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吳蠶已老      更新:2022-07-10 15:50      字數:3192
  第四章

    這時候聽見院門外,拂冬帶來了一個與何氏年紀相仿的婦人,正是叔父沈嵩的妻子王氏。

    沈書雲眉開眼笑,上前問候:“嬸母好。”

    王氏微微發福,更顯得慈眉善目。昨日給沈公爺迎門,何氏被訓斥,她也不好和沈書雲打招呼。今日過來給沈公爺請安後,就過來蓬蓬遠春看她。

    王氏握著沈書雲的手,端詳著道:“數月不見,大姑娘更水靈了些。一別就是一個夏日,侍奉在老人家身邊不容易,辛苦你了。”

    言罷,王氏命婢女把幾盒精致的糕點提了過來,說:“這是你大哥哥前幾日去赴宴,嚐著匯波樓的點心不錯,待你回來,一早就打發了人去買,讓我給你送來。”

    沈書雲看看食盒裏的糕餅,確實都是她喜歡的口味,心頭一暖道:“多謝嬸母和哥哥總想著我。”

    如果說這個烏煙瘴氣的家裏,除了祖父,沈書雲還能欽佩什麽人,那就是堂兄沈雷了。盡管是庶枝的長子,沈雷卻有一股子耀陽般的精氣神。十九歲的年紀,已經在按察司領了檢校的缺,雖說隻是從七品的小官,但對於一個要入仕的世家子弟,卻也是個好的開始。

    沈嵩夫婦原本也住在府內,後來何氏總是擠兌他們,翁姨娘便求了公爺,讓他們在一街之隔的地方另外置辦了宅院,雖比不得榮恩公府氣派,倒也落得清靜自在。

    “我方才去給公爺問安,恰遇到曹管家進來通稟,說是世子爺明日就要到府上了。”王氏正色對沈書雲說:“我聽說就住在你隔壁的存雄居,你知道了麽?”

    沈書雲點點頭,存雄居是祖父定的地方,她是知道的。但聽聞“明日”,也一愣,感歎:“這麽快麽?”

    “曹管家說得還能有假?方才過來時,下人們都在譏諷,這位世子爺也是能掐會算,選這個日子來,真是‘活見鬼’了。”王氏提起來這燙手山芋,也是一臉嫌惡。

    沈書雲數了數日子,明日是七月十五,恰逢鬼節。趕上這天下榻自家府邸,這個朱霽還真是個不祥之兆。

    ***

    次日一早,闔府上下都安安靜靜,豎起耳朵等著安王世子如期到來。沈崇和沈嵩也告假休沐,在各自的院子裏聽吩咐,隨時準備去迎接這位皇親國戚。

    可是榮恩公卻打著哈欠,一早喊來了老部下趙世康將軍,讓他陪著自己下棋,仿佛安王世子的到來,在他這裏不過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兩人端坐在正廳前的庭院中,坐在石桌椅上一邊下棋一邊閑聊。

    “公爺此番在東山療養,精神也比開春時好些了。”趙世康一邊給沈公斟茶,一邊寬慰。

    “他們蒙我也就算了,你怎麽也糊弄老夫?這身子骨,也就這樣了。”沈公爺接過茶水,突然拿起棋子發難:“將軍——!”

    趁著趙世康走神,他棋勝一招,贏了整局,便朗朗地大笑起來。

    隻是笑了幾聲就忍不住不停地咳嗽。

    沈書雲正端著湯藥進來,見此情形,忙放下藥碗,上前輕拍祖父的脊梁。

    止住了沈公的咳嗽,沈書雲才起身,對趙世康端正行禮:“書雲拜見將軍。”

    作為沈公的門生,趙世康是看著沈書雲長大的,此番得見,更覺得從前的小丫頭,一轉眼出落成了奪目的佳人,便對沈公誇讚:“公爺子孫輩裏人才輩出。大姑娘氣度雍容,畫才聞名於世,連先帝也曾交口稱讚。公爺還有無盡的後福呢。”

    提起家裏的子子孫孫,沈公爺方才贏棋的興致瞬間不見了,對趙世康道擺了擺手:“除了跟前這一個,剩下的都是一幫子不肖子孫,提他們作甚?”

    沉了一息,沈公爺似乎是對趙世康,但同時又是對自己道:“我一生對先帝恪盡職守,忠心報國,以為是這就是人間正途,卻不知自己何等無知。所謂為萬世開太平,其實不過是為子孫謀前程。若是沒有教養好自己的後人,再大的家業和軍功,也是徒勞,守不住的。”

    趙世康沒敢直接接話。他聽得出,榮恩公抱怨的不隻是自己的不肖子,還揶揄了如今龍椅上那個並不英明賢德的新君。

    “安王世子今日就要到府上了吧?”趙世康岔開話題,不再惹老人家動氣。安王駐守薊州多年,實力雄厚,意圖篡位的傳聞這些年也是沸沸揚揚,趙世康也想借此機會聽聽老人家對未來局勢的見解。

