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作者:五點零九      更新:2022-07-09 16:00      字數:10840
  第一百零一章

    沈亦槿手中的小鏟子跌進泥土中。

    “何時的事?”

    “就是今日, 我同紫宸殿的小太監攀談,那小太監說漏嘴了,還說陛下不讓姑娘知道, 求我別告訴姑娘,要不他得挨板子。”

    芷寧自入宮後,衛安對她很不一般, 紫宸殿的小太監們都看在眼睛裏,自然知道要討好,這一討好, 還就說漏了嘴。

    沈亦槿也不管埋了一半的酒壇, 起身就要往紫宸殿去, 走到一半她才意識到, 其實自己什麽也做不了,從西北送來的戰報哪怕是一刻不停快馬加鞭也要兩三日,她就算是求李彥逐派太醫前去救治, 等太醫趕到,恐怕也來不及了。

    她折返回來,卻早已沒了方才埋桂花酒的興致, 呆呆站在前院拱橋上, 望向西北方。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此刻沈亦槿心中十分愧疚。

    自從宋有光接受了她的幫助, 宋有光的人生似乎就與自己捆綁在了一起, 不論是應差陽錯找到親生父親,還是跟隨他們去瘴城, 亦或是被李彥逐調去駐守邊疆, 甚至在上京遇到初綠, 都與自己脫不開關係。

    如果不是她, 宋有光根本不會留在上京,就不會有這一切的發生。

    此番受傷,宋有光有個萬一,她就成為了間接害死他的人。

    心中鬱結難解,沈亦槿往鳳陽閣行去,想找李蘭雪討個法子,即使討不到法子,有個人傾訴一番也是好的。

    誰知剛走進鳳陽閣內殿,就看見了守在門外的衛安,沈亦槿有些奇怪,通常李彥逐都是傳召李蘭雪的,怎麽今日會到鳳陽閣來。

    “衛安,陛下在裏麵?”

    衛安眼神閃躲,吞吞吐吐,“姑娘,今日就別進去了,陛下有話同長公主說。”

    沈亦槿更加疑惑,皇帝要同誰單獨說話,不是很正常的事嗎,怎麽衛安好像有什麽在刻意瞞著她。

    她正要轉身離去,卻見內殿走出來一個背著藥箱的太醫,沈亦槿心下一沉,還沒等旁人反應過來,她一把拽住太醫,“是長公主病了嗎?”

    太醫看了沈亦槿一眼,又看了看衛安,似是有些為難。

    衛安很無奈,道:“徐太醫告訴沈姑娘吧。”

    太醫道:“長公主前幾日起,就身子不適,時有發熱,昨夜起高燒不退,淩晨時病情加重,渾身抽搐,險些過去了。”

    前幾日就身子不適?昨日李蘭雪還來了靜月閣中,她怎麽什麽都沒有發現呢?

    “現在呢?”沈亦槿忙道:“現在怎麽樣了?”

    “已不再抽搐,高燒有所緩解,但依然發熱,情況不容樂觀,我這就回太醫院給長公主配藥。”

    衛安道:“有勞徐太醫了。”

    太醫點頭,快步離開了鳳陽閣。

    沈亦槿不管不顧就要往裏衝,衛安擋在了她麵前,“陛下就是知道沈姑娘會著急,才不告訴姑娘的,如今長公主病情已有所緩解,姑娘回靜月閣等候消息即可。”

    原來是得了李彥逐的令,才沒有人來對她說李蘭雪生病一事。

    還有,要不是那個小太監說漏了嘴,她也不知道宋有光受傷的事。

    她明白李彥逐是不想她擔憂,但她並不感謝李彥逐的隱瞞,李彥逐根本不理解她,行事太過武斷,以為這是對她好,其實是變相剝奪她的自由。

    身體的自由被限製,她認了。可自己所關心的朋友出了事,也要被限製知情,她不能忍受。

    “衛安,你讓開,不讓開我就硬闖進去。”

    衛安隻得打開了房門,沈亦槿走入,沒理會兩旁宮女的行禮,焦急地繞過屏風往床榻邊走去。

    先入眼簾的是忙碌的宮婢,她們端著銅盆,走到床邊,將冰冷的帕子敷在李蘭雪的額頭上,似乎那帕子很快就失了涼意,宮婢取下,放入銅盆中擺過後,再重新敷在李蘭雪額頭上。

    另有宮婢端著溫水,用鑷子夾起小塊的白布沾濕,輕輕點在李蘭雪嘴唇上。

    其他宮婢,站在一旁隨時等著換銅盆中的水。

    李彥逐則站在床尾,靜靜地看著李蘭雪,神色沉重。

    沈亦槿並未給他請安,徑直拿過了宮女手中的帕子敷在了李蘭雪的額頭上。

    李彥逐看見她的身影,心頭一驚,“亦槿,你怎麽來了?”

