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5644
  第六十章

    沈書雲的沉默, 讓沈雷的猜測被落實了。

    沈雷突然覺得好笑,本來榮恩公把朱霽關在後院的存雄居,是想圈禁住他, 卻沒想到, 朱霽卻根本就是為了能住進榮恩公府的後院才來的。

    “現今想來, 安王世子對你真的是癡心一片了。”

    沈書雲依舊低頭不語。她不能承認, 但是也無法否認。

    “若是拋開謀逆這一條不講,安王世子也的確稱得上才貌俱佳的人物。”

    沈雷對朱霽的評價其實是真誠的。

    在他看來,這世間能配得上沈書雲的男子並不多,甚至在整個京師的高門大戶裏, 也不見得能挑出幾個出挑的足夠與沈書雲相配。

    過去,沈家隻把朱霽當成燙手山芋去防備警覺, 卻忽略了朱霽本身的優秀。

    見過朱霽的人都知道他生得形貌昳麗, 即便是本該提防他懲戒他的新帝, 也被朱霽溫潤儒雅的氣度蒙蔽。血統上,朱霽是皇親貴胄, 才學與軍功, 也說得出一二三。

    無論怎麽看,朱霽和沈書雲都是登對的。

    榮恩公死後,沈雷其實很擔心沈書雲的前程。她已經快十七歲了,還沒有定下親事。

    春花易落, 時日荏苒,女孩子的青春是最等不起的。

    況且, 如果沈書露要嫁到臨安, 等於榮恩公生前曾經為沈書雲計劃的婚事也就不作數了。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可是, 未來幾年, 沈家在京中的局麵大概都不會有什麽起色, 沈雷很擔心沈書雲就此耽誤。

    可是,關於朱霽與沈書雲的關係,沈雷不方便去詢問,兩人究竟僅僅止步於曖昧,還是已經暗通款曲,他覺得即便是問了,沈書雲也未必會說。

    更何況,如今朱霽已經是反賊,兩個人無論如何是不可能了。

    “唉……可惜……”

    沈書雲抬頭看向沈雷,笑著問:“大哥哥在可惜什麽?”

    “可惜,安王世子本是英才人物,卻走了謀逆之路。想來他為你暗中做了許多的事,但將來是福是禍都是未知。雲娘,你一直都是心裏透亮的,該怎麽打算,自然不必我來提點你。可是,容我多嘴一句,你千萬要多為自己想,不可以太自苦。”

    沈雷其實想勸沈書雲不要對安王世子情根深種,以免以後自擾難過,以至於耽誤婚配的大事,就不值得了。

    但是後麵話,他始終沒有直接說出來。他覺得自己到底隻是個庶出的旁支。這些話本不該輪到他來說。

    “多謝大哥哥提點,有些事情,我心裏有分寸的。”

    沈書雲平和地笑笑,內心卻有一種陌生的微痛,這種感覺她從未體會過。

    沈雷看著她流露出來的一絲傷感,也滿是心疼,但也隻能點到為止。

    ,

    沈雷見天色不好,便要告辭回東院。

    剛起身,沈書雲又想起來一件大事,便拉住了沈雷。

    “大哥哥方才說,薊州謀逆的事情,京中已經人人皆知了嗎?”

    沈雷道:“人人皆知倒是不至於,隻是文物兩班有頭有臉的府衙,大概都已經知道了。他們說是聖人已經看了密報,隻是還沒有昭告天下。這兩日洪丞相忍著傷,在家裏寫討伐安王的檄文,大概幾日後就要在殿前宣讀了。”

    沈書雲憂慮地點點頭,眼神中是深深的思忖。

    該來的,終究會來。

    祖父曾多次擔憂薊州是大徽遲早的麻煩,可惜新帝婦人之仁不肯削藩,當斷不斷則一定會反受其亂。

    如今圖謀不軌的人真的反了,京中的人,甚至包括沈雷在內,都還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凶險。

    “大哥哥怎麽看薊州謀逆之事?你覺得安王有幾成勝算?”

    沈書雲抬起眉眼,嚴肅了神色問沈雷。

    這一問倒是讓沈雷摸不到頭腦。

    什麽叫勝算?

    沈雷和朝中絕大多數的官宦一樣,並不認為安王的謀反能有什麽勝算。

    縱然安王父子在薊州深耕多年,但薊州畢竟在北境邊陲,而新帝坐擁寰宇,繼承的是先帝留下的基業,憑一個藩王,還能真的反了天嗎?

