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作者:五點零九      更新:2022-07-09 16:00      字數:10897
  第八十八章

    三月匆匆過, 算算日子,來到瘴城已一月多。

    這日宋有光起得很早,做了幾張蔥油餅, 熬了粥,背著背簍就去采藥了。

    沈亦槿昨夜沒睡好,來到瘴城這麽多日, 她很少想起李彥逐,不知為何昨夜竟然夢見了。

    她站在紫宸殿正殿中央,看著身著龍袍坐在龍椅上的李彥逐。

    兩個人分明隻隔了一個階梯, 但她卻怎麽也看不清李彥逐的麵容, 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站在這裏, 隻覺得身體似乎被什麽困住了, 既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而她的心既不擔憂也不恐懼,十分平靜。

    她看見李彥逐走下階梯來到了她的麵前, 麵帶笑意,眼神柔和,他說, 夜深了, 我送姑娘上岸吧,今夜能遇見姑娘, 我真的很開心。

    一轉眼, 就來到中元節那夜,他們坐在輕舟之上, 李彥將河燈遞給她, “你再不放, 一會紅燭該燃盡了。”

    她低頭看著河燈中紅色的燭火, 慢慢清醒了過來。

    緩緩坐起身,不由又想起了和李彥逐所經曆的種種,從第一次趴在牆頭到最後她跪在他麵前替父兄求情。

    心中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什麽感覺。

    回頭看見昨夜放在桌幾上還未縫製好的喜服,起身簡單梳洗了一番,拿著嫁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繼續縫製。

    和風習習,白雲幾朵,陽光柔和,是她最喜歡的天氣。

    她輕哼著輕快的曲調,手中紅線飛舞,心中想著兩日後縫製好宋有光的這件喜服,就該給自己縫製嫁衣了。

    忽得聽見好像有馬蹄的聲音,馬兒似是踱著步子,走得緩慢。

    她沒在意,繼續縫製,住在驛站附近的街巷後,總是能聽見馬蹄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沈亦槿手腕有些酸了,想要起身倒杯茶,就在她將喜服放在石桌上抬頭的一瞬間,霎時愣住了。

    她看見高高柵欄外,有個騎在高頭大馬上,身穿玄色錦袍,頭戴鏨刻暗紋金冠的男子。

    那發冠上鑲嵌的紅寶石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映照出男子不凡的氣度。

    隻見男子揮手,立刻有金吾衛衝了小院,站成了整齊的兩排。

    男子身下的馬兒仰著高傲的脖頸踱步進她的小院落,王縣令小跑著來到沈亦槿身旁道:“沈姑娘,快給陛下行禮。”

    從看見男子的那一刻,沈亦槿腦子一片空白,聽見王縣令這麽說,機械地想要跪地行禮。

    卻聽男子道:“免了。”

    沈亦槿抬頭看他,撞進了一雙溫和深情的雙眸之中,那眸子裏帶著疼惜,帶著不忍,但更多的卻是歡喜。

    李彥逐一副高高在上的篤定姿態,緩緩而言,“念在沈家女兒做糕點,熬湯藥,縫衣服的手藝極好,特許跟隨朕回宮伺候。”

    在他看來,這是沈亦槿夢寐以求的,且他都親自前來了,她肯定歡喜得不得了。

    誰知沈亦槿沒有一絲喜色,隻冷冷看著他。

    回宮伺候?這人不會真以為她愛他愛到甘願在他身邊作一個宮女嗎?

    也不知是不是他到瘴城微服私訪,順便想起了自己,這才不惜屈尊降貴前來。

    重生這麽久以來,她不惜淪為上京笑柄,吃了這許多苦楚,受了很多委屈,為的就是保住父親兄長性命,如今已達成目的,這深情不悔的戲碼也該落幕了。

    沈亦槿淡淡一笑,跪了下來,大聲說道:“罪臣之女不敢再有妄念,且不日要與他人成婚,故不能隨陛下回宮。”

    李彥逐:……

    這不對,這不對,李彥逐隻覺得腦子有點懵,心口有點疼,她不是說愛慕自己嗎?她不是曾經為了見他一麵趴了牆頭嗎?她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要他為她戴金雀釵嗎?她不是毫不猶豫地跳下水救他嗎?她不是每日都給自己送藥膳嗎?她不是不顧生死替自己擋了一劍嗎?