    李蘭雪還病著,沈亦槿並不想在這裏同他爭論什麽。

    “陛下這話問得好生可笑,難道我不應該來鳳陽閣嗎?”

    李彥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讓人瞞著沈亦槿,是想著李蘭雪這病應該不過幾日就好了,卻不曾想,沈亦槿今日會過來,“二妹已經好多了,你別擔憂,快到晚膳的時辰了,朕陪你回靜月閣用膳,這裏交給宮婢們就好。”

    沈亦槿倔強地搖搖頭,“我沒胃口,我要留在這裏,即使回靜月閣,我也心不安。”

    她摸了摸李蘭雪的麵頰,還是滾燙的,帕子剛放上去沒多久,就熱了,她取下帕子在涼水中擺了擺,擰幹又重新敷在了李蘭雪額頭上。

    目光始終注視著李蘭雪的臉龐,再未看李彥逐一眼。

    李彥逐也感受到了她的不悅,小心陪著笑意,“朕也在這裏陪你。”

    沈亦槿沒搭理李彥逐。李蘭雪曾和她說過,他們兄妹幼時便不親近,同李蘭雪要好的是當時未出嫁的大公主,而李彥逐總是獨來獨往,一直到李彥逐登基,兩人因為沈亦槿的緣故,關係才親近了一些。

    所以,對於李蘭雪生病,李彥逐並沒有焦急,還能鎮定自若,也沒什麽好責怪的。

    但她不一樣,她早已把李蘭雪當成了自己的嫂嫂,自己的家人。

    而李彥逐不明白李蘭雪在沈亦槿心中的位置,首先考慮的是如何避免沈亦槿的擔憂。他卻忘了,作為家人,理應第一時間知道。

    沈亦槿能感受到李彥逐對自己的好,可又覺得有些好,似乎很不受用,反而讓她心裏很不舒服。瞞著她宋有光受傷的事也就罷了,可李蘭雪生病還瞞著,就太不應該了。

    為李蘭雪換了幾次帕子後,沈亦槿對李彥逐道:“陛下還有朝政需要處理,況且待在此處不僅沒用,還不方便我為長公主擦洗身子,陛下請回吧。”

    李彥逐沉默半晌,黯然離去。

    回到紫宸殿,他吩咐禦膳房把飯菜都送去了鳳陽閣,但沈亦槿一口都沒吃,她整夜守在李蘭雪床邊,哪怕宮婢怕她太累了,讓她休息一會,她都拒絕了。

    李蘭雪好好的,兄長才能好好的,兄長好好的,她才能安心。

    她還是心存希望的,盼望著有朝一日,李彥逐能召回父兄,讓他們有情人別再分離。

    這段時日,其實她的心已經在李彥逐細致入微的關懷和百依百順的縱容下動搖了,甚至想著找個機會向李彥逐求情,說不定能為兄長求得召回的皇恩,屆時,哪怕公主和兄長無法成親,也還能時常見麵,總好過如今這般。

    到了三更天,李蘭雪的燒降了下來,她一醒來看見沈亦槿,就伸出胳膊扒著沈亦槿的脖頸,將她拽下來,頭埋在她的脖頸處嗚嗚哭了起來,“小妹,我真的無法堅強下去了,我好想他。”

    沈亦槿輕輕拍著李蘭雪的肩膀,眼中浸滿了淚水,相思之苦她沒體會過,但聽說極其熬人。

    “公主,如今陛下準許我每月給瘴城去書信,等你好了,我們就給兄長寫信可好?”

