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作者:五點零九      更新:2022-07-09 16:00      字數:10487
  第一百零二章

    李蘭雪一走進來就跪下給李彥逐磕了三個響頭, “多謝皇兄成全,皇兄大恩,臣妹無以為報。”

    李彥逐扶起李蘭雪, “你過得好,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

    李蘭雪福禮道:“皇兄,臣妹此番前來, 除了感謝,還有話要對皇兄說。”

    李彥逐坐到桌幾旁,指著對麵的位置, “二妹有話請講, 朕洗耳恭聽。”

    他略有所感, 李蘭雪要對他說的事, 同沈亦槿有關。

    李蘭雪在李彥逐對麵坐下,“皇兄同意我去瘴城,想必已經明白了一件事, 世間之大,唯有愛人身邊,才是最想去的歸宿。若此番皇兄沒有應允, 臣妹怕是憂思過盛, 也活不了多久。”

    “皇兄是知道的,沈姑娘在宮中過得並不開心, 雖然皇兄在盡力挽回, 可曾得到了沈姑娘的回應?皇兄放沈姑娘離開吧,別將她困死在宮中了。”

    李彥逐不說話, 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 似是飲酒一般。

    李蘭雪繼續道:“皇兄可還記得最近一次沈姑娘笑得開心是什麽時候?那笑可和皇兄有關?皇兄別再自欺欺人了, 勉強將沈姑娘留在身邊, 用沈家父子的性命要挾她,難道皇兄真的想如此過一生嗎?”

    “皇兄這樣過一生無妨,遲早有一天,皇嗣的問題會讓皇兄避無可避,皇位沒有繼承者,朝堂就不穩,就會有人生出狼子野心,沈姑娘不願侍寢,難不成皇兄要強迫嗎?”

    “到了那時,皇兄還是要納妃,要誕下子嗣,可沈姑娘呢?在這後宮中,要如何自處?”

    “皇兄可以封妃,可以強迫沈姑娘侍寢。可沈姑娘卻要一輩子困在這個她並不喜歡的地方,困在她並不喜歡的人身邊,過著自己並不喜歡的生活,直至抑鬱而終嗎?還是皇兄……”

    李彥逐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在桌幾上,“別再說了。”

    李蘭雪卻不肯停下,“還是皇兄可以一直等下去,一年兩年可以,三年五載也可以,十年八年呢?皇兄……”

    “朕讓你別再說了!”李彥逐滿目都是痛楚,他抬頭看著李蘭雪,“二妹知道思念之苦,寧可放棄公主身份,也要去沈常鬆身邊,難道二妹就忍心看著朕再也見不到所愛之人嗎?”

    李蘭雪輕輕搖頭,“皇兄同我不一樣,我隻有沈常鬆,他就是我的全部。可皇兄是大興的皇帝,皇兄勤政為民,宵衣旰食是百姓心中的明君,皇兄還有新政要推行,心中還有雄圖偉業,皇兄的心要容納的事很多,除了兒女私情,還有家國大業。遲早有一天,皇兄會有越來越多的嬪妃,也會有聰慧的皇子和貼心的公主,那時,皇兄會忘記沈姑娘的。”

    “不會!朕如何能忘?如果可以忘,朕又何苦舍不下放不開!”李彥逐起身,“二妹說的話,朕知道了,明日二妹還要啟程,早些回宮歇息吧。”

    說完李彥逐就要往內殿行去,李蘭雪卻還不肯罷休,繼續說道:“皇兄的母妃不就是最好的例子!父皇曾經那麽寵愛柔妃,最後呢?柔妃死了,父皇有那麽多妃子,還不是好好的過了後半輩子,沈姑娘離宮,皇兄依然會安然活下去,但沈姑娘留在宮中,就隻剩下無盡的悲苦。”

    “朕讓你住嘴!”李彥逐大吼一聲,驚得門外守著的羽林軍衝了進來。

    李蘭雪道:“今日臣妹冒著皇兄收回成命的風險對皇兄說出這些話,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既為了沈姑娘也為了皇兄,皇兄別等到沈姑娘恨你,才後悔。”

    “臣妹話已至此,還望皇兄三思,明日起,我再也不是大興長公主。”她跪下磕頭,“最後一次,作為大興長公主,祝願大興風調雨順繁榮昌盛,也願皇兄放下過往,放過沈姑娘,也放過自己。皇兄,保重!”