    為何?她說不日要與他人成婚,不願和他回宮?

    李彥逐覺得自己已經握不住手中的韁繩,看著沈亦槿堅定的麵容,他真的不明白。

    站在李彥逐身邊的江鋒和衛安也懵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說什麽?”過了很久,李彥逐才問出這麽一句。

    沈亦槿和方才一樣,麵容平靜,“罪臣之女不敢再有妄念,且不日要與他人成婚,故不能隨陛下回宮。”

    “哈,哈哈。”李彥逐大笑了起來,這次他聽得十分清晰。

    他以為她深情不移,沒想到不過幾個月,他就移情別戀,要嫁給別人了。

    之前他有多欣喜,此時,他就有多痛心,登基大典後,他沒日沒夜的處理文書,批閱奏折,梳理事宜,就是為了早些將她接回去,如今卻告訴他,她要嫁給別人了?

    李彥逐跳下馬,一步一步走到沈亦槿麵前,緩緩單膝蹲下,抬手托住她的後腦,狠狠往自己麵前拽,“你說要嫁給誰?”

    沈亦槿覺得很奇怪,他不是和馬姑娘兩情相悅嗎?他不是不喜歡自己嗎?為何現在會這麽生氣?

    “陛下恕罪,小女有了婚約,不能隨陛下回宮了。”

    “我問的是!那個人是誰?”

    李彥逐的聲音狠厲,帶著怒意,嚇得王縣令忙道:“沈姑娘,你趕快說呀。”

    沈亦槿垂眸,她要怎麽說出口。

    看著李彥逐的樣子,顯然是不能接受,曾經那般愛慕過他的人,竟然還會願意嫁給別人。

    而那個比過他,讓一個對他深情不悔的女子移情別戀的人,就成了他的心頭刺。

    作為大興朝的主宰者又該如何對待這個人呢?

    恐怕是,想殺就是殺了。

    沈亦槿輕笑了一下道:“那個人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並不願意跟隨陛下回宮,還望陛下成全!”

    她也害怕李彥逐會殺她,害怕他會對父兄不利,但很奇怪的,她看著李彥逐的眼眸時,再也找不到曾經的狠戾,她就又敢了。

    “小女還記得中元節那夜,陛下曾說,要告訴已故柔妃,是小女救了陛下的性命,今後定會好好待我,而現今小女隻有這個小小的請求,陛下不能夠成全嗎?”

    李彥逐托著她後腦的手不由鬆了,他緩緩站起了身,往後退了兩步,怎麽會這樣?她寧願待著這樣清苦的煙瘴之地,都不願隨他回宮嗎?

    王縣令一看,忙道:“陛下,那人下官知道,下官這就派人將他找來。”

    見李彥逐沒有說話,王縣令忙對著門外的衙役揮了揮手,衙役意會馬上跑了出去。

    李彥逐雖站在跪著的沈亦槿麵前,但他卻覺得卑微的那個人是自己,即使如今已成為了萬人之上的皇帝,在麵對沈亦槿時,卻拿她沒有任何辦法。

    他的信心,他的期待被摔的稀爛。

    “你要嫁的那個人,你可心悅?”

    他的聲音帶著輕微的顫抖,他很怕聽到那個答案,就在沈亦槿要回答的時候,又即刻阻止,“你別說,別說……”

    他背過身,不再看沈亦槿,就這麽站了很久,周圍的人也沒有敢發出一點響動,直到一個身影出現在了李彥逐麵前。

    宋有光被兩個衙役帶過來,一路上聽聞了一切,他走進小院,跪倒李彥逐麵前,取下身後的背簍,叩拜道:“末將宋有光參見陛下。”

    他看向跪在另一頭的沈亦槿急忙道:“陛下恕罪,沈姑娘無罪,一切的罪過都是末將,末將一力承擔。”

    看見宋有光的一刻,李彥逐瞬間就明白了,宋有光就是沈亦槿口中那個將要成親的人。

    他不由笑了起來,嘲笑自己的無知。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宋有光對沈亦槿是感激之情,