    李蘭雪坐起身,汪著一雙淚眼搖頭,“不好,哪怕再寫多少封信,怕他擔憂,我都不敢說想他,隻能說安好勿念。可怎麽能不想念呢?我想他想得日日睡不著吃不下,真的太難受了。”

    沈亦槿用衣袖擦去李蘭雪的淚水,“公主別再憂心了,我會找機會同陛下說……”

    “不要說,小妹。”李蘭雪道:“皇兄也很為難,除非皇兄麵對朝臣們的反對可以絲毫不予以理會,但你知道的,皇兄不會如此,我也不能哭鬧請求,我安安靜靜待在皇宮中,常鬆才會更安心。小妹,此次我生病,你也別對常鬆說。”

    沈亦槿道:“公主放心,再給兄長去信,我不會對他說此事,但公主可要快點好起來,要不然下下次我給兄長去信,可就要說嘍。”

    李蘭雪笑道:“你個壞丫頭。”

    說完,她神情又暗了下來,拉著沈亦槿的手,“我知道,我這病,恐怕是相思病,因為相思無解,所以,我這病怕是也無解。”

    李蘭雪看著周圍伺候的婢女道:“你們都下去吧。”

    待寢宮中無人,李蘭雪緊緊看著沈亦槿,將她的碎發撫到耳後,“小妹,我求你件事。”

    沈亦槿道:“公主請說,我定當竭盡全力。”

    李蘭雪歎口氣,“小妹,從前我說,隻要常鬆活著我就別無所求,可我發覺我越來越貪心,我渴望見到他,我渴望他的擁抱,每次想起他的臉龐我都無法呼吸,心如刀絞一般。我曾想過要逃出宮到瘴城找常鬆,可我既不認路也不會武藝,我自小就沒離開過皇宮,我不敢,我害怕。我知道謀逆重犯,若無大赦無法再回上京,所以,你幫我求求皇兄,送我去瘴城可不可以?”

    “這個公主我不當了,將我送走,可以嗎?”

    沈亦槿看著李蘭雪期盼的眼神,沉默了很久。

    她不怕向李彥逐求情,但她怕養尊處優的李蘭雪會無法在瘴城生活,她在瘴城時,哪怕有宋有光的幫助,才隻能勉強溫飽,而李蘭雪到瘴城,流放服勞役的兄長無法照顧她,她又如何過活?

    去了,隻能徒增兄長的擔憂。

    不去,兄長才能安心。

    李蘭雪見她不言語,再次說道:“此事不急,我也不想你為難,隻是如今能幫我的人隻有你了。”

    沈亦槿道:“我不為難。可是公主,你可知瘴城清苦?沒了公主的身份,要如何生活?你可知每日粗茶淡飯沒人伺候的日子要如何過?你可知兄長要服勞役,無法照顧你,你何以為計?你可知每個黑夜,要獨自度過?你可知……”她有太多殘酷的話要說,可她已經看見了李蘭雪眼中的驚詫。

    李蘭雪沉默了,她低下了頭,“我不知道,我沒想過,我隻想要和常鬆在一起。”

    “公主不妨再等等。”沈亦槿輕輕拍拍李蘭雪的後背,“那裏的日子還比不上上京普通百姓的日子,我知曉公主對兄長的情意,但公主平安待在宮中,兄長才是最安心的。”

    她摸了摸李蘭雪的額頭,“已經退了熱,我去吩咐宮婢,喊太醫過來給公主把脈。”

    太醫開過藥方後,煎藥熬藥,看著李蘭雪把藥喝下,已經日上三竿。

    而下了早朝得了消息的李彥逐也匆匆趕了過來。

    看到守了一夜眼圈發青的沈亦槿,李彥逐向一旁的太醫詢問了幾句,在得知病情已經好轉,又問候了李蘭雪兩句,就立刻拉著沈亦槿回了靜月閣。

    李彥逐一直將沈亦槿拉到床邊,按著她坐在床上,“你看你都成什麽樣子了,我就是知道你會如此,才不讓人告訴你的。”

    說著他蹲下身,為沈亦槿脫鞋,“你一定累壞了,快好好睡一覺,別再擔憂了,宮中有太醫,再治不好還有姨母,我怎麽會讓二妹有事?”