    李蘭雪起身走出紫宸殿,李彥逐卻站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

    他好像被人戳破了最後一個心存幻想的泡沫,讓這些他一直逃避卻最終無法逃避的事都呈現在了麵前,李蘭雪說得對,皇嗣永遠是無法跨過的一道坎,他也從沒想過要強迫沈亦槿,哪怕撕破了她的衣服,也隻是因為氣急了,終是做不出那等禽獸行為。

    接沈亦槿回宮一年了,他做了很多努力,但終究沒換來一句願意。

    他是不是真的該放她走?李蘭雪問他沈亦槿最後一次笑得開心是什麽時候,他細細想了想,似乎是在那間茶館,她同宋有光在一起的時候。

    那個笑容始終刺傷著他的心,他陪著她出宮,去茶樓進賭坊逛青樓,她都沒有笑得那麽開心過。雖然如今沈亦槿已經不再排斥他,也不再對他說狠話,但並不像是對他的心生愛慕,更像是一種無力的妥協。

    衛安走到李彥逐身邊,“陛下,奴才伺候陛下就寢吧。”

    方才他們爭執的聲音很大,衛安在門外聽得一清二楚,他明白此時主子心中的糾結不安,但更明白,李蘭雪說得都沒錯。

    李彥逐道:“衛安,朕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陛下沒錯,喜歡一個人,想要把她留在身邊何錯之有。”即使知道李蘭雪說得都對,但衛安始終覺得沈亦槿並非對主子一點情意都沒有。

    從一開始,沈亦槿等在府外,爬牆頭,送藥膳,送拜帖,求他跟去北地,都讓衛安曆曆在目,他不相信,這些感情能輕易消失。

    “可是,她並不開心。”李彥逐看向正殿龍椅的位置,為了坐上那個位置,他唯一做錯的事,就是沒有回應沈亦槿的感情。

    翌日一早,沈亦槿獨自來到宮門口想為李蘭雪送行,卻被告知李蘭雪連夜就離開了,隻給沈亦槿留了一封信。

    信上畫著兩個女子坐在靜月閣的金桂樹下相互依偎。畫下寫著一行字:何苦話離別,遙盼再見日。

    沈亦槿不禁笑了,這還真是符合李蘭雪的性格。

    從宮門口往靜月閣走去,在通向鳳陽閣的岔路口,沈亦槿停下了腳步,她覺得十分孤獨,李蘭雪走了,這偌大的後宮如今真的就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姑娘。”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沈亦槿回頭看見一個小太監手裏拿著一封信。

    “宋將軍讓我把這封信交給姑娘。”

    宋將軍?沈亦槿接過信稍作思索,就明白這封信是宋辰遠給她的,正要問那個小太監,一抬頭,那小太監早已不見了身影。

    回到靜月閣,沈亦槿打開信,周正剛勁的字跡躍然紙上。

    沈姑娘,老夫有禮了。陛下因忌憚犬子對姑娘之情,將犬子調往邊疆駐守,犬子戰場重傷,幸而未喪命,然為父者,甚是擔憂,姑娘今盛寵,若開口求陛下召回犬子,是為可行。

    老夫自知宋家有愧於沈家,不該厚顏相求,怎奈甚憂犬子命喪戰場,還請姑娘念在犬子一往情深,救沈將軍於大火,幫老夫這個忙。

    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宋辰遠。

    沈亦槿拿著信,心情十分複雜,宋家雖然背板了沈家,但也曾在大殿上為沈家求情,宋有光更是一路相護,直至到了瘴城,還救下了父兄的性命,這個忙她不能不幫。

    更何況宋有光被調派到邊疆,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她理解宋辰遠作為父親對兒子的擔憂,也能想象他是如何拉下臉麵寫這封信的,他定然是已經求過李彥逐被拒了,實在沒有辦法,這才來求自己。

    可李彥逐拒絕的事,她再去求,又該如何求?