    從慶城回到上京後,林惜告訴了他很多有關宋有光和初綠之間的事。

    聽聞那段時日,宋有光時常到無憂齋喝酒,總是醉倒在無憂齋,整夜不離去。

    初綠就會明目張膽地把宋有光扶進自己的閨房,兩人在屋內做了些什麽無人知曉。

    且初綠會單獨為他吟唱起舞,還會在聽到流言蜚語之時,大方承認自己愛慕的人就是宋有光。

    他還曾問過宋有光,當時宋有光說,大事未成,不敢思慮兒女私情。他還以為他隻是羞於表達,還想著等塵埃落定之後,就為初綠正名,準了他們的婚事。

    現在看來,他就好像是個傻子,以為沈亦槿對宋家有恩,便讓宋有光護送,簡直就是將自己心愛的女子拱手讓人啊。

    “宋校尉,還記得我讓你護送沈姑娘時,曾說過什麽嗎?”

    沈亦槿納悶,宋有光前來護送,是李彥逐的命令嗎?她心中一緊,看向了兩人。

    宋有光有些心虛,低頭道:“末將記得。”

    李彥逐說等一切都安排好,會親自來接沈姑娘。隻是宋有光認為,李彥逐剛登基,事務繁多,等他來了,他和沈亦槿早已成親,誰知他會來得如此快。

    他又道,“當時,末將以為陛下隻是隨口說說。”

    李彥逐冷冷看著宋有光,“念在你父親對朕忠心耿耿的份上,這件事朕不再追究。”

    他回頭看了一眼沈亦槿,“你們的婚約不作數。”

    “江鋒,將沈姑娘帶走!”

    話音剛落,就聽沈亦槿大聲說道:“陛下,小女恕難從命。”

    她不怕瘴城艱苦,她隻怕離開父兄,她不想在皇帝身邊做一個宮女,過著成天提心吊膽的生活。

    “陛下隻不過是習慣了小女的愛慕,並非真的需要小女。陛下如今是一國之君,糕點藥膳和衣服,小女相信禦廚和女官定然比小女做得好。”

    李彥逐終是忍不住,大步走到沈亦槿麵前,將她提起,一手緊緊抓著她的肩膀,將她抵在身後的石桌上,一手指著身後的宋有光問她,“你就那麽想留在這裏,那麽想嫁給他?”

    沈亦槿的腰硌得生疼,但她不敢說疼,看著此時情緒失控的李彥逐,實在是有些氣惱,不由問道:“殿下為何要幹涉小女的婚事?”

    李彥逐喉嚨輕顫,額角突突地跳,眼神瞬間柔和了下來,“時至今日,你難道還沒有感覺出來,我……”

    曾經他想過要如何對她說出自己的情意,可不曾想,卻是在她要堅決嫁給別人的時候,那些藏在心中的話,又讓他如何說出口。

    “你既然愛慕了我,就不允許再愛慕別人!”

    沈亦槿蹙眉,這是個什麽理由!難不成這一生她隻能愛慕一個並不喜歡自己的人?

    “小女好不容易放下對陛下的心意,想重新開始生活,陛下既然不喜歡小女,何苦要拽著不放?”

    不喜歡?這真是她對他最大的誤解,可現在這樣的情形,讓他十分別扭,堵著氣又不願承認。

    “沈亦槿,朕告訴你,哪怕厭惡,你也休想從我身邊逃開!”

    知曉李彥逐心思的人都懵了,李彥逐分明愛沈亦槿愛到拋下朝政親自要接她回宮,怎麽還說厭惡她。

    宋有光冷嗤一聲,帝王骨子裏的高傲,是最最可笑的自尊,都到這份上了,還是不肯說出自己的真心,那就別怪他搶奪先機了。

    他大聲道:“末將宋有光,願辭去飛騎營校尉一職,陪沈姑娘長留此地。末將同沈姑娘兩情相悅,還望陛下成全。”

    李彥逐沒有回頭看宋有光,而是問沈亦槿,“他說,你們兩情相悅,我不相信,我要聽你說,你可是真心愛慕他?”