    李彥逐脫完鞋,扶著沈亦槿躺下,為她蓋上錦被,“你安心睡,我不走,我在此批閱奏折,等著你醒來。”

    沈亦槿的確太累了,她還有話想問李彥逐,但又疲於開口,翻了個身麵朝裏,沒過一會就睡著了。

    她是被餓醒的,自從知道李蘭雪生病,她就再未進食,此時肚子咕咕叫著,抬手搭起了帷幔。

    剛要喊芷寧,就看見了坐在桌案前批閱奏折的李彥逐,不由噤了聲,李彥逐處理的是事關百姓,事關朝堂的大事,她還是莫要打斷了李彥逐的思路。

    她斜靠在床榻邊,看著李彥逐聚精會神批閱奏折,皺了皺眉,寫批複,將批閱好的奏折放在一邊,又拿起一份,看了兩三行便揚眉輕笑,看完後,寫下了批複。

    就這樣一份奏折接著一份奏折,不知過了多久,李彥逐似是有些累了,放下筆,伸展了一下胳膊,不經意往這邊看了過來。

    看見已經清醒的沈亦槿,他起身往這邊走過來,“亦槿,你什麽時候醒的?怎麽也不喊我。”

    沈亦槿心中知曉李彥逐是個勤政的賢君,卻不知他每天都要處理這麽多事,這摞得高高的奏折還僅僅是皇帝日常的一部分,除了早朝還有覲見的朝臣,若遇了棘手的事,點燈熬油是常事。

    若是個不理政務的昏君也就罷了,偏偏李彥逐是個宵衣旰食的勤勉君主,想著李彥逐一天也不知道要處理多少事,在這樣繁忙的情況下,還事事都為她思量,難免讓她心生感動。

    沈亦槿問道:“陛下的奏折可批閱完了?”

    李彥逐道:“禦書房還有一些,無妨,你是不是餓了?我先陪你用膳。”

    他喊道:“衛安!”

    衛安小跑進來,“陛下。”

    “傳膳。”

    “是。”

    李彥逐看著沈亦槿的發髻道:“頭發都亂了,我給你梳發吧。”

    沈亦槿笑了起來,“還是讓宮婢來做吧。”

    李彥逐一副別不相信我的樣子,“我可是很會梳發髻的,母妃薨逝後,我被養在德妃宮中,為了討好德妃,時常給她梳發。”

    沈亦槿心頭升起憐憫,她還記得上月在宮中遇到的老嬤嬤,她們很多人在宮外已經沒了親人,身子也不怎麽好了,出宮也沒有生路,幹脆就留在皇宮中等死。看她們可憐,沈亦槿時常換了宮女的衣服給她們些穿的吃的還有藥材,也陪著她們聊聊天。

    其中有個老嬤嬤告訴她,自己曾是德妃宮中的宮婢,李彥逐被養在德妃膝下後,很安靜很懂事,讀書習武都十分刻苦,為了討德妃歡心,還會給德妃梳發,給德妃捶腿,念話本子讓德妃安睡,且在德妃生病時,李彥逐也衣不解帶地伺候在身邊,當真是個極其孝順的兒子。

    可德妃近身的宮婢都知道,李彥逐隻不過是德妃用來討好皇帝的工具,德妃一有不高興就會拿李彥逐撒氣,打罵都是家常便飯,打過罵過後,怕李彥逐心生怨恨,再好言好語哄著。

    當時有些宮婢都為李彥逐鳴不平,因李彥逐平日裏對這些宮婢都很好,德妃脾氣不好,會無緣無故懲罰宮婢,李彥逐時常會為她們求情。

    宮中所有人都以為,李彥逐對德妃的是真心孝順,可直到德妃薨逝後,李彥逐再沒進過德妃生前的宮殿,也再未為德妃上過一炷香,

    老嬤嬤說,李彥逐從小就懂得隱藏自己的感情,不論是歡喜還是厭惡,他都隱藏的很好。

    此時,沈亦槿從銅鏡中看著李彥逐給他梳好的發髻,還有那個待在發髻上的金雀釵,心頭湧過一陣陣憐惜,她想要好好同李彥逐說一說,而不是用激烈的言辭。

    她緩緩道:“陛下,今後同我有關的人和事,還望陛下別再瞞著我了。”

    李彥逐蹲下,仰頭看著坐在銅鏡前的沈亦槿,握緊她的手,“此番,沒告訴你二妹生病的事,是我做得不對。”

    沈亦槿道:“陛下,還有沒有事要同我說?”

