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3292
  第五十四章

    到了夜幕四合的時候, 雪才停了。

    今日是臘月十五,一輪銀盤般的滿月高懸得理直氣壯,穹頂連一朵雲彩也沒有。

    一日大雪, 已經讓大地裹上白衣, 此時月色如銀, 灑在一片縞素的人間, 不似白晝,卻也是另一番晶瑩夢幻。

    風也停了,良夜積雪,祥和美好, 潔白得仿佛不似人間。

    沈書雲披著狐狸裘皮的大氅,立在蓬蓬遠春廊下, 從山子窗裏向外看, 墨泉汩汩的泉水升騰著熱氣, 在一片銀白中如同仙境。

    念春遞過來燃著橄欖碳和檀香的銅手爐,忍不住讚歎:“好美啊!沒想到京城也能看到這般雪景。”

    沈書雲的眼光仍舊投向墨泉奔湧的泉池, 眼神一動沒動。

    念春覺得不對勁, 循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才在水霧之後看到一個人影,披著玄色的鬥篷,冷白皮在月色下如鬼似魅, 仿佛冷血的動物,借用泉水的地溫融化凝成冰的骨血。

    那冰涼的目光, 正和沈書雲對望。

    念春見到此般情狀, 忍不住皺起眉頭。

    念春是跟了沈書雲十年的丫鬟, 兩個人都是總角燕燕的小姑娘的時候, 就睡在同一張床上, 繡花鬥草,情同姐妹。

    念春自以為在這個世界上,雖然有榮恩公比自己更疼愛沈書雲,卻不會有第二個人比她更了解沈書雲。

    但是不知道為何,自從這個安王世子出現,念春的這種自信,漸漸地沒有了。

    她想不通沈書雲與朱霽之間到底怎麽了。

    朱霽初入沈家,沈書雲對他分明是厭煩而嫌惡的,念春以為這份厭惡是很正常的,若是沈家有人不討厭這塊可能會給家族招來禍患的燙手山芋,那才是奇怪的事。

    後來,朱霽幾番對沈書雲糾纏,甚至是稱得上輕薄,念春義憤填膺,恨不得誅殺了這亂臣賊子,替主子排憂解難。

    念春自認為,以沈書雲的教養和理智,縱然是惹不起朱霽,也決然會對他敬而遠之,為數不多的往來,也應當隻是利用他的權勢罷了。

    沈書雲對念春是無比信任,十六年來,兩個人幾乎無話不談,百無禁忌。

    沈書雲會為了替念春出頭,而管教親妹妹沈書露,念春也能夠做到肝腦塗地般忠心護主。

    但是,自從朱霽在沈家住得越來越久,念春便覺得自己有些看不透沈書雲了。

    若是兩人從前是牢牢拚接在一起的兩塊竹板,不知道何時,這中間被插入了一根草芥,有了縫隙。

    念春分明能夠感知到沈書雲未曾在她麵前說過朱霽一句好話,但卻沒有將心中所思量的所有事,都對她和盤托出。

    在主子心中,這個絕非善類的安王世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位置,念春拿捏不透,唯一確定的是,無論她如何去問沈書雲,都不會得到她真正的答案。

    仿佛被人搶走了守護多年的寶物,念春對朱霽的厭煩,與沈家大多數人不同。旁人隻是反感這個被傳有謀逆造反之心的人,會將沈家卷入某種禍端,但念春卻覺得朱霽的存在,擾亂了沈書雲十六年的嫡長女尊貴而高傲的身段,在她心裏挖掘的一塊領域,隻屬於她自己,對任何人都不會道出實情。

    念春分辨不出,沈書雲是不是喜歡上了朱霽,若是說不喜歡,為何她對朱霽的所做作為永遠欲言又止,若是喜歡,為何沈書雲對朱霽退避三舍,總是客氣疏遠?

    對於一個以取得小主信任為榮的侍女來說,這種感覺真的糟透了。

    念春看著兩人良久都在對望,便忍不住有幾分怒氣地抱怨朱霽:“什麽皇孫貴胄,慣會在半夜裏一個人在泉水邊扮阿飄!”

    正說著,卻見朱霽從墨泉邊走了過來,隔著山子窗對沈書雲說:“今夜京城的雪,像極了薊州。”

    沈書雲低頭不語,念春皺著眉頭扯扯她的衣袖,是在催她回去。

    “大姑娘果然是寬待下人的好恩主,若是在薊州,這麽沒有規矩的丫頭,要拉出去杖斃。”

    朱霽的眼睛都在沈書雲身上,說的話卻比這雪後的晴夜更寒徹骨,讓念春陡然打了一個激靈。

    她從前覺得安王世子討厭,這一刻第一次知道了他的駭人。

    又聯想到吳有恩的那幾根讓她毛骨悚然的斷指,就呆然地立在了那裏,往沈書雲身後靠的更緊了些。

    沈書雲對念春說:“你先回去吧。”

    念春沒動,沈書雲抬眼看向朱霽:“世子難道要連我的貼身丫鬟也要教訓嗎?如此倒不如把我也捆起來責罰一番好了。”

    朱霽淩厲的眼神收了起來,裝出一份謙和溫柔,對沈書雲說:“我隻懲戒欺侮大姑娘的人,旁的懶得插手。”