    她看著李彥逐的眼睛,隻覺得裏麵有很深的悲傷,腦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但很快就被打消了,他才說過厭惡,他不會的。

    “小女沈亦槿,願意嫁給宋有光。”

    她想要違心說愛慕宋有光,可不知為何,麵對此時的李彥逐,她實在說不口。

    李彥逐鬆開沈亦槿的肩膀,往後退了兩步,轉身來到駿馬旁,沉默許久後飛身上馬,他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看著沈亦槿,“江鋒!把沈姑娘帶走!”

    江鋒愣了一瞬,應道:“是。”

    沈亦槿扶著石桌,抬頭看向李彥逐,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那時她費盡心思靠近她時,他就是這樣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今日,她想遠離,他還是如此。

    之前,她想靠近,他拒絕,如今,她想遠離,他還是拒絕。

    看來他們八字不合,命中犯衝。

    李彥逐韁繩一拉,駿馬奔馳而去,金吾衛緊隨其後。

    宋有光起身護在沈亦槿身前,看著江鋒道:“江統領,請先別帶走沈姑娘,帶我去見陛下吧。”

    他知道,沈亦槿一旦被帶走,他們的婚事就徹底完了,這是他做夢都在盼著的事,這幾日是他最幸福快樂的日子,怎麽能說奪就奪呢?

    江鋒道:“抗旨不遵是為死罪,請宋校尉讓開。”

    沈亦槿也道:“宋公子,別擔心,我會再向陛下求情的。”

    江鋒伸手,“姑娘,請。”

    宋有光心裏十分清楚,沈亦槿並不愛他,隻不過是被他感動了,而恰好在這個地方,他們可以互相依靠互相取暖,他能給沈亦槿想要的平淡生活。

    可今日她一旦離去,他就永遠失去她了。

    “沈姑娘,陛下不會聽你的,我,我……”

    沈亦槿也明白宋有光在怕什麽,她安撫道:“我既已答應了你,就不會反悔,你相信我,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去說服陛下的。”她看了看院中的金吾衛,“你萬不可輕舉妄動,沒有什麽比保住性命更重要的事了。”

    江鋒道:“宋公子,有句話你應該知道,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你同沈姑娘還未成親。”

    這句話點的即是宋有光,還有宋辰遠,就算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還是要顧及宋家那一大家子人的。

    沈亦槿跟著江鋒來到了瘴城最大的客棧,住在了最大的廂房。

    “陛下住在何處?”她怕李彥逐在離開瘴城之前都不見她,強行將她帶走,等到了皇宮,她就更沒有辦法了。

    江鋒道:“驛站正在修葺,陛下也住在這裏,就在隔壁,隻是現在應該在縣衙。”

    沈亦槿又問:“我能見陛下嗎?”

    江鋒道:“沈姑娘,恕在下無可奉告。”

    說完關上了房門。

    沈亦槿呆呆坐在床榻上,好似還在睡夢中一般,方才發生的一切都太不可思議,她怎麽也不能相信,李彥逐會出現在自己麵前說出那樣一番話。

    他的自大和自戀還真是超出了她的想象,他又不喜歡自己,就因為曾經愛慕過他,現在不愛慕了,他就受不了,要阻止她嫁給別人,這是什麽奇怪的道理。

    但再奇怪,事情已經發生了,他是皇帝,不能來硬的,隻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慢慢轉變他這個奇怪的想法。

    沈亦槿又想起了李彥逐方才說得那些話,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思索了半晌,終於找出了症結所在,除了他奇怪的思維,還有就是他在對她說話的時候,有時用自稱,有時又不用,沈亦槿想了想不明白是為什麽,就幹脆不想了,反正他是皇帝,不論說什麽做什麽都是對的。

    李彥逐來到府衙,讓人把沈家父子帶上來。

    他看著曾經老當益壯的沈譽,頭發幾乎全白了,躬著身子,步履瞞珊,走兩步還咳嗽幾聲,心頭有些不忍。

    沈譽的咳疾和前段時日的走水,他都聽縣令說了,此時再看他們兩父子,憶起沈家風光無限時的時候,不禁感概萬千。

    想當初上元節之時,沈常鬆還曾揮拳頭打他,沒想到今日他們的生死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家父子初聽人傳喚說皇帝來時,還不相信,畢竟這流放之地不同於山清水秀的地方,北地的百姓都不會來這裏,皇帝怎麽會跑到這裏來。

