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3215
  第五十六章

    朱霽不自覺地身子向後微微顫抖一下, 旋即克製住內心巨大而磅礴的失望。

    這失望,本就是在意料之中的,但此時此刻, 仍然能讓他感到一潰千裏。

    但是到底是不可一世的梟雄之子、帝王之後, 一瞬間他便又沉穩了神色, 語氣平靜卻雷霆千鈞地說:“你便是不答應, 我也有本事帶你出京。”

    這是明目張膽、昭然若揭的威嚇,朱霽卻在沈書雲臉上看不到一絲畏懼,反而狀若輕鬆地笑了。

    “嗬,自然。”

    沈書雲的視線繞過朱霽, 投向了他身後屋簷上壓得軟軟厚厚的積雪,平靜而從容地說:“自然, 以世子通天的本領, 要劫掠我一個女流之輩, 即便是在守備森嚴的京師,也易如反掌。”

    “所以, 你不得不從。”朱霽說得依舊斬釘截鐵, 看向沈書雲的眼神卻再遮掩不住不解。

    朱霽早已經打好了腹稿,既然下定決心,開弓沒有回頭箭,舍生忘死地深入虎穴, 就是為了心上的佳人,如今要揮然而去, 如何能舍得下她。

    朱霽在下定決心之前, 想過無數種沈書雲的應對, 或者花容失色, 或者憤慨陳詞, 如往日教訓他是一個心懷不軌的亂臣賊子那般,已經讓他十分熟稔。

    但是他卻沒有想到,沈書雲可以平靜到笑出聲來。

    已經近乎是對他的一種嘲諷。

    “的確,我不得不從。莫說現在家世衰微,便是祖父在世時,也已經是虎落平陽的遲暮英豪罷了。當下我家中父兄,並無一人有宏圖之誌、抱薪之能,更何況繼母繼妹,早就把我視為仇敵,恨不得這般被人掠取,玷汙清白之名,辱沒昔日國公府的榮光。”

    朱霽眉頭微皺,“在你看來,與我同赴薊州,是這般不堪?世間秀色千萬,想做我朱孔陽帳中人的女子,大有人在。更何況……”

    朱霽氣勢豪邁的話語,卻被沈書雲攔腰截斷,接著他的話,說了下去:

    “更何況,安王殿下恐怕早有逐鹿之心,以今上的才能,根本也不是薊州的對手。他日安王殿下榮登大統,世子便是東宮之主,我一個沒落世家的女兒,若是押對了寶,此時此刻跟著世子,說不定正有錦繡前程。”

    沈書雲一字一句說得很舒緩、平靜,之下卻有浩瀚海浪,層層翻湧的氣勢,絲毫不輸給朱霽。

    朱霽啞然。

    不錯,這正是他心中所想。

    做他的心上人有什麽不好?縱然未必會成為中宮之主,卻絕對可以享有萬丈榮光。榮恩公府已經被新帝摘了牌匾,所謂的世家貴女的名頭,沈書雲能夠硬撐幾日?

    還有這一家子糟心的事情。

    從裏子到麵子,朱霽想要對沈書雲痛陳利害,讓她能點頭答應隨他回薊州,卻意外沈書雲把他心裏所想,看得一清二楚。

    沈書雲微微一笑,再問朱霽:“我說的對麽,世子?”

    朱霽方才還氣勢洶洶的眼神,已經平靜了波瀾,他沉默地默許,看向沈書雲雪空下那張白如凝脂、燦若星辰的美妙容顏,忍不住露出了疑惑。

    “你既然都明白,為何不能接受呢?”

    沈書雲垂目不語。

    朱霽方才還困惑的眼神裏,變換了柔情的語氣,細細問她:“難道,經曆了這麽多事情,我為你樁樁件件,在你心裏都不值一提,你依舊堅若磐石……”

    朱霽想問,難道你的心裏依舊堅若磐石,一點點也沒有我?

    但他問不出口,這麽多日的往來,為她千千萬萬遍的奔赴,施以援手,無論是進犯的還是矜持的,他的深情以往,她便是塊石頭也應該捂熱了。

    可是他並沒有一點點把握。

    實際上,他覺得自己傾慕沈書雲,但卻時常看不透她。

    沈書雲搖搖頭,走過去,在朱霽麵前一尺之內,莞爾一笑問:“世子是什麽時候住進咱們府上的?”