    她希望李彥逐能對他說出宋有光受傷一事。

    李彥逐沒有片刻思考,“沒有。”

    剛剛積累起來的漣漪在這一刻被石子重重砸中,激起了沈亦槿的惱怒。

    “真的沒有?”

    李彥逐皺眉想了想道:“真的沒有。亦槿,怎麽了?”

    沈亦槿壓著怒意,她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道:“可我聽說,宋有光受了重傷,危在旦夕。”

    李彥逐溫柔的眼眸,在這一刻暗淡了下來,變得像深潭一樣漆黑一片,帶著笑意的眉眼也垂了下來。

    恰在此時,衛安在門口道:“陛下,要將菜品端進來嗎?”

    李彥逐站起身正要開口,沈亦槿先道:“衛安,先等一等。”

    她轉頭對李彥逐道:“話不說清楚,我沒胃口用膳。”

    李彥逐冷冷道:“好,那就說清楚,他是和你無關的人,你自然不需要知道。”

    沈亦槿依然坐在銅鏡前,鎮定著道:“怎麽能是不相關的人,他是我們沈家的恩人。”

    李彥逐道:“你們之間已經過去了,況且千裏之外的人,是死是活你知道了又能如何?莫不是還要趕去照顧?你別忘了,宋有光身邊已經有了初綠。”

    沈亦槿苦笑道:“初綠是心甘情願留在宋公子身邊,而我呢?”

    李彥逐瞳孔微縮,拳頭緊握,眼中含著深深的悲傷和痛楚,“沈亦槿,你是沒有心嗎?是不是要我把心挖出來,你才能相信我?”

    沈亦槿起身離開梳妝台,繞到屏風之後,她有些害怕看到李彥逐的眼睛。

    “我不是不相信陛下,也並非要做什麽,宋公子是沈家的恩人,我隻是想知道恩人的近況。”

    屏風那頭的人沉默了,過了很久才道:“宋有光雖受了重傷,但尚未危及性命。”

    沈亦槿鬆了一口氣。

    李彥逐又道:“他隻是恩人嗎?”

    沈亦槿站在屏風這頭,輕輕道:“那我問陛下,召國長公主也隻是陛下的恩人嗎?召國若再送來和親書,陛下要如何?”

    當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沈亦槿覺得很委屈,原來這麽久以來,這道坎她還是沒過去,她也更加清楚了一件事,自己再也無法忽視李彥逐和其他女子之間的關係。

    “亦槿,你希望我怎麽做?”李彥逐望屏風前走了一步。

    她的想法如今已經十分清晰,但她卻固執地不想說,心裏別扭著。召國和親的事,是她先開口主動問的,為何李彥逐要反問,難道就不能直接給她答案嗎?

    不但如此,她還怕說出自己的想法後,李彥逐會對她講出一大堆兩國友好,和平相處的大道理。

    可沈亦槿的這些想法,李彥逐卻是不知的,他試圖通過這個詢問,得知沈亦槿對他是否有所動心。不知從什麽時候,他不敢再問沈亦槿有關回心轉意的任何話,而這麽久了,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真心的付出究竟有沒有打動她。

    “我不過是一介宮女,怎麽敢幹涉陛下的決定。”沈亦槿道:“陛下,很抱歉,我現在沒胃口,還請陛下回紫宸殿用膳吧。”

    李彥逐被潑了一盆涼水,沒等到想要的答案,自嘲一笑,他早該知道是這個結果,隨即心底升騰起深深的無力感,他覺得自己或許永遠也無法打動沈亦槿了。

    “好,我走,你多少吃一點。”

    屏風那頭傳來離開的腳步聲,緊接著是擺菜的聲音。

    沈亦槿從屏風後走出,坐在飯桌前,都是她愛吃的酸甜口味的菜品,還有一碗餛飩。

    原本已經很餓了,但現下卻沒了胃口,她還牽心著李蘭雪,隨意吃了幾口,又去了鳳陽閣。

    *

    李蘭雪這場病,足足病了半月才好。

    “這是今年第一場雪吧。”沈亦槿坐在鳳陽閣內殿,拿起一個蜜橘剝開,“一會我們出去走一走。”

    她將一個橘瓣遞給李蘭雪,“這雪看著應該要下很久的。”

    李蘭雪躺在門邊的躺椅上,眯著眼睛緩緩道:“小妹,瘴城的冬天是不是沒有雪?”