    誰知走進門中一見才知所言不虛。

    父子倆跪地叩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彥逐道:“都起來吧,朕今日來,是有事相告,你們作為沈亦槿的父兄理應知曉。朕要把沈亦槿帶回宮去常伴身旁,你們作為謀逆罪臣,在此地安心勞作,或許有朝一日,朕會大赦天下,讓你們和沈亦槿在上京團聚。”

    沈譽咳嗽兩聲,抬頭看著如今的新皇帝,緩緩說道:“草民乃是罪臣,小女乃是罪臣之女,陛下讓小女常伴身邊似有不妥,再者,小女已有婚配,更加不適合成為禦前宮女。”

    李彥逐眉頭微蹙,沈譽說得在情在理,隻是他們都忘了,這個天下的規則是天子定的,而且,是誰說他讓沈亦槿跟他回去,是要做宮女的?

    但轉念一想,沈譽所想也無不妥,大興朝隻有納為妃之後母家獲罪的妃子,卻沒有罪臣之女入宮為妃的,罪臣之女進宮,最多也隻能是宮女了。

    可宮女一躍成為妃子的卻不在少數,若再能為皇家誕下子嗣,這個規矩就是個擺設。

    “還未拜天地,婚配不作數,朕是來知會你們,並非要征得你們同意。”

    沈常鬆立刻道:“陛下或許是念及北地之時同小妹的情意,可小妹如今已決意留在此處,也有了良緣,陛下何苦強人所難呢?”

    他知曉妹妹不喜深宮,更何況還是在自己愛慕的人身邊伺候,皇帝終是要迎娶嬪妃的,每日看著愛慕之人寵幸別的女子,小妹又該有多心痛。

    小妹好不容易放下了李彥逐,接受了宋有光,打算開始了新生活,再將她拉回到痛苦之中,實在殘忍。

    李彥逐道:“沈少將軍所言不虛,朕念及的就是同舍妹在北地的情意,你們大可放心,我帶她回宮,並非要她做禦前宮女,而是想要納她為妃,但你們也知道,罪臣之女不能直接納妃,先給她一個宮女的身份,等有了子嗣,納妃就是名正言順的事了。”

    之前他也思慮良多,要將罪臣之女納為妃,那些曾跟隨他的將領們一定多有反對,哪怕把救命之恩拿出來,恐怕都難以說服,幹脆就以皇嗣為由,最有效。

    此話一出,沈譽和沈常鬆都愣了。

    沈譽聲音哆嗦,“陛下要納小槿為妃?看來之前上京的傳言是真的了?”

    李彥逐也不解釋,幹脆就坡下驢,“雖沒拜天地,但她已經是朕的人,即是朕的女人,沒有朕的允許,怎麽能嫁給旁人?”

    若按照那些男女授受不起的規矩而言,他早已見過了沈亦槿的身體,可不就是他的人了。

    聽李彥逐說了這話,沈常鬆心中更加糾結,他十分認真地問道:“陛下想要納小妹為妃,是因對一個女子的占有,還是喜愛?”

    李彥逐沒有絲毫猶豫,回道:“自然是喜愛。”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自嘲笑了一下,沒想到第一次承認自己的感情,竟然是在這樣的時候,還未對心愛的人講明,卻先給她的父兄吃了一顆定心丸。

    沈譽和沈常鬆相視一眼,不用多說,都知道應該做出什麽樣的選擇,雙雙跪下,叩首道:“多謝陛下隆恩。”

    兩人心裏明白,沈亦槿根本不愛宋有光,隻不過是被宋有光的付出感動了。他們雖然希望沈亦槿能平淡安穩度過一生,但和宋有光成親,她並不是真的開心。

    帝王之愛能維持多久猶未可知,在他們看來,沈亦槿寧願選擇回宮,這般轟轟烈烈愛慕一場,能陪伴在李彥逐身邊,哪怕並不能長久,也好過將就著過一生。

    李彥逐看著父子倆,終於明白,他們所求不過是自己對沈亦槿的喜愛之心。

    “你們在此處,安心等待大赦天下那一日。”

    他走到兩人身邊,“明日啟程,一會朕讓沈亦槿來同你們告別,先別對她說納妃一事,時機到了她自會知曉。”

    就在李彥逐抬步要離開之時,沈譽道:“不用告別了,平添許多離別的愁緒,我不願再看見小槿哭,離開時能讓我遠遠看一眼她就好。”

    李彥逐道:“準了。”

    沈常鬆欲言又止道:“陛下,二公主可好?”