    朱霽此時隔著窗子,才看到沈書雲的衣著,一身銀白色狐狸裘大氅,襯得她鵝蛋臉上的五官溫婉又奪目,於是滿腦子都在順著沈書雲的話,想象若是真的把她綁起來會是什麽情狀。

    沈書雲握住了念春的手,安撫道:“好念春,快些回去,我與世子說幾句話就回去。你替我把拔步床內烘得暖些,我睡得安穩。”

    念春被朱霽剛剛的警告嚇了一回,此時不敢多逗留,雖然擔心沈書雲,但到底兩個人隔著窗,於是低低點頭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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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霽看念春被沈書雲趕走,心裏十分喜悅,微微笑著看著她,一雙明亮的眸子閃動著水波,竟然沒有了狼子野心的凜冽,沈書雲看他的目光竟然想到了東山別墅附近見過的小鹿。

    “沈大姑娘頭一回為了和我說話,遣散了丫鬟。我一時間都不知道要怎麽高興才好。”

    “不過是心疼她的手指頭,不要因為那句話得罪了貴人,被莫名其妙剁了才好。”

    沈書雲抬起眼眸看朱霽,情緒裏沒有喜悅也沒有生氣,像是一塊透明的水晶什麽也沒有。

    “說話還是比這雪天的冰淩子還涼。”

    朱霽歎口氣,但已經相當知足,總不至於奢望沈書雲能有自己對她的這般熾熱。

    “其實若是現在沒見到你,我也有話要對你說。”

    朱霽說的是實話,其實雪一停,他就已經打好了腹稿,要到蓬蓬遠春親自對沈書雲說些最後的肺腑之言。

    他其實相當緊張,即便是在這寒冷的臘月裏,手心依舊冒出了汗水。

    “雪景雖美,到底是寒夜,世子有話就直說吧,我的婢女還在等我回去。”

    沈書雲垂著眼簾,漂亮纖長的睫羽在臉頰上投下陰影,看起來幽怨而動人。

    朱霽覺得心旌搖曳,攥了攥拳,最後鼓起勇氣對她道:“我想讓你和我一起回薊州。”

    這句話他思忖了好久,甚至可能從入京之初就已經在考慮。

    他以為這句話回引起沈書雲巨大的不悅或者震驚,畢竟是一場類似於私奔的邀約,一個親王世子要拐帶名滿皇都的世家女兒,若是成行,將會舉國震動。

    然而沈書雲卻異常平靜,甚至睫毛都沒有抬起來,月色下依然是那般好看的垂著。

    “你……不願意?”

    沈書雲聽到朱霽的聲音裏有顫抖。

    這是一個麵對帝王都氣定神閑,滿腹權謀的人,在沈書雲麵前卻總是心驚膽戰。

    其實,不願意的話,朱霽也是料到的。

    朱霽其實還有很多方法把她帶走,一個纖弱的女子,綁在他的馬上,一路上遊山玩水,也令他十分向往。

    但是他還是想先試試和顏悅色地袒露這個想法。

    入京以來的時日,他與沈書雲已經經曆了很多,爭執和對抗,卻也拉近了彼此。

    他想試探一下,在她心裏,到底有沒有他。

    即便是片瓦之地,也能讓他即刻從隆冬步入盛夏。

    “世子若是有奪人之心,恐怕我願不願意,都逃不過去吧。”

    沈書雲終於抬起了眼眸,看向朱霽的神色,沒有情愫也沒有畏懼,隻有一片平靜,甚至在平靜之下,還有隱隱約約的一絲戲謔。

    朱霽沉默,她說的很對,他的計劃是,若是她不同意,他便綁架她。

    薊州三日內就要舉事,造反的名頭與曆史上許多的篡權謀逆一樣,叫做“清君側”。

    安王密報囑咐嫡子朱霽,要盡快去甘露寺,在宏庵的安排下,秘密逃回薊州。

    他們上陣父子兵,起義的大旗舉起來,帶兵打仗還需要朱霽協同,才有必勝的把握。

    如果順利,寰宇將在一月以內燃起戰火,按照計劃,京城也會在兩年內淪為火海。

    朱霽知道即將到來的巨浪滔天回如何席卷神州大地,猜也猜的出來生靈塗炭是難以避免,誰叫他們父子要奪取的不是什麽別的尋常物件,而是整個天下。

    縱然沒能嫁給臨安蕭表哥,但沈書雲正在談婚論嫁的年紀,朱霽不敢想象和她就此分別,日後再見是否還有機會。

    “你的確聰明到能猜到我心中所想。沈書雲,我舍生忘死進京,就是為了和你相知相守,你難道還不明白麽?”

    朱霽說得言辭懇切,一片赤誠燃燒在他晃動的眼眸中。

    這是任何一個少年初次動心時,都會閃動的目光。

    哪怕他英姿卓絕,地位崇高,也不過是紅塵凡世裏一個動了真情的少年而已。

    “我明白。”沈書雲對朱霽微微笑著,朱霽不知道一地的雪何時化,自己的心已經化了。

    “所以呢?”

    朱霽猜測不出沈書雲的心思,有些著急。

    “所以,我不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