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利厄斯騎著小羊羔, 在房屋之間穿行。

  　　自從學期結束之後，學院的食堂也就暫時關閉了。莫名其妙就習慣了天天在食堂裏賣羊奶的小惡魔在閑下來之後感到好不適應，好在平時走得近的格羅弗很快發覺了他的反常。

  　　“就算食堂關門了, 你也可以賣羊奶, ”在得知他覺得不適應的理由之後，格羅弗老實巴交地說：“你家的羊奶那麽好喝, 肯定賣得出去的。”

  　　老實說，這一番毫不做作的誇獎確實取悅了利厄斯，於是他勉為其難地接受了格羅弗的提議。

  　　下一家訂了羊奶的客人最近剛打完一口井, 拿完報酬後天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特意囑咐利厄斯把羊奶放在門前的一個小木箱裏。利厄斯從黑山羊上爬下來，熟門熟路地將小罐子塞進箱子。

  　　他可得早點送完奶，去準備今天的賽艇比賽——是格羅弗邀請他參加的, 他還沒有參與過這樣的活動呢。

  　　木箱的箱頂“啪嗒”一下被他又放了回去, 利厄斯直起身，忽然被誰撞了一下, 險些令他將箱子帶倒。

  　　利厄斯有點兒生氣地轉過頭：“你……”

  　　“利厄斯，”

  　　那個人壓低聲音喊他的名字, 也像是有點兒生氣：“好啊, 你在光明神的身邊呆得挺舒適的嘛？”

  　　利厄斯呆了一下。

  　　那個人擁有著血色的瞳仁, 正眯著眼睛，不高興地盯著他瞧。這也是一隻惡魔——利厄斯依稀記得他的麵龐，這似乎是一隻信仰黑暗神的惡魔。

  　　利厄斯睜圓了眼睛, 看起來有些慌張。

  　　“唔……唔，”他結結巴巴地說, “光明神已經死啦。”

  　　“誰知道死了的神明能不能複生呢？光明神殿被她從東部帶到了西部, 好多人都看到了。”

  　　利厄斯：“唔……”

  　　他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隻好低下頭，那模樣沮喪極了。旁邊的小黑山羊慢吞吞地走了過來，也低下頭，輕輕蹭了蹭他的手臂。

  　　其實利厄斯大概也察覺到了不對勁，隻是他不太想去麵對。

  　　他已經習慣了住在熱熱鬧鬧的默什城裏，那荒無人煙的加費道院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記憶了。

  　　利厄斯露出了心虛的表情，手指頭糾在一起，看樣子有點兒可憐。那隻惡魔注視著他，下一秒話音一轉：“不過你既然得到了光明神的歡心，那也是一件好事。你可以當我們的間諜——克塔西大人一定會很愉悅的。”

  　　利厄斯的眼珠轉了轉，滿口答應下來，點完頭之後才遲半拍地眨巴眨巴眼，困惑地重複了一遍：“克塔西大人？”

  　　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叫這個名字——就算是在旁人眼中什麽都幹得出來的異類惡魔，也不會以大陸的名字為自己命名。

  　　利厄斯似乎問了一個不錯的問題，因為那個惡魔的眼睛瞬間就亮了起來，一種難以言表的狂熱光芒從他的瞳底升起，像是兩簇小小的、跳躍著的火苗。

  　　“那是這片大陸上最至高無上的存在，是我們新的信仰！”

  　　他說：“那是世界本身，是掌管生與衰的意誌。它是這個世界上的法則，噢，你一定想不到吧，就連從前被我們仰視著的神明都無法獨立於法則之外——”

  　　旁邊有人走過，惡魔的話音突兀止住。他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快速交代道：“這裏不是講話的地方，這些事兒我以後再跟你說。今天默什有節日，是嗎？你先想辦法暗中做點兒手腳，最好能讓他們感到恐慌。”

  　　他把黑色的鬥篷給披上了，最後鼓勵般地拍了拍利厄斯的肩膀：“打倒那陰魂不散的光明神，讓惡魔的陰影籠罩大陸！”