    之前她曾對李彥逐說過愛慕宋有光的話,再為宋有光求情,她很怕會惹惱他。

    沈亦槿不知該如何辦,在房中焦急踱步,她不敢將信留下,隻能先燒了。

    一連幾天都在為這件事憂心,真是吃不好睡不好的,還沒等她想清楚,芷寧就又拿著一封信進來了,“姑娘,剛門口有個小太監,交給我一封信,讓我交給姑娘。”

    沈亦槿看著信封上的字,就知道是宋辰遠寫的,便對芷寧交代道:“小太監給你信的事,別對任何人說。你先下去吧。”

    芷寧退下,沈亦槿打開了信。

    沈姑娘,老夫慚愧,又來叨擾姑娘,有些事姑娘需得知曉。老夫雖愛子深切,也知為國家效忠乃是應當,隻是從邊疆傳來消息,犬子每每作戰一馬當先,不顧生死,似有赴死之意,重傷後不曾好生將養身子,依舊日夜練兵。老夫猜想,犬子愛姑娘深切,自知此生與姑娘再無緣相見,才心存死誌,此話,老夫無人可言,隻得對姑娘言明,還望姑娘救犬子一命!

    拿著信,沈亦槿的心沉了下來。

    她竟是不知宋有光對自己情深至此,還一直認為有初綠陪在身邊,會漸漸將自己淡忘,沒想到他會這般執拗。

    事已至此,這份恩情,她是求也得求,不求也得求了,若宋有光真的戰死,她就得愧疚一輩子。

    給宋有光求情,並不同於給李蘭雪求情,她很有些膽怯,不敢前去求情,她已經能夠想像李彥逐會如何質問她,如何氣惱。

    可這份情不求又不行,糾結了很久,沈亦槿最終還是決定求情,她想著屆時隨機應變,盡量不惹惱李彥逐。

    李蘭雪生病之前,李彥逐幾乎每日都會到靜月閣用晚膳,那日因她質問宋有光受傷一事後,好幾日,李彥逐都沒來,直到她為李蘭雪求情,李彥逐又恢複了每日都來用晚膳。

    可奇怪的是,自李蘭雪走後,李彥逐就一次都沒來過。

    沈亦槿心中忐忑,她不知是李彥逐朝政繁忙還是因為久久得不到她的回應,有些想放棄了。

    又恰逢宋辰遠送來這樣的信,真的讓沈亦槿一個頭兩個大,不過,這樣也好,若李彥逐真的對她沒了耐性,何不就此機會,把想問的話都問清楚。

    翌日,她親手做了一桌子菜,讓芷寧去紫宸殿通稟,請李彥逐到靜月閣用晚膳。

    李彥逐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一桌菜涼了大半。

    其實剛過晌午就得到沈亦槿相邀的通稟,隻是他心中既開心又懼怕,以他對沈亦槿的了解,無事是不會找他的,單純的相邀用膳是不可能的。

    今次又不知是什麽事,他心中很不安,在紫宸殿中躊躇了很久,耳邊不停回響著李蘭雪說過的話,他很害怕今日沈亦槿會求他放她走。

    自那日李蘭雪來過紫宸殿後,李彥逐日日都陷入惆悵之中,他是真心愛著沈亦槿的,也是真心希望沈亦槿能過得歡心,若強行將她留下隻會讓她失去笑顏,痛苦地活著,那他就太自私了。

    李彥逐的心已經動搖了,所以很怕沈亦槿會求他,他既想要她歡喜,又害怕她離開。

    沈亦槿以為李彥逐不會來了,剛讓宮人將菜品撤下去,就聽見了衛安的聲音:“陛下駕到——”

    她又讓人將菜重新端了上來,自己則來到了正院等著李彥逐。

    幾日未見,李彥逐遠遠看見沈亦槿,心中酸楚,李蘭雪的話猶在耳邊,他刻意的逃避不去見沈亦槿,沒曾想隻會讓思念越加瘋長。

    他大步走過來緊緊擁抱沈亦槿,一言不發。

    沈亦槿嘴角微微翹起,李彥逐的懷抱很溫暖,之前她還以為他想要放棄,應是她猜錯了。

    她輕輕攬住他的腰,“陛下幾日未來,可是朝堂發生了什麽事?”