    最多不過是鬧幾年,雙方勢均力敵,安王謀求的不過就是新帝許一些永不削藩的諾言罷了。

    類似曆史上的八王之亂,鬧來鬧去也不會動搖帝國的根基,不過是人家叔侄之間鬥鬥法而已。

    可是沈書雲的發問,倒讓沈雷覺察到了異樣。

    京中的權貴,成平日久,早就失去了居安思危的本領。

    沈書雲的確可能不了解朝政,可是她熟悉的卻是朱霽本人啊。

    “雲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你的意思,難道叛軍,還真的能有本事變幻人間,乾坤挪移嗎?”

    沈雷不禁問。

    沈書雲便佯做輕鬆地搖搖頭,道:“我養在閨中,能知道什麽?不過是想著戰事起來,柴米都要溢價,不妨在聖人昭告天下之前,先讓曹管家去囤積些衣食,免得日後鬧饑荒,猝不及防罷了。”

    沈雷聽了也覺得是這麽個道理,於是道:“還是你想的周道,我這就回去也跟姨娘和母親說一聲,請曹管家置辦東西的時候,一並加上東院,父親那邊也會同意。”

    沈書雲點點頭,道:“好,正是這個意思。”

    ,

    幾日前落下的大雪積在房簷,這些天一直寒風瑟瑟,於是雪並沒有化。

    念春知道沈書雲葵水之前身體冰涼,便讓拂冬將暖閣內的炭火燒得通紅。

    沈書雲披著織錦緞麵的棉氅,在拔步床的地平前對著爐火取暖。

    紅光照得她暖融融的,麵孔上卻難掩憂慮。

    連沈雷這樣的人,都對安王起義之事麻痹大意,那麽京中所謂的這些權貴,又有多少人能意識到薊州來勢洶洶,所圖之大,是整個天下?

    沈書雲希望是自己想多了,薊州沒有那麽強,不過是“清君側”,逼著新帝拿掉幾個身邊的大臣,承諾永不削藩,安王便偃旗息鼓了。

    但她說服不了自己。

    大半年的來往,她已經看明白了朱霽的為人,絕非什麽良善溫厚、適可而止之徒。

    一個霽月朗朗的少年郎,都是這般權欲熏心、處事霸蠻,那背後的安王,已經稱霸北境多年,是真正的梟雄,造反的大旗都舉起來了,就絕不可能點到為止。

    更何況,沈書雲已經見識過了朱霽在京中何等本事通天。甘露寺的鎮寺之寶,他拿到手裏如同探囊取物。他人看來是大海撈針般的尋找田黃石,朱霽卻能很快給她找回來。

    若非在京師中部下天羅地網,怎麽可能做得到呢?

    朱霽臨行前,邀請她同往薊州,言之鑿鑿,對即將發生的巨浪滔天儼然誌在必得的模樣。

    他雖自負,卻不是個自大狂妄之徒。

    正因如此,沈書雲才覺得朝堂上下太輕敵了。

    朱霽身邊臥虎藏龍,且不說甘露寺和王瑾恐怕根本已經倒戈向薊州,就連四寶那個內監,都有訓練有素、才能過人。

    窺一斑見全豹,沈書雲隱隱覺得,這次朝廷麵對的是絕對的勁敵。

    沈書雲命念春拿來紙筆,在炭爐前就著地平匆匆寫下了要置辦的東西。

    念春拿過來一看,發現是大宗的米麵糧油和布匹,疑惑地看著沈書雲。

    “明日讓曹管家去辦,錢在公中出便可,叮囑他不要省錢,盡管多買。從商行裏置辦齊備,不要運回家裏,直接命家丁都拉到東山別業去。記住,一定是暗中,悄悄地。”

    念春大為不解:“這眼看著就要過年了,怎麽姑娘不讓曹管家辦年貨,卻要買這些米糧,還要運到東山?是老爺要咱們分家嗎?”

    沈書雲看念春不解的樣子,覺得有些無奈,隻是粗略解釋道:“朝廷如今不太平,可能要起戰事。東山在京郊,人跡罕至,咱們提前置辦點東西放過去,要逃荒避難的時候,也有個準備。”

    逃荒避難四個字可把念春嚇壞了:“姑娘,你說什麽逃難?咱們家敗到要逃難的地步了嗎?”