    李彥逐笑了起來,“二妹一切安好。”

    沈常鬆還想問些什麽,最終還是沒問出口。

    沈譽又道:“陛下,罪臣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李彥逐道: “恕你無罪,問吧。”

    “陛下為何不殺我們父子?廢太子奪位,沈家帶兵攻入皇宮,陛下為何要放沈家一條生路?”斬草不除根,這可是帝王大忌。沈亦槿跪在雪中求情沒錯,二公主、宋家、林總兵的小女兒求情都沒錯,但最終決定的還是帝王。

    李彥逐淡淡一笑,“愛屋及烏。”

    說完,直接離開,留下沈家父子一臉震驚。

    愛屋及烏沒錯,但這隻是其中一個原因。因沈亦槿,李彥逐一直多方了解了沈譽父子,沈家雖說支持太子一馬當先,但都是因為先皇後的情誼和太子曾經的恩情,太子做過的很多惡事,都避過沈家,可見太子也怕沈家知曉他的真麵目而不再支持。如此隻能證明沈家父子為人正直,遵守法度。再者,皇權爭奪這麽多年以來,沈家並未做出迫害五皇子和他的事情,隻是將手裏的兵權獻給了太子。

    相比於那些心存奸佞,為了達到目的不顧一切手段的其他支持者而言,他們心底純良,對大興朝一片赤誠,就像是沈亦槿所言,她的父兄為國為民,從沒錯過錯事。

    他們隻是跟錯了人,或者說,那些恩情的捆綁,讓他們做不出背信棄義的事。

    這樣的人,留一命又有何妨。

    李彥逐回客棧的路上,宋有光縱身攔在了車架前,江鋒一看,快步來道他麵前,“宋校尉,你應該知道沈姑娘此前為殿下付出了多少,如今殿下要接她回宮,你理應為沈姑娘感到高興,更何況你還有官職在身,也該回到飛騎營效命了。”

    宋有光並不理會江鋒的苦口婆心,而是大聲道:“陛下,沈姑娘是末將的未婚妻,陛下為君,怎能做出奪臣之妻之事?”

    李彥逐掀開轎簾,緩緩走下馬車,來到宋有光麵前。

    “好,既然你如此說,那朕就給你個機會。你若能讓沈亦槿親口說出愛慕你之言,朕就成全你們。”

    在小宅院中,初聽沈亦槿要嫁給宋有光,讓他失了理智,以為沈亦槿真的移情別戀。

    但在府衙聽縣令說宋有光不顧生死救了沈家父子的性命後,才傳出了兩人要成親的消息,他意識到,沈亦槿或許是為了報恩。

    他們沈家的人都一樣,沈譽為了先皇後提攜之恩,沈常鬆為了太子一箭之恩,即使知道前麵死路一條還是義無反顧的走了。

    沈亦槿定然也是如此,為了報答宋有光不顧生死衝進火海救下自己的家人,才嫁給他。

    這兩年多以來,沈亦槿為他做的點點滴滴都刻在李彥逐腦海中,一個為自己付出如此之多的女子,怎麽可能輕易愛上別人,他不相信。

    宋有光頓住,他還記得驛站走水那日,沈亦槿對自己說的話,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

    那時他就知道,沈亦槿接受他的感情,不過是被他感動了,如今拒絕李彥逐,也是沈亦槿道德感強烈,願意遵守承諾,亦或是她認為李彥逐要她入宮,不過是因為占有欲,無關真心,與其這樣被困在深宮中,還不如自由地活著。

    “沈姑娘已經對陛下說,她願意嫁給我,難道還不夠?”宋有光絲毫沒有底氣,他太明白沈亦槿的心,麵對李彥逐,她絕對說不出愛慕別人的話。

    李彥逐道:“多少世家婚姻無關愛慕,願意嫁和真心愛慕有時並不是一個答案,朕需得親口聽沈亦槿說才作數。”