    李彥逐道:“不必憂心,一切都好。”他拉著沈亦槿坐到桌前,看著滿滿一桌菜,道:“你是不是也沒吃?今後不必等我,要先填飽自己的肚子。”

    沈亦槿為李彥逐夾菜,“陛下,今日這些菜品都是我親自下廚做的。”

    李彥逐拿著筷子的手停了下來,有些歡喜又有些忐忑,沈亦槿入宮這麽久以來,也會做一兩樣菜品,可像這樣滿桌的菜都親自做,從沒有過。

    他問道:“亦槿,你今日是不是有話要說?”

    沈亦槿緊張起來,李彥逐未免也太了解她了,自己還什麽都沒說,他就知道了。

    “陛下,我們先用膳,這些菜品都是陛下愛吃的。”她夾起一塊菌菇放在李彥逐碗中,“這耳絲拌鮮菇好久沒做了,也不知還合不合陛下的胃口。”

    李彥逐看著這道菜,不覺想起了兩人在清水縣時的情形。

    “亦槿,當初在清水縣,我若不再隱藏對你的愛意,去瘴城之前我若對你表明心意,讓你等著我接你,你會不會等?”

    這個問題,沈亦槿從來沒想過,她始終想的都是遠離上京,和父兄過普通百姓的生活。

    隻是入宮這麽久,李彥逐對她的點點滴滴,已經慢慢侵蝕了她的心,如今這個謊言,她再也說不出口了。

    “或許吧。”

    李彥逐又道:“那你還會嫁給宋有光嗎?”

    既然提到了宋有光,她覺得自己有必要說清楚宋有光為她所做的一切,為一會的求情打好基礎。

    “流放的路上,我已經沒什麽銀子了,父親和兄長都受了傷,我的腿也行動不便,是宋公子找了郎中給我們醫治,還給我們找來了馬車,若是沒有宋公子,我這條腿恐怕就廢了。到了瘴城,也是宋公子買了小宅院,給了我一個安身之處,他每日都要上山采藥,賣了藥的銀子全都用來給我和父兄買吃的穿的,打點衙役們。驛站走水,要不是宋公子,父兄就會葬身大火,父兄若死了,我也不會獨活,怎麽還能坐在這裏和陛下用膳呢?”

    “宋公子是我們沈家的恩人,而當時,我也是心甘情願要嫁給他的。”

    李彥逐沉默許久,又問:“亦槿,你告訴我,是如今和我在一起心中歡喜,還是在瘴城同宋有光在一起心中歡喜?”

    沈亦槿笑道:“我自小就不喜歡深宮。”

    李彥逐握著筷子的手微微顫抖,他的心頓疼,好似被刀劃開一般,他蹙眉又蹙眉,不想讓眼中的濕潤被沈亦槿看見。

    低頭吃了一口飯,努力控製著不讓自己的情緒表現出來。

    沈亦槿覺得今日的李彥逐有點反常,上次她不過提了一句宋有光,他就冷了眼眸,說她沒有心,可今日他既沒抬頭看她,也沒有惱怒,而是平靜地吃著飯。

    她在想,是不是自己說了宋有光為沈家所做的事,李彥逐理解了自己對宋有光的維護呢。

    於是大著膽子道:“陛下,宋公子是宋家唯一的兒子,宋將軍對陛下忠心耿耿,宋公子此番受了重傷也算是經受了磨礪,陛下能不能把宋公子召回上京?”

    真是痛上加痛,沈亦槿的每句話都像你對李彥逐的淩遲。

    他抬眸看著沈亦槿,“今日你親手做這麽多菜,隻為了討我歡心,還是為了替宋有光求情?”