    沈亦槿愣了一下,還沒回答就聽李蘭雪又道:“我前兩日查了些瘴城的書籍,說那裏的冬季不下雪,又濕又冷,我想了想,常鬆很不喜歡那樣的天氣,我又想了想,我也不喜歡,但我更不喜歡現在沒有常鬆的上京。”

    李蘭雪突然坐起身,“小妹,我想了很久,你說的那些我很害怕,但我更害怕沒有常鬆在身邊的日子,瘴城清苦,我會慢慢適應,常鬆要服勞役無法照顧我,我就自己照顧自己,我最近已經不讓婢女伺候我梳洗梳發了。”她指著自己的發髻道。“你看,這就是我自己梳的,還不錯吧。”

    沈亦槿看著歪歪扭扭的發髻,清晨來的時候,還以為李蘭雪起的晚,沒有梳洗。

    她很不自然點點頭,“還不錯。”

    李蘭雪笑道:“還有,我已經開始和禦膳房的禦廚學廚藝了,你說粗茶淡飯,我學的都是百姓吃得起的菜品,你說我要獨自度過黑夜,我想了想,我確實怕黑,但一想到第二日就能去見常鬆,我肯定就不害怕了,我不會總是去煩他,打擾他勞作的,就遠遠看著他,可好?”

    “你說我無以為計,你說錯了。”她起身拿出一個箱子打開,裏麵全都是珠寶和首飾,“我問了戶部侍郎,換算了一下,我的這些珠寶應該夠普通百姓過幾十年的,你放心,我會省著用的。”

    她來到沈亦槿麵前,可憐兮兮乞求道:“所以,小妹,我已經想好了,你可不可以替我去求皇兄?讓我去瘴城?我再見不到常鬆,我會死的。”

    沈亦槿的心頓疼,看著李蘭雪的樣子,她心頭酸澀紅了眼眶,“若拋棄了公主的身份,可就再也回不來了。”

    “這個身份,我早就厭煩了,不要也罷。”李蘭雪說得十分輕鬆。

    但沈亦槿知道,這個決定需要很大的勇氣。

    她感動於李蘭雪的一片真心,也實在不忍拒絕,點頭道:“好,我試一試。”

    說是試一試,沈亦槿其實是抱著必需要說服李彥逐的決心去的紫宸殿。

    衛安看見沈亦槿有些驚喜,通常都是陛下去靜月閣,沈姑娘入宮這麽久還沒有主動來過紫宸殿。

    “姑娘稍後,陛下和朝臣在禦書房議事。”

    沈亦槿道:“無妨,我在此等一等。”

    等在禦書房門口,她不由記起為父兄求情那天,也是洋洋灑灑飄著雪,日子可過得真快呀,她原以為自己會遠離上京,再同李彥逐沒有糾任何葛,沒想到過了一年,她又將踏入這禦書房,還是要求一份皇恩。

    有朝臣從禦書房走出來,步履匆匆往外行去,衛安緊接著走了出來,“姑娘,請進。”

    沈亦槿踏入禦書房,房內清冷的梅香沁人心脾,她深深一口氣,不停在心中告誡自己,一定不能惹惱李彥逐,她是來求情的。

    李彥逐見她進來,揮手屏退左右,邁步來到她麵前,神情卻不怎麽歡喜,這麽久以來,沈亦槿都不曾主動找過他,除非是發生了什麽事,而且他並不認為會有什麽好事。

    “亦槿,你從不主動找我,想必是有事要說吧。”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李彥逐突然緊張起來,他很怕沈亦槿會說離宮之事,事到如今,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強留她在身邊,究竟是錯是對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那般狠心地拒絕。

    沈亦槿跪地道:“我確有事求陛下。”

    下一刻她就被李彥逐扶了起來,“我說過了,你無需再跪。”他低頭看著沈亦槿的腿,“姨母開的外敷藥,你都有好好在用嗎?如今到了冬季,你的腿還會不舒服嗎?寢宮的炭火盆夠嗎?”