    宋有光啞了聲,他低下了頭。

    李彥逐見此,心中已有了猜測,方才是他情緒太激動,誤解了沈亦槿,她原本就怕他,也不知他說的那些狠話是不是又嚇到了她。

    “宋校尉,你明日隨朕一同回上京,飛騎營還需要你。”

    李彥逐轉身上了馬車,很快消失在宋有光的視線裏。

    這一刻,宋有光隻恨老天爺,為何剛給了他希望,就又將他扔回了絕望之中。

    下了馬車,李彥逐火急火燎往沈亦槿的廂房走去,他一向冷靜自持,唯獨麵對沈亦槿的時候,鎮定全無。在小院中說出那些違心的話是,現下又著急著去解釋也是。

    可當他站在沈亦槿房門前時,又不敢推門進去。那句他說過的“哪怕厭惡,你也休想從我身邊逃開”的話還猶在耳邊。他是氣極了才會如此,可再回頭來想安撫,又不知該如何解釋。

    正思慮著,門卻突然打開了。

    沈亦槿看著李彥逐站在門口,一下子呆住。

    她不過是想問問守衛李彥逐什麽時候回來,誰料一開門,這人就站在了她麵前。

    李彥逐道:“我有話要對你說,我們進屋。”

    沈亦槿看著李彥逐徑直走入房內,坐在了桌幾旁,門口的護衛關上了門。

    她卻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門口。

    以為李彥逐會很生氣,沈亦槿還想好了要如何好言好語相勸,此時看著他,似乎並沒有生氣的樣子,於是嚐試著說道:“陛下,小女惶恐,小女自小嬌生慣養慣了,怕是不會伺候人。”

    李彥逐一聽就知道,她和沈譽一樣,都誤會他要她回宮做宮女。

    他看著沈亦槿一副小心翼翼,試圖說服他的樣子,忽然不想那麽快解釋,想聽聽她要怎麽說。

    “不需要怎麽伺候,你隻需像之前一樣,做那些你拿手的菜品,偶爾縫製一兩件衣物即可。”

    沈亦槿道:“宮中的禦廚和女官肯定比小女做得好。”她說得很無力,又把方才在小院中拒絕的話說了一遍,但要拒絕皇帝,過分的話她又不敢說。

    李彥逐看著沈亦槿,“你知道的,要你留在宮中,不僅僅是因為菜品和衣物。”

    沈亦槿變了臉色,想起李彥逐說過的話,怏怏地道:“我知道,既然愛慕了陛下就不能再愛慕別人,即使陛下厭惡我,也不行。”

    她是真沒想通,這是個什麽奇奇怪怪的想法,厭惡的人難道不應該離得遠遠地嗎,怎麽還要放在身邊呢?難不成有自虐傾向?

    李彥逐站起身,來到她麵前,眼神溫和,語氣輕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忘了嗎?我怎麽會厭惡你,我曾在中元節放河燈時對母妃說過,要好好待你,瘴城太過清苦,你並不適合這裏。還有,姨母也說很想念你,讓我趕快接你回宮。”

    沈亦槿不由道:“林姑姑惦記我,我很開心,但這裏有我的家人,我不能離開。陛下,我並不覺得瘴城清苦,這裏的百姓很淳樸,鄰居也都很和善,我很喜歡他們。陛下也說要好好待我,那就成全我吧。”

    “你父兄你不用擔心,我已交代縣令寬待……”

    李彥逐話還沒說完,沈亦槿跪地道:“陛下,小女不願入宮,小女隻想和宋公子留在這裏過普通百姓的日子。”跟著李彥逐回宮伺候,她就得過得小心翼翼,李彥逐又不喜歡她,僅僅是憑借著救命之恩,她又能憑借多久呢?她一向不喜阿諛奉承,得罪了那些老嬤嬤和嬪妃,又得不到皇帝的庇護,活不久的。

    她會刺繡,宋有光會武藝,在瘴城不怕別人來欺負,更不愁生計,就這樣安穩過一生豈不更好?