    李彥逐眼中的悲痛太濃,沈亦槿隻看了一眼,心就跟著也痛了起來。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都是。”

    李彥逐突然大笑了起來,“沈亦槿,我知道你心裏的人一直都是宋有光,你別把我當傻子。”

    沈亦槿根本顧不上思考,下意識解釋道:“不是,宋有光是我的恩人,我不能看著他死在邊疆不管不問啊。”

    “你是為了讓我召回他才這麽說的吧。”李彥逐放下碗筷站起身,“朕可是清楚的記得,在瘴城時,你親口對我說,愛慕的人就是宋有光,沈亦槿,你自入宮以來,可曾對我有一點動心?”

    沈亦槿剛要開口,就聽李彥逐厲聲道:“如今,我不想知道了。”

    他笑自己傻,分明知道結果,為何還要聽她親口說出來?是覺得傷得還不夠深嗎?

    李彥逐走到沈亦槿麵前,“從今日起,我不會再強求你愛我,如今我才明白,你的心……”李彥逐眸中的淚還是沒忍住,滑落了下來,“終是捂不熱。”

    沈亦槿低著頭,她要解釋些什麽,卻好似被禁了聲,怎麽都張不開口。

    她很想告訴李彥逐自己並非一點心動都沒有,可又怕交付真心,換來的不過是李彥逐無數嬪妃的其中之一。

    李彥逐走到門口,停下腳步,並未回頭,清冷的聲音傳來,“你所求之事,朕知曉了,朕會讓你得償所願的。”

    第二日,李彥逐下了一道旨意,召宋有光回上京。

    而自這日起,李彥逐再也沒有踏進靜月閣半步。

    沈亦槿時常想起李彥逐眼中的悲痛,直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幾次三番相求,都得了恩典,自己若把這些恩典都當做理所應當,未免太過冷血。

    她心裏很是過意不去,熬了湯送去紫宸殿,可李彥逐卻拒絕相見。

    以為李彥逐隻是一時氣惱,過段日子就好了,沒想到在宋有光回到上京的第二日,衛安來了靜月閣,傳了李彥逐的口諭。

    沈亦槿剛要跪地聽旨,衛安馬上將她扶起來,“姑娘,陛下說過,姑娘無需再跪。”

    衛安看著沈亦槿的神情,悲傷又不舍,讓沈亦槿莫名緊張起來,隻聽衛安大聲道:“陛下口諭,恩準宮女沈亦槿即日離宮,但不許擅離上京;準許另嫁他人,但不許自作主張定下婚期。”

    離宮!

    沈亦槿怔住,這分明是她一直期盼的,怎麽如今李彥逐要放她離開了,心會這麽難受?

    是錦衣玉食的日子過慣了,還是這靜月閣太舒適,她舍不得?

    都不是,是這一年,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漸漸喜歡了李彥逐,可又十分清醒地知道,太多的疑問和顧慮,讓她心生怯意不敢尋求答案,也不想困於這皇宮之中。

    人在很多時候,都無法清晰的為自己的想法和行為定義,甚至常常活在矛盾中飽受煎熬,隻能逃避度日,可逃避總有無處遁形的時候,終歸是要做出選擇。

    就像此時的沈亦槿,在情愛和自由之間,她還是選擇了後者。

    不過這離別來得實在太過突然,沈亦槿沒有絲毫心理準備,呆呆站在原地,有些無所適從。

    衛安走過來道:“陛下讓人把將軍府重新打理了,姑娘可住進去,芷寧也可跟隨姑娘離去,姑娘看這靜月閣中,哪個宮婢用得順手,也可以一並帶走。陛下賞賜的衣物和珠寶首飾姑娘都可帶走。”

    “姑娘。”衛安眼裏轉了淚花花,“陛下待姑娘真心,姑娘若不願走,奴才這就帶姑娘去紫宸殿請旨。”

    沈亦槿淺淺一笑,“既然是即日離宮,我此刻便收拾行裝。”

    衛安忙道:“姑娘可否不走?隻要姑娘說一句不願離開的話,陛下定然會收回成命!”