    沒有等朱霽回答,沈書雲便想了起來:“是暮春時候,天正要熱起來的時候。”

    朱霽不置可否,如今已經是臘月十五,隆冬時節,時間過得真快。

    “竟然已經快一年了,祖父也已經走了一個月了。”

    沈書雲歎息一聲,看向朱霽的眼神,深如潭水,然後微微一笑,皓齒如貝,在冬日裏融化了朱霽內心的一切冰霜。

    “與世子這麽長久的隔泉而居,世子對我也稱得上一往情深。每當我撐不住的時候,唯有世子屢次施以援手。”

    朱霽無奈笑笑:“卻是我心甘情願,縱然你心裏沒有我,也甘之如飴。”

    沈書雲卻做出了一個讓朱霽意外的舉動,她上前一步,明眸裏映出他霽月風光的俊秀,深情百轉地說了一句讓他畢生難忘的六個字:

    “我心中,有世子。”

    仿佛雲層密布的長空,撕開一道縫隙,柔和明亮的光芒灑落進來,朱霽眸子因為這個“有”字徒然亮了。

    他是個萬事勢在必得的人,無論是軍務還是政務,抽絲剝繭他總有辦法去圍獵去周旋,但這大半年在沈書雲麵前,那份自負都被磨去了。

    朱霽之於沈書雲,是少年初次動心,在此之前,他的人生是天選之子、披荊斬棘。直到在沈書雲跟前,朱霽才明白了男女兩情相悅,並非努力就能成事,與世間很多靠著堅持就能獲得的事情,大相徑庭。

    因此這個“有”字讓他意外又驚喜。

    原來自己在她心裏是有一席之地的,原來她並非他所想的那般對自己隻有利用懷柔。

    但是這欣喜轉瞬變為了更大的困惑,既然有他……

    “那,為何……”

    為何不能邁出一步,答應他同往薊州?

    沈書雲看他困惑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

    “看來世子心悅書雲,卻不懂書雲。這倒也是人間憾事。”

    朱霽不解,沈書雲再笑:“世子於權勢中周旋浮沉,心有溝壑與城府,卻並不懂我一個閨閣女子的心事。難道世子以為天下所有的女兒,心中最大的事情,便是男情女愛嗎?”

    這個問題,確實是朱霽不曾想過的。

    “世子以為,一個女子最大的快慰,莫過於嫁一個權勢與才學俱佳的人,然後稱為誥命、妃嬪、甚至皇後,便可以以此福澤後輩,光耀門楣?”

    看到朱霽猶疑的神色,沈書雲繼續說:“可惜,我自幼在祖父膝下,所受教養,卻並非如此。”

    自衣襟裏取出那塊當日就想還給朱霽的絲帕,沈書雲落落大方地牽起了朱霽的手,那是一雙頎長秀美,卻在指腹與手掌上因為曆經過許多戰場征伐起了薄繭的手。

    絲帕滑膩如脂,比是日的積雪還要冰涼。

    本來就應當還給他的東西,他看也不看,他想看的隻有沈書雲的心裏話。

    “世子以為,我在沈家如今的身份尷尬,失去了祖父的庇佑,一定會生出離去之心,這時候邀我出逃,勝算比從前大。然而對我而言,無論沈家如今處境如何,父母怎樣糊塗,繼妹幼弟如何荒唐,我都不會離開這個家。”

    “為什麽?”朱霽不解,但是想到榮恩公昔日的氣度,他竟然有了一點恍然大悟的感覺,道:“因為你祖父有什麽遺言,譬如……讓你守住這個烏煙瘴氣的家?”

    “烏煙瘴氣……這個詞雖然不光彩,世子卻用得十分得當。”沈書雲笑笑自嘲:“的確是烏煙瘴氣了,但也仍然要守住。祖父一聲戎馬,為國赴死也慷慨無畏,但是卻沒有治理好自己的兒孫,這是他生前最大的憾事。我不能讓他死後英名有損。”

    朱霽聽後,心頭一時間五味雜陳。一來,他確實生出了慚愧,沒有想到沈書雲對沈家還有這樣一份擔當,原來她將自己的前程看得小,將祖父和門楣看得重,不過二八華年的少女,卻有這樣頂門立戶的誌氣。

    但她這不過是蚍蜉撼樹而已,莫說沈崇,即便是將來要繼承宗祧的,還有她的兄弟,如何輪得到她去為這沒落的府邸去撐起什麽。

    “這我倒是真的沒有想到,但是這不過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罷了。”

    朱霽的語氣中沒有傲慢,但是沈書雲卻分明感受到了他的傲慢。

    “世間值得做的事情,大抵都是知其不可。安王殿下就藩之時,薊州兵荒馬亂,荒無人煙,如今兵強馬壯、是不可小覷的諸侯,當初殿下開牙建府,想要奪取天下的時候,恐怕也是知其不可吧。我不過一個女流之輩,沒有逐鹿天下的壯誌,守住一個家,卻比世子父子奪取一個國,還要舉步維艱。”

    沈書雲的眼神是堅貞的,卻掩不住內心的落寞。

    朱霽便覺得她愚忠,與死去的榮恩公真是一脈相承,沈家上下明明沒有一個人值得她犧牲自己的前程、延誤婚配,但是她卻還要守著這一群不值得的人。

    “若是你心裏無霽,我便是用強也要帶你遠走。何況你心裏有我,無論如何,走不走也由不得你了。”

    沈書雲知道朱霽在下最後的通牒,眼神落在了朱霽手中那塊絲帕之上。

    “世子不妨看看,手裏拿的到底是什麽?”

    作者有話說:

    我回來了,是不是小夥伴們都跑了?

    我爭取一個月內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