    沈公爺卻氣定神閑,隻將沈書雲端進來的湯藥豪飲而下,喝藥也如同喝酒一般豪邁。放下藥碗,沈公才對趙世康說:“年歲大了,睡得淺,夢還多。昨夜又夢到了先帝,我對他說,與他地府會師之前,老夫再替他那不爭氣的孫子,守一回國門。”

    這個不爭氣的孫子,說的正是現在的永續帝朱雯。因先太子英年早逝,就由先帝的嫡長孫繼承了大統。嚴格來說,當今聖上,論輩分是安王世子的堂哥。

    趙世康低頭,就更不敢接話了。

    正在這時,安王世子的龍虎輿到了門前了,曹管家進來稟告:“安王世子隨行的侍衛本有百十來號人,鎮撫司的人在城隍上迎接,當場解除了世子爺一行的刀劍,把大部分隨從扣在了外城,隻一輛馬車並四個侍從到了府門前,四寶太監已經去門前接人,這就過來。”

    “扶我起來,看看是什麽陣仗。”榮恩公站起身,沈書雲扶著他,往正廳裏走。

    剛剛扶著祖父坐下,沈書雲還沒來得及告辭,就看見了一個身量頎長的男子在曹管家和四寶太監的指引下,款步進入了廳堂。

    朱霽長身玉立在廳堂中央,因趕路進京,並沒有穿朝服加冠冕,而是一身燕居常服,深衣素帶,外罩圓領紗袍,隻用一枚碧玉簪束發,看上去很有一份日月入懷的朗逸之氣。不過縱是這樣簡素的衣著,仍然蓋不住他氣質中的傲然。

    榮恩公雖然見過幼年的朱霽,卻早已忘記他的樣貌,更何況這麽多年過去。

    但此刻,他和趙世康看著廳前的人,都有片刻的恍惚,仿佛一瞬間回到了幾十年前——他與先帝長得十分相像,特別是眉宇間的神情,簡直如出一轍。

    “沈公爺安康!”朱霽俯身至與心平齊,對沈公拱手一拜,行了平禮。

    本朝親王世子承襲侯爵,沈廷恩是公爵,侯爵見公爵本應該揖手行拜禮,但因朱霽是宗室子弟,先帝正經的皇孫,所以抬高一級,禮儀上與沈公算是平級。

    沈公頷首回禮:“安王世子下榻寒舍,實乃老夫之幸。今後若有不周之處,望世子海涵。”言不由衷的語氣冷冷淡淡,朱霽卻始終掛著淺淺的微笑,看上去謙和溫潤。

    旁邊的趙世康隻有官銜沒有爵位,便俯身要對朱霽跪拜,朱霽卻立刻示意四寶將人扶起來,對趙世康說:“在薊州已經聞聽趙將軍是沈公爺的得意門生,如今一見,果然是師徒風采。此處是不是朝堂,將軍不必拘謹。”

    這期間,沈廷恩的目光一直在審視著朱霽,他的形容與舉止都無可挑剔,是王孫貴胄裏一等一出挑的人物。

    隻不過沈公四十年沙場點兵、宦海浮沉,心都磨老了,不用眼睛也能看到安王世子,甚至他那遠在薊州的老子身上,那副心懷異誌的反骨。

    沈書雲本打算等他們寒暄後就簡單告辭,朱霽卻先一步看到了她。

    這張麵容,三年來無數次出現在他的腦海,先帝壽辰宴上的驚鴻一瞥,化作後來不斷觀摩她畫作的欣賞與崇拜,此時此刻終於見到了真人,比三年前長開了許多,二八華年綻放出大氣奪人的美。

    朱霽看向她的眼神中蘊含了無盡的渴慕與野望。

    沈書雲低頭避開了他投來的目光,甚至直到趙世康都看出了不同,朱霽才回過神,對沈公改了一副敬慎的語氣問道:“這位,是府上的千金麽?”

    “此是老夫的嫡長孫女書雲,世子也知道的,會畫畫的那個。”沈公爺提到沈書雲,帶著自得的神氣,語氣溫柔到不像個武將:“雲娘子,來見過世子。”

    “見過世子。”沈書雲簡單行禮後,便喏聲道:“小女就此告辭,世子與將軍請便。”語罷便帶著婢女,拾了祖父的藥碗和托盤,往後宅去了。出了正廳的庭院,她回頭看一眼院牆,在心裏暗自道:明明就是認出了我,還能這般裝模作樣問我是誰,真是個虛偽狡詐之徒。

    孫女一走,沈公爺的表情驟然轉冷,示意朱霽與趙世康都坐下,整了整衣襟,肅然道:“聖人命世子勤王,凡在我府上一日,便得擔待起來。老夫從武出身,說話直截了當。從今以後約法三章,還望世子海涵。”

    朱霽早也有所預料,並沒有什麽不高興,還十分謙和地附和:“事無不可對人言,沈公爺有話直說,是最好不過了。您請講。”

    作者有話說:

    沈廷恩:您的孫子要造反,反的也是您的孫子。

    先帝:朕孫子多,造反的是哪一個?

    沈廷恩:長得帥的那一個。

    先帝:像朕的那個嗎?

    沈廷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