    他是知道的,主子讓他來傳口諭時,有多不舍。

    沈亦槿笑得釋然,“這段日子,多謝衛公公照拂,經此一別,不知何時再見。”

    她打量了一番靜月閣,“還請衛公公告知陛下,將軍府我不會再住進去,宮婢我也隻帶芷寧離宮,至於那些賞賜的物件。”她拿下發髻上的金雀釵,“我隻帶走這支金雀釵足矣。”

    既然已經決定離去,她就不打算再承李彥逐的恩情。

    且將軍府前後三院,好幾十個廂房,自大興建朝以來,那處宅院居住的都是大將軍,她一個罪臣之女住進去算是怎麽回事,再者,她和芷寧兩人,實在用不了那麽大的地方,隻要有一方安身之所足矣。

    衛安道:“姑娘出宮後要去哪裏?要如何生活?”

    沈亦槿淡淡一笑,“陛下許我出宮又不許我離開上京,許我嫁人,卻又不許自作主張。我知曉,陛下要真的放下我們之間的過往還需要些時日。衛安,我相信不會太久的,到了那時我會再來找衛公公,衛公公可不能不認識我呀。”

    遲早有一日,李彥逐會立後,會有很多嬪妃,會有子嗣,到了那時,她應該能為自己請一道離開上京的旨意。

    衛安忙搖頭,“不會,我怎麽會忘了姑娘。”

    沈亦槿道:“快回去複旨吧,我們……”她輕輕笑道,“我們後會有期。”

    衛安走後,芷寧站在沈亦槿身邊欲言又止。

    沈亦槿對著芷寧微微一笑,“芷寧啊,你要跟著我吃苦了,願不願意和我離開呀?”

    芷寧的淚珠子已經掛在了睫毛上,“願意,姑娘去哪裏,我就去那裏。”

    沈亦槿擦去她臉上的淚珠子,“那你哭什麽?應該為我高興才對呀。快去準備包袱吧,晌午過後我們就離宮。”

    “是。”芷寧抽泣著離開。

    沈亦槿坐在軟榻上,耳邊都是衛安方才的口諭,在宋有光回上京的第二日,李彥逐下了這樣的旨意,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思緒又回到那日她為宋有光求情之時,李彥逐最後的神情,最後那句話在她心中揮之不去,她想,或許那時李彥逐就已經做了要放她離宮的打算吧。

    晌午,禦膳房端上了很多菜品,都是沈亦槿愛吃的,但她實在沒胃口,隻吃了一兩口,就讓撤了下去。

    用完膳,她換上了一身最樸素的羅裙,帶著芷寧走出了靜月閣。

    江鋒早早就守在了靜月閣外,“姑娘,末將送姑娘出宮。”

    沈亦槿道:“從靜月閣到出宮這條路,我很熟悉,江護衛不用再送了。”

    說完沈亦槿就要繞開江鋒,誰知江鋒道:“姑娘不去將軍府,要去何處?陛下不放心。”

    沈亦槿笑道:“還請江護衛告訴陛下,我會遵從口諭,不會離開上京,請陛下放心。”

    李彥逐定然已經交代了城門守衛,她想離開也難。再說,她也不用急著去瘴城,護送李蘭雪前去瘴城的金吾衛,定會交代當地縣令,寬待父兄。

    與其費盡心機離開皇城,不如安心待幾年,遲早有一天,新人會取代她這個舊人,天倫之樂會讓李彥逐釋然。

    實在不必現在就去冒險。

    江鋒道:“姑娘今晚總要有落腳的地方,末將知道有一處小院落,很適合姑娘居住。”

    沈亦槿拍了拍江鋒的肩頭,“不必了,江護衛,保重。”

    她不再理會江鋒說什麽,徑直往宮門口走去。

    江鋒站在原地,不知道究竟該不該再跟上去。

    沈亦槿走出皇宮,腳步停在宮門外和街道口的中央,她很想回頭看一眼,卻又覺得隻會徒增煩憂,既然已經離開了,她就應該學會忘記一些事,開始新生活。

    此時皇宮城樓上,李彥逐站在最高處,看著沈亦槿單薄的身影,心中無限落寞。

    他最終還是沒能留住她,將她困在身邊一年,他也終於明白,有的人,錯過了就是錯過了,無論再怎麽努力,都難以挽回。與其留在身邊日日見她愁容,寧願放她離去,總好過互相折磨。

    江鋒走上城樓,“陛下,沈姑娘不讓末將相送。”