    他看沈亦槿未著大氅,將她拉到炭火邊的軟榻上坐下,“快暖和暖和,我們有話慢慢說。”

    李彥逐已經習慣了對沈亦槿好,關注沈亦槿的所有,而沈亦槿在李彥逐這段時日無微不至的關懷下,心底的防線也在慢慢瓦解。

    她低頭看著炭火盆,緩緩道:“陛下,我想為長公主求個恩典。”

    李彥逐鬆了一口氣,原來是來為李蘭雪求情的,隻要她不說離開,說什麽都好。

    “二妹有事,怎麽自己不來,非要讓你跑一趟?這外麵多冷,你身子又受過涼。”

    沈亦槿沒說話,安靜地低著頭。

    李彥逐笑著撫摸著沈亦槿的頭發,“你總是這樣為別人思慮。”

    沈亦槿抬頭,看著李彥逐溫和的眸子,“陛下,二公主身子一向康健,此番生了這樣重的病,乃是憂思所致,若長此以往,心中鬱結難解,恐再難醫。”

    李彥逐半蹲在沈亦槿麵前道:“你說的,太醫都告訴我了。亦槿,你須知道,即便我是皇帝,也不能無緣無故召回謀逆的重犯。”

    “我知道。”沈亦槿主動握住李彥逐的手,“陛下,我並非要讓陛下召回兄長,而是求陛下讓長公主前去瘴城。”

    李彥逐蹙眉,“亦槿,一國公主沒有犯錯卻要前往流放之地,我朝沒有這樣的先例。”

    “公主說了,身份她不要了,隻求陛下能派人送她去瘴城。”沈亦槿將李彥逐的手握地更緊了些,“陛下放心,公主已經備好了盤纏,也做好了應對所有困苦的決心,她隻求能同心愛之人在一處,哪怕不能日日廝守,遠遠看著也好過待在上京。”

    李彥逐心中深感震撼,他自小同其他皇嗣不親近,一直以為李蘭雪是養在深宮中養尊處優的嬌女,沒想到,為了心愛之人能拋卻榮華,做到如此地步。

    他起身緩步走到了窗邊。

    沈亦槿也不敢再多說。

    禦書房中,隻有嫋嫋梅香飄散在空中。

    過了許久,李彥逐轉身道:“好,我準了!”

    沈亦槿以為求一次定然是行不通的,她已經想好了很多說辭,沒想到李彥逐竟然這麽輕易就同意了。

    她起身福禮,“小女替長公主謝陛下隆恩。”

    李彥逐到沈亦槿麵前,“之前我不知相思為何物,如今我知相思苦,也知兩情相悅的不易,更感動於二妹對你兄長的情意。亦槿,我好生羨慕他們兩人。”

    沈亦槿道:“小女替哥哥和嫂嫂謝陛下成全。”

    李彥逐愣了一下,繼而笑了起來,“哥哥嫂嫂?是啊,二妹離宮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不再是大興的公主了,我會對外宣稱,長公主急症薨逝。”

    他偏頭看著沈亦槿,“亦槿,二妹走了,你該有多孤獨。”

    沈亦槿一怔,這個問題她還沒來得及想,李彥逐卻先替她考慮到了。

    “哥哥嫂嫂安好,我才能安心,我隻要想到他們過得幸福,就不孤獨了。”

    李彥逐很想問,她如今是否願意留在他身邊,但他害怕,終是沒問出口,而是道:“這幾日,你們好好告別,我會安排一隊金吾衛護送二妹前去。”

    沈亦槿福禮,“小女謝陛下隆恩。小女告辭。”

    還沒抬步離開,李彥逐就攔住了沈亦槿的去路,“多陪我一會好嗎?亦槿,別對我這麽冷淡,我答應了你的請求,能不能換你多留一會?”

    李彥逐從沒想過自己會這般卑微,這個女子就像是天上的月,分明近在眼前,卻又遠得抓不住。

    沈亦槿轉身微微一笑,“好,隻是小女久不奏琴,也不會唱曲,棋藝也不精,似乎隻能陪陛下用膳,可現下剛過了晌午,還未到用膳的時辰。”

    李彥逐心中歡喜,這還是沈亦槿第一次笑意盈盈地留下來陪他,他明白沈亦槿隻不過是因為他同意了請求,但也很知足了。

    “不如,你陪我對弈一局?”