    “你說什麽?”舍不得沈家父子他理解,同這裏的百姓相處好他理解,但她說要和宋有光一起生活,他理解不了。

    “沈亦槿,你愛慕的不是我嗎?能在我身邊伺候你應該感到榮幸,你並不愛慕宋有光,為何要嫁給他?

    沈亦槿瞬間明白了李彥逐的症結所在,他不能接受的,僅僅隻是曾經愛慕他的人愛慕了別人。

    她知道自己麵對的是皇帝,所以不能否認之前的感情,那就成了欺君之罪,但沒有哪條律法規定,此生隻能愛慕一人。

    看著李彥逐,想著她要說出口的話,心狂跳不已,麵對他,似乎真的很難說出愛慕別人的話。

    可這兩年以來,她已經練就了一身被人看不穿的真情表演,為了不讓自己走進火坑,她必須說違心的話。

    “小女對陛下隻是曾經愛慕,但宋公子這一路陪我走過來,我才發現,我也可以放下對陛下的感情,去愛慕別的人,所以,陛下說錯了,我已經不愛陛下了,我如今愛的人,是宋公子。”

    猶如晴天霹靂,震地李彥逐險些站立不穩,他隻覺得腦海一片空白,耳邊發出嗡嗡地轟鳴之聲,“我已經不愛陛下了,我如今愛的人是宋公子”這句話猶如山穀中的回音,久久縈繞在耳邊,不能消散。

    他想再說些什麽,卻發現,他什麽都說不了,虧得他方才還讓對宋有光說了那樣的話,若真的三方對峙,他必輸無疑。

    一直以為,沈亦槿為自己付出那麽多,一定是深情不移,不管她去了什麽地方,隻要自己勾勾手指頭她就來了。

    可是他也忘了,一個人的心也有被傷透的時候,或許從他摔金雀釵開始,她一次次的堅持,他一次次的傷害,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積累。直到她求他饒沈家父子一命沒有得到應允,跪在雪地中三天三夜。

    是那時候她選擇了放棄嗎?還是在馬青荔出現的時候?是啊,他還記得那次沈亦槿哭得很傷心,喝醉了酒倒在他懷裏說著那些話,那之後她就不再說愛慕之言,隻說甘願不得到回應,祝福他們有情有終成眷屬。

    甘願也有累的時候,得不到回應久了,也有想放棄的時候。

    恰逢沈家流放,宋有光一路護送,又在她身邊悉心嗬護,為她遮風擋雨,動心也屬正常。

    很多事,他還想今後慢慢向她解釋,如今看來,也沒有意義了。

    李彥逐整個人頹了下來,他不敢再看沈亦槿,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出了廂房。

    回到自己的房間,李彥逐重重坐在床上,久久不動。

    外麵有人叩門,他也不應聲,直到衛安走進來,看見李彥逐呆呆坐在床上,他便知此時萬不可上前打擾,否則會惹惱主子,便交代不需任何人靠近,至於啟程一事,邊準備邊等候指令。

    這日傍晚,沈亦槿收到了沈譽的書信。

    吾之愛女,自幼孝順,今受父連累,入煙瘴之地為苦,父於心不忍,知嫁於宋,是為感念而非愛慕,今陛下親臨,為父望汝隻顧及自身,跟隨而去,父乃心安。

    離別徒增感傷,勿相送,望有朝一日,大赦天下,父女團聚。

    沈亦槿看著手中的信,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太子死在李彥逐劍下,作為忠心的臣子,父親本應該怨恨李彥逐,如今卻因為自己,拋卻了心中的怨恨,想要成全她。

    沈亦槿不知,在太子死去的那一刻,麵對沈家的支離破碎,沈譽早已沒了活著的意誌,如今他疾病纏身,唯一能讓他活下的信念,隻有一雙兒女的安好和歡喜。

    二公主同沈常鬆今生無緣,還好老天沒有辜負女兒的一片真心,他又怎會不成全,死去的人已經死去,活著的人合該活得更好。

    而此時的李彥逐,在思索良久後,做出了決定,無論他怎麽說服自己,都無法接受沈亦槿和別人成親,更無法大度成全。

    他要將她帶回宮,如果她寒了心,那就讓他一點一點將她的心捂熱。

    作者有話說:

    李彥逐:麵對媳婦,根據情緒隨時變化自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