    李彥逐看著那個背影道:“派人好好保護,別讓沈姑娘發現。”

    江鋒道:“是。”

    他看著一上一下兩人,心中無不歎息,即使是作為皇帝,也並非都能如願,也有愛而不得的人。

    沈亦槿終是沒有回頭,邁步繼續往前走去,身影漸漸融進了人群中。

    就在沈亦槿的身影消失在李彥逐視線裏時,一個男子的身影出現在了宮門口。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來複命的宋有光。

    李彥逐道:“回紫宸殿吧,該和故人敘舊了。”

    他走入紫宸殿書房,宋有光已等候片刻,李彥逐看著男子略顯黝黑滄桑的麵容,顯然是在邊疆吃了很多苦頭。

    “陛下,末將不辱使命,在邊疆駐守之時,擊退敵軍數次,特前來複命。”宋有光的眼神不再是神采奕奕,變得灰暗,盡顯疲態。

    李彥逐道:“你可知朕為何召你回上京?”

    宋有光道:“末將不敢猜。”

    “你是不是認為是因你在戰場上奮力廝殺,有了些戰功,也算是磨礪了一番,才召你回來的?”李彥逐走到他身邊道:“你父親上過的戰場何止是你的十倍,你比起你父親還差得遠,就連朕你都比不上,朕自十五歲上陣殺敵,死在朕劍下的敵人,你需再留邊疆三五載才趕得上,你如今的磨礪還遠遠不夠。”

    宋有光不由抬頭問道:“陛下,那是為何?”

    李彥逐看著宋有光,不論怎麽看也找不出比自己好的地方,他不明白沈亦槿喜歡他什麽。

    他也曾問過初綠,為何愛慕宋有光,初綠笑而不答反問他,召國長公主同他更相配,他又為何要愛慕沈亦槿。

    這還真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宋有光謹慎道:“末將受傷後,父親曾焦急萬分,讓人帶郎中到邊疆為末將治傷,是否是因為父親?”

    李彥逐道:“宋將軍確實前來相求,但朕下旨,卻不是因為你父親。”

    宋有光猛然意識到了什麽,卻不敢說出口。

    在邊疆這段時日,每每想起沈亦槿都讓他心痛地難以呼吸,人世間最殘忍的不是愛而不得,而是還差一步便能得償所願,卻還是成了虛妄。

    李彥逐繼續道:“今日我讓沈亦槿離宮了,朕不想再困著她,從今往後她自由了,若她仍想要嫁給你,朕不會再阻攔,隻要她能過得歡喜,朕願意成全你們。”

    宋有光灰暗的眼眸亮了起來,他有些不敢相信,但很快就回過神來,又激動又忐忑,跪地重重磕了一個頭,“末將,謝陛下隆恩!”

    李彥逐道:“宋有光,朕自小便知萬事都是籌謀爭取來的,從不羨慕任何人,但如今,你成為了這世間,朕唯一羨慕的人,好好待沈姑娘,膽敢讓她傷心,朕要了你的命!”

    他心中酸澀,終於明白了李蘭雪所說的話,他終於懂得如何愛一人,但那個他愛到骨子裏的人,卻要親手交付給別人了。

    唯一期盼的便是,所愛之人能夠得償所願,一生歡喜。

    宋有光激動地道:“末將怎麽舍得讓沈姑娘傷心,今生今世末將都會好好待沈姑娘。”

    李彥逐突然覺得自己無法呼吸,難受得好似有一隻大手絞著他的五髒六腑,讓他痛不欲生。

    “退下吧。”

    宋有光起身的一刻,已經不同於來時,變得神采奕奕,眸中閃著光,滿臉都是歡喜。

    李彥逐跌坐在龍椅上,覺得自己的身體好似有什麽被掏空了,讓他覺得疲累不堪。

    *

    沈亦槿很快在護城河邊,找了一處小院落,和芷寧簡單收拾,就住了下來。

    “芷寧,明日你去買些繃子、針線和綢緞。”沈亦槿熟練地一邊整理衣物一邊交代,“再去門外掛個代寫書信的牌子。”