    沈書雲搖搖頭,知道多說無益,隻對念春叮囑:“你隻管明日給曹管家傳我的話,其他的,過幾天你就知道了。這事不要宣揚,上房那邊也不要說,切記。”

    念春點點頭,伺候沈書雲上床上,也好了被角,就熄了燈火。

    ,

    一片昏暗中,沈書雲忙碌的一天才算是告一段落。

    年關將至,各院的采買是不是忙活的差不多了?臨安蕭家有沒有收到沈崇的信函,沈書露能否在年前就盡快出嫁?還有裁撤了許多人手,不知道曹管家能不能籠絡得住這班精明強幹的家奴?

    樁樁件件,都是煩心事兒。

    此刻燈火熄滅了,沈書雲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了,家務事永無盡頭,唯有先入眠,明日才有本錢繼續梳理這些千頭萬緒。

    自從執掌家權以來,沈書雲幾乎每天都很忙碌,晚上歇息時,想想一天幹了什麽,又全然都是七零八碎的瑣事,她已經忘記自己有多久沒有摸畫案了。

    祖父在世時,她隻管照顧老人家起居,剩下的時光,可以肆意作畫,閉門不出。

    當時隻道是尋常,現在看來,真是奢侈愜意的日子。

    她本是沒有出閣的姑娘,如今操的卻是執掌家權的夫人的心。

    榮恩公生前隻是要曆練曆練她,卻沒成想這家權到了她的手上,卻成了甩不掉的責任。

    沈崇何氏糊塗短視,沈霄年幼,沈書露惹了一身麻煩,東院沈雷雖然是個好人,到底於出身上有不足,無法真正撐起門庭。

    若不是沈書雲苦苦支撐,沈家隻會沒落得更快。

    在這般黢黑的帷帳中,沈書雲居然想起了朱霽。

    沈書雲覺得朱霽和她隔著墨泉而居的時候,自己仿佛比現在年輕好多歲,心是女兒心,眼是少年眼。

    分明隻是過了半年,因為祖父的辭世,沈書雲就被迫長大了。

    她忽然有些感念朱霽當時屢次施以援手的恩情。

    朱霽在沈家時,她曾經覺得他傲慢霸道、不可一世,而且對自己的感情,蠻橫無禮,讓她避之不及。

    但如今存雄居空空如也,安王府的侍衛和隨從也統統消失不見了,沈書雲居然在這樣孤獨的夜中,懷想著那張英朗秀美到不可理喻的麵孔。

    朱霽在做什麽呢?

    算算時日,他應當已經到了薊州的地界,明日新帝的檄文也要昭告天下,戰爭已經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他應當下了馬就換上戰袍吧?

    那樣俾睨天下的神色,應該配上明光鎧甲,才有一點彼唱此和的意思。

    她是開國元勳的嫡孫女,朱霽現在已經是實際意義的亂臣賊子,因為這場謀逆,還不知道要給包括沈家在內的京城權貴們帶來多少動蕩不安,大徽立國以來的基業也麵臨了巨大的挑戰。

    安王父子真是禍害,沈書雲的立場,本應該嫉恨和仇視他們,但是她此時卻並沒有半分對朱霽的記恨。

    相反,對他的安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沈書雲坐起來,用手指掖了掖滑落下來的長發,隨意撥到腦後,強迫自己清醒起來。

    沈雷白日對她說的話,她其實都聽進去了,也的確是這麽個道理。

    朱霽現在是反賊,自己和他不會有什麽未來。倘若,安王的大業成了,一朝篡權奪位,那麽朱霽就會入駐東宮,自己作為前朝的遺少,自然和他也不會再有交集。

    其實想來,城府如朱霽,又怎麽會不明白這些。

    隻不過他還年輕氣盛,男人少年時才會為了男情女愛做盡瘋狂的事,成熟之後,肩膀挑起來的責任便多了。

    沈書雲這時候才覺得自己從前也不懂朱霽,與他分開以後,才漸漸明白了他。

    冒死進京做人質,與其說是為了博取沈書雲的真心,倒也不如說是他自己要給自己這份情感一個交代。

    至於未來,兩個人都有各自更要緊的職責。

    所以當日沈書雲不肯走,朱霽也才能應允。

    當日應承了她不嫁旁人,沈書雲並不是有意要誆騙他,實際上隻要沈家一天沒有東山再起,一天還是這樣式微殘喘,沈書雲都不想考慮嫁人離家的事。

    未來,誰又說得清楚?

