垂青的原因。

    他是一個正氣有餘,而智慧不足的人。

    新帝登基以來,對榮恩公和沈家的種種,可以說得上冷血無情。如今戰爭露出了頹勢,才想起培植羽翼,其治國之失,已經顯露無疑。

    沈書雲心中並不認同新帝的所作所為,尤其是對手是朱霽那樣的人。

    三個月來,她不斷從沈雷那裏聽到前線的最新消息,心中對帝國未來命運的判斷,也日漸清晰。

    沈書雲腦海中再次浮現出朱霽的音容,分明已經分別了三個月之久,她卻並未如料想的那樣逐漸忘懷這個人。反而總是會因為時局,而不經意間想到他。

    沈書雲走到書房,拿起了案頭的一個卷軸,這是朱霽留給她的那副《東山林壑》的真跡。

    曹洞禪師的筆下的山水,胸襟灑脫,氣象雄渾,有超然飄逸的氣質,確實是傳世的神作。

    端硯裏沒有研磨,畫案也被念春擦得一塵不染。

    沈書雲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時間讀書、作畫了。就連曾經飼養的白色大鸚鵡,也因為無暇管理而被念春放生。

    曾經充滿閑情逸致的書房如今毫無生氣,就如同沈書雲當下的心境。

    她突然覺得自己這種感受,是在思念著什麽。

    思念榮恩公在世時的逍遙自在,思念沈家還未曾衰頹之前的富裕從容,思念自己小小閨中女兒的優渥快樂?

    或者,僅僅是思念一個曾經冒然闖入了她的生活,又匆匆離去的一個身影。

    朱霽日月入懷、氣質郎然的身形與樣貌,又浮上了沈書雲的心頭。

    她忍不住輕輕研磨,在星鬥灑落一地銀輝的夜中,以潑墨的寫意線條,勾勒出一個俊朗男子的模樣,隻是將他置身於天地山水之間,巍峨的高山、瀟灑的流水,這個男子在山間矗立,遙看河山壯美。

    沈書雲在畫的一角落下了花押,她一貫隻用花押不按刻章,今天卻鬼使神差地打開畫案抽屜裏的小漆盒,那枚光澤溫潤的田黃石就在其中。

    她拿起刻章來,沉默無語地壓在了花押旁邊,仿佛是一種不願告知旁人的儀式。

    念春捧著香茶進來,看到沈書雲在作畫,訝異又高興,道:“大姑娘在畫畫?許久未見你動筆了,還以為……”

    念春想說,還以為今日發生了這麽多無聊的煩心事,大姑娘會心煩,沒想到竟然拿起了筆。

    “這幅畫取名沒有?”念春問沈書雲,她雖然不懂畫,卻知道大姑娘每一幅畫都有名字。

    沈書雲讓念春把畫拿起來,對視了一番,說:“沒有。”

    她看著畫作上,立於山水之間的那個背影,覺得自己簡直返場,甚至覺得有些好笑。搞不清楚家裏如今一片烏煙瘴氣,自己怎麽反而有了作畫的情致。

    難道這就是虱子多了不覺咬?

    她取來火燭,要把這幅畫燒了,不想麵對自己在思念著朱霽的事實,卻被念春攔下。

    “畫得挺好的,幹嘛燒了呀。”念春搶過來,把畫拿在手裏端詳,有點心疼的樣子。

    念春的視線落到了的這幅畫上,看到了山水之間還站這個男子的背影。

    “姑娘今天這畫有些古怪!”念春看看沈書雲又看看這幅畫,腦子裏飛快地在想著什麽。

    沈書雲討厭被念春揣測的感覺,垂下眉眼,對念春道:“天色晚了,去備些點心茶水,今晚我不用晚膳了。”

    念春卻並不肯走,最後湊過來,低聲問沈書雲:“畫裏這個男人,是那一位吧?”

    沈書雲不想被念春看穿,肅然了神色,伸手奪過來這幅畫,信手一捏,團起來扔到案頭,威嚴了語氣對念春說:“讓你小廚房拿些點心,你到底去不去?”

    “去去去,您是主,我是奴,哪有奴才不聽主子話的。”念春酸溜溜,帶著一絲調笑,回過身,趁著沈書雲不注意,將揉成了一團的那副畫,拿在了手上,然後小跑到了書房門口。

    “這幅畫,大姑娘不要,我要。”說完念春衝沈書雲諧謔一笑,跑去了小廚房。

    不一會兒,念春回來,端著幾塊糕餅和香茗,見沈書雲已經在書房窗前的玫瑰椅上,歪支著身子看曹管家前日送來的賬本子。

    “我的畫呢?”沈書雲視線沒有從賬本上離開,冷冷地問念春。

    “那是我的畫了,大姑娘都要燒了的東西,就不是你的了。”

    沈書雲知道念春是真的不打算還給她,也就隻好作罷,再計較下去,反而傷了情分。何況也不過是一副一時興起的畫,若是真的強要回來,反而顯得多麽看重這幅畫一般。

    “隨你。反正團成那樣,墨都染黑了。”

    “那我也要。姑娘,你是不知道如今你現在的畫,在京中值多少錢了。我不嫌棄畫汙了皺了,我讓曹管家手底下的福山找地方給我裝裱起來,將來老了拿去售賣了,還是一筆養老錢呢。”

    沈書雲心裏感歎家道真是中落了,念春一直在沈家是大丫鬟,吃穿用度比尋常小戶的小姐還要好,如今關心錢銀了。

    “是嗎?你都聽人怎麽說的,我的畫如今多少錢了?”

    “我聽曹管家的跟班福山說,大姑娘的畫,現在是五十兩銀子一平尺啦!”

    沈書雲眉目微微一動,看著念春驕傲非常地伸出五根手指頭,也深感意外。

    她的畫現在這麽貴了麽?

    沈書雲自然知道,因為先帝賞識她的畫藝,她的真跡一直備受追捧。但也遠遠不該這麽值錢。

    “其實也不單是大姑娘你的畫,如今現在什麽都漲價。福山說現在京城裏的老爺夫人,現而今覺得金銀轉手礙眼,就喜歡用這些字畫充當錢銀。不是說亂世黃金,盛世古董嗎?也不知道這些貴人怎麽想的。”

    沈書雲搖搖頭,道:“如今在打仗,權貴這是不敢明目張膽擠兌金銀,拿著字畫做幌子呢。八成連通著外埠的錢莊,還不是為了兌銀子。”

    說完沈書雲一個激靈,坐起身來。

    外埠?

    今日沈雷本來是來告訴她最新的戰局的,卻因何氏一氣之下把自己決定參軍的事情透露了出來。但是離開前,沈雷還是簡單地對沈書雲私下提了提戰局。

    最新的小道消息已經被證實,叛軍攻下了山東道的首府東昌,已經長驅直入,直逼徐州了。

    京城的權貴們,將家中的金山銀山,兌換成輕裝簡從的字畫、珠寶,自然也是對於局勢的有所作為。

    正在沈書雲判斷著不斷變幻的時局時,曹管家的跟班福山一步邁了進來,對沈書雲抱歉:“大姑娘恕罪,小的沒等通傳就進來了。您快去看看吧,出大事了……”

    作者有話說:

    朱霽:作者,我已經很久沒出現過了,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作者:出現了啊,女主把你畫下來了,還……捏成了皺巴巴……感謝在2022-05-03 20:17:34~2022-05-10 19:45:5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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