    芷寧拿過她手裏的衣物,“姑娘,這些活我來做就好。”

    沈亦槿道:“我有手有腳的,不需要你照顧,我還想著給你相看個好人家呢,怎麽能總是讓你照顧。”

    在瘴城的時候,這些事她都是自己做,如今出了宮,她也不再是貴女,怎麽能所有活計都讓芷寧去做,合該要分擔的。

    芷寧又汪上了淚,“我不嫁人,我要一輩子都和姑娘在一起。”

    沈亦槿攬過她的肩膀,“傻丫頭。”

    她終是要離開上京的,她不希望芷寧還跟著她顛沛流離,芷寧這樣好的姑娘,該有個好歸宿。

    芷寧擦了把眼淚,“姑娘,我們什麽時候去找宋公子?”

    沈亦槿一愣,很快明白了芷寧的意思,她為宋有光求情芷寧是知道的,如今李彥逐在宋有光回上京第二日就放她出宮,隻要稍動一下腦子就能明白其中緣由。

    “我們不去找他,他有自己的生活,我們不要去打擾他。”

    芷寧驚訝道:“姑娘,你難道不想嫁給宋公子了?”

    沈亦槿道:“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姑娘不再愛慕宋公子了嗎?奴婢一直以為姑娘拒絕陛下是因為宋公子。”芷寧當真有些不明白。

    沈亦槿道:“快收拾著休息吧。”

    她不解釋,是不知該如何對芷寧解釋。這許多過往已經不是一兩句就能解釋清楚的。

    她想要的情感太過純粹,又抱有太高的期待,反而會心生膽怯不敢靠近,越是這樣的時候,就越是沒有信心。

    恰在此時,李彥逐的放棄,讓她再一次選擇了逃避。

    沈亦槿不禁自嘲一笑,自己做事向來都是愛憎分明,唯有李彥逐,讓她進不得,退不得,憎不得,愛不得。

    主仆二人頭一次窩在一個炕上睡覺,之前沈亦槿睡得都是梨花木的架子床,哪怕在瘴城,宋有光為了讓她睡得舒服,也買來了普通的白木床榻,如今躺在硬硬的炕頭上還是頭一次。

    芷寧顯得很拘謹,“姑娘,我還是去偏堂睡吧。”

    “這大冬天的,偏堂沒有炭火,你要如何睡?”

    離宮的時候,沈亦槿幾乎什麽都沒帶,買了這個小院子,就沒有多少銀子買炭火了,但她一點也不擔心,有了瘴城生活的經驗,她完全可以靠著刺繡和寫家書維持生計。

    “這幾日先湊合著,等多賣幾幅刺繡,多寫幾封家書,我們有銀子買更多的炭火了,就讓你住在單獨的房間。”

    沈亦槿主動將芷寧擁在懷中,“你的母親服侍了我的母親一輩子,她們情同姐妹,你自幼就跟著我,我早就把你當妹妹看待了。”

    芷寧又嚶嚶嚶哭了起來,“姑娘,我也早就把姑娘當作親人了。”

    沈亦槿輕聲道:“睡吧。”她就像是哄小寶寶一樣,哼著舒緩的曲調,一下一下拍著芷寧的後背。

    芷寧在她懷中很快呼吸就平穩了下來,沈亦槿的眼皮也來越沉重,沒過多久也睡著了。

    清晨,雞叫聲吵醒了她們,沈亦槿伸著懶腰清醒過來,往身邊看去,芷寧已不在炕上,想必是早就醒了。

    她沒喊芷寧,起身後穿好羅裙,來到了簡陋的梳妝台前,簡單得綰了個發髻,看了看昨日睡前取下的金雀釵,在發髻上比劃了一下,覺得再繼續戴般貴重的金釵似是不怎麽合適了,便放進了妝奩中。

    沈亦槿從枕頭下拿了錢袋,想著昨日來時沒怎麽好好收拾這小院子,今日芷寧估計還要繼續收拾,那她就自己去買針線綢布。

    邊想著邊出了屋,剛要喊芷寧,抬頭的一刻,她和一個人目光對了個正著。

    隻見宋有光站在小院當中,正笑意盈盈地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