    衛安聽到李彥逐吩咐,高興地合不攏嘴。往日裏,主子去靜月閣用晚膳,氣氛好的時候,也偶而會說多留一會,但沈亦槿不是拒絕,就是沉默。

    今日這般,還真是頭一次。

    沈亦槿久不對弈,她上次對弈還是重生沒多久的時候,和兄長對弈過一次,那次她輸的很慘,如今看著這黑白棋子,還真有些恍恍惚惚,有點後悔,方才要說什麽對弈之類的話。

    隻不過下了幾步,她的白子便落於了下風,她不由皺起了眉,看著棋盤比比畫畫,就是不知道該把下一個棋子放在哪裏。

    李彥逐看著她的樣子彎了眉眼,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女子的麵容上,這是他鮮少見過的樣子,他竟然不知,沈亦槿還有如此可愛的一麵。

    他有些貪婪地看著女子,直到女子落了子,抬眸看他,“陛下,該你了。”

    李彥逐的目光才回到了棋盤上,可在看見棋盤的一刻,他就笑了起來,手中的黑子落下,顯而易見的白子輸了。

    “亦槿,你輸了。”

    沈亦槿有些沮喪,“我早就說我棋藝不精,陛下還要同我對弈。”

    李彥逐將棋盤上的棋子都收進棋簍,道:“我們從新來一局,我讓你三子如何?”

    方才下了一盤,沈亦槿突然來了興致,她還記得和兄長對弈那日,她可是拉著沈常鬆,一直對弈到深夜。

    那時沈常鬆不肯讓著她,她就一直輸,輸了就不讓沈常鬆走,一局又一局的對弈。最後還是她心疼兄長第二日還要練兵,才妥協了。

    隻是從那次之後,沈亦槿再拉著沈常鬆對弈,沈常鬆是死活也不願意了。

    現在想起來,她隻覺得時過境遷,將軍府的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新的一局開始,沈亦槿明顯感覺到李彥逐刻意讓著自己,不僅僅是起步三子,之後步步都在讓。

    沈亦槿擋住李彥逐將要落下的黑子,“陛下,我隻是棋藝不精,但我不傻,陛下也讓得太明顯了,黑子若放在此處,肯定會輸,我不信陛下看不出來。”

    李彥逐還是將黑子落在原處,他落寞道:“亦槿,我早就輸給你了。”

    沈亦槿手中拿著的白子停在半空,久久不落下,最後她放棄了那個顯然易見贏的位置,而是放在了棋盤邊上沒用的位置,“可是,我也不曾贏過。”

    接著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這對弈也沒什麽意思,我就坐在一旁,看話本子陪陛下批閱奏折吧。”

    李彥逐寵溺一笑,看來今日他應允了沈亦槿這個請求,真的讓她很開心,都願意陪著他批閱奏折了。

    “好,聽你的。”他從後麵的書架拿出好些話本子,放在軟榻上的小方桌上,“我這裏有些話本子,你挑著看看。”

    沈亦槿沒想到李彥逐這裏還有話本子,很是驚奇,拿起一本翻看了一下,“這本就不錯。”

    從沒有過的,李彥逐批閱奏折處理公文,而沈亦槿坐在一旁陪著他,這幅場景竟讓衛安濕了眼眶,他已經盼了太久。

    傍晚,沈亦槿陪著李彥逐用過晚膳,一走出紫宸殿,就迫不及待地往鳳陽閣走去,她要告訴李蘭雪這個好消息。

    一想到兩個相愛的人馬上就要相聚相守,她覺得很開心。

    得知沈亦槿求得了皇恩,李蘭雪興奮地拉著沈亦槿轉了好幾圈,還拿出好多男子衣袍,說是早就為沈常鬆準備的,讓沈亦槿幫著她挑選。

    沈亦槿說她偏心,也該為父親準備一些禮物,李蘭雪馬上喊了尚衣局的女官來,又覺得隻準備衣物不夠,還想準備些其他的,就又喊了其他的女官來。

    一連好幾日,鳳陽閣都十分熱鬧,李彥逐也任由兩人去鬧,看著滿滿一馬車的東西,沈亦槿也放下心來,有金吾衛護送,還有這麽多盤纏,在瘴城的日子應該也不至於太辛苦。

    沈亦槿還特意囑咐別將自己想離宮的事告知父兄。

    李蘭雪點頭應下,她明白沈亦槿是不想沈家父子為她擔心。

    很快就到了李蘭雪要離開的日子,離開前一日入夜後,李蘭雪來到紫宸殿前求見。

    沈亦槿幫了她這麽大一個忙,她也得有所回報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