    就連這繁華的帝都,幾個月以後會是什麽局麵,都未可知。

    還是,不要再想了。

    沈書雲躺下,煩擾地側身而臥,幾乎是逼迫著自己,才淺淺地入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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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洪承恩在永年宮的前殿宣讀了洋洋灑灑氣勢雄渾的“討安檄文”,用最惡毒的言辭把安王父子謀反的行徑罵了個痛快。

    新帝黑著麵孔聽完這激情陳詞的檄文,看著滿朝文武盡是麵麵相覷的緊張,心頭已經涼了三分,是硬撐著精神抽調朝中他信任且有能為的官僚,組成了一個應對薊州舉事的機動內閣,將國家的重中之重,全然放在了剿滅叛軍上。

    看到新帝擺出了誓死一戰的架勢,京中的權貴們才如夢方醒,理解了如今帝國處在如何凶險的關頭。

    隨後京中物價飛漲,人心惶惶,一時間商行李的存貨被百姓們擠兌一空。

    曹管家和沈雷都忍不住欽佩沈書雲治家之能,思緒周密,在京城物價飛漲之前,已經囤積了許多的東西,做足了準備,讓沈家能在一片焦躁的戰時,平穩度過榮恩公死後的第一個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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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戰爭,整個京師都失掉了過年的氣氛,往年繁華如白晝的除夕也冷冷清清,新帝為了穩定大局,甚至取消了除夕和元宵在朱雀大街的燈會,取而代之的則是氣氛凝重的宵禁。

    沈崇已經早就沒有了治世的誌向,對戰爭也不似一般同僚那樣關心。他的目光在家門裏頭,滿心都在擔憂沈書露日漸隆起來的小腹。

    好在春節幾日後,沈崇收到了臨安的來信。

    蕭唯仁明白了沈家願意拿出鹽引作為嫁妝的決定以後,長笑三聲,得意洋洋地給沈書露下了聘禮。

    隻不過沈書露已經懷了身孕,加上戰爭使得驛道不通,沈崇決定婚事一切從簡,隻是將嫁妝和陪嫁的丫鬟、嬤嬤安全送往臨安蕭家就可以。

    曾經堂堂的榮恩公府,如今發嫁嫡次女,已經到了這樣妥協的程度,京中的權貴們議論紛紛,對沈家懷著看熱鬧的心態。

    沈書雲自然猜測得到,他們會如何對沈崇生出輕蔑之心。但是這比起沈書露未婚先孕的醜聞傳播出去,已經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沈書露在孕吐中顛簸上路,護送她去臨安的自然是沈雷。

    何氏想要親自陪著去送嫁,被沈崇攔住了。他雖喜愛何氏,但也知道蕭家人對沈書露未必會多麽熱情,何氏去了難免失落,倒不如幹脆不去,省得再生事端。

    出嫁前一天,沈書雲去了滿枝紅。

    沈書露正抱著一個水盂害喜,見她來了,倒是很意外,但隨即也沒有什麽好臉色。

    她是拿了沈書雲的遺產作為陪嫁,才不至於落得未婚先孕的慘景,但是她卻並不想感謝沈書雲。

    她不想承認,即便是沒有沈書雲的這十萬鹽引,自己也隻是一個盜取姐姐姻緣,撿拾她未必看得上的東西的人。

    這種現實,對沈書露來說,實在太過丟臉了。

    從小,沈書露就看不慣沈書雲那嫡長姐的清高,如今自己真的欠了她一大筆人情,她更沒有了尊嚴和氣勢,於是反而更不想承認自己的愚蠢和醜陋了。

    “大姐姐怎麽來了,真是稀客。我這副樣子,礙著大姐姐的眼了,咱們這裏氣味濁汙,還請嫡長姐見諒。”

    沈書露靠在床上的隱囊前,說話有氣無力的,卻也忘不了陰陽怪氣。

    她以為沈書雲會被氣走,或者至少應該反唇相譏幾句。

    但是沒想到沈書雲臉上卻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怒意,反而是在她跟前的床沿不徐不疾地坐好。

    看到沈書露眼神中的訝異,沈書雲微微一笑:“你是我親妹妹,我還要嫌棄你害喜嗎?”

    作者有話說:

    今天多更了一些,因為感謝還有追文的小夥伴不離不棄。

    其實文寫到這裏,按照大綱還有不少情節,我盡量保證日更,如果做不到我就一次性多更點。

    愛你們,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