  　　利厄斯“啊”了一聲，又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

  　　那隻惡魔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裏，利厄斯眨巴眨巴眼，重新爬上自己的羊羔。

  　　“好吧，”他拍了拍小羊的腦袋，說：“把這幾瓶羊奶送完，不去溪邊，去城堡。”

  　　那隻惡魔想要讓他破壞比賽，他才不會破壞自己要參加的比賽呢。利厄斯坐在搖搖晃晃的羊羔上，理直氣壯地嘀嘀咕咕：“想不到吧，惡魔都是騙人精。”

  　　……

  　　第一場比賽是劃船。

  　　這些比拚的優渥獎勵使整座城市中的默什人都參與到了比賽裏，幾乎所有人都報了一門項目，因此今天沒有人幹活兒了——畢竟給他們發工錢的管事、領隊的隊長都不在。

  　　溪邊站滿了圍觀的群眾，還有好些人爬到屋頂上，挨個坐成一排。溪的一頭是參賽的選手，正個個興奮又小心地把船推進水裏。

  　　那都是很小的小木船，不過默什的這條溪也沒有多寬，一次隻有四隻小木船可以入水。露西婭坐在二樓的窗邊，托著腮看著人群。

  　　底下的人也能看見她，不過沒有人敢抬起頭，看一看這位傳說中的默什領主長什麽樣子——就連吉爾、迪克、克裏這些早就與她相識的默什人在神殿出現之後都拘束了許多。

  　　露西婭已經和能夠飛翔的諾埃爾一起從島嶼上搬下來了一些物品，那些獎品就放在城堡的前邊。

  　　鬼氣藤看上了一盆漂亮的假盆栽，正滿懷向往地守在一旁，想要下午把它給贏回家。溪側的默什人們也頻頻往那將大門都堵住了的獎品堆瞧，個個神色都按捺不住激動與好奇。

  　　“神明的珍藏都是些什麽？怎麽還有一隻毛茸茸的熊。”

  　　“那是真的熊嗎？看起來比真熊要可愛多了——噢，勞埃德，我實在不是有意冒犯你。”

  　　“奧爾登，你快看，那地上是不是擺了把短劍？”

  　　“謔！就算看不見劍身，光是那劍鞘就已經說明那絕非普通的短劍了。我可打造不出來那樣的劍鞘。”

  　　“老天，我真想把那把短劍抽出來瞧一瞧。”

  　　“天哪……那個水晶球裏頭呈現的是什麽，看起來好像天上的星河。”

  　　“那簡直是神跡一般的存在……說不定神明大人將克塔西大陸外的星星給撈了上來，裝進了水晶球裏。艾琳，如果我們的小船贏得了比賽，就挑選那件寶物吧？”

  　　其實時空之神的珍藏並非世人所想象的那樣，是注入了神力的寶物——它們大多來自其它世界，在別的大陸上或許是十分常見的物品。

  　　但那也足夠令這個世界上的人們渴求瘋狂。

  　　愉快、興奮、激動、熱烈，漂亮的顏色勾勒成畫卷，這難得的節日令每日勞作的默什人們得到了暫時的休息，也使他們露出了好看的顏色。

  　　或許以後這樣的節日可以多舉辦幾次，露西婭想，當極致的絕望、恐懼與心灰意冷從人們的身上退潮，黑暗神的惡念便能夠失去成長的溫床，直至慢慢徹底潰散。

  　　默什城裏已經許久沒有出現過魔物了。

  　　城堡的管事都出去了，阿狄洛也因為精靈族內的事宜暫時離開，整個二樓就隻剩下了她和阿波羅。比賽尚未開始，她注視著底下的人群，思緒漸漸遊離。

  　　“……克塔西意誌。”

  　　先前小惡魔告訴她的話又一次在耳畔重響，露西婭忍不住擰起了眉。

  　　她從未聽說過這個意誌，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存在。但聽到利厄斯的話之後，她確實有了幾分猜測。

  　　金發紫眸的精靈跪坐在她腳側地麵鋪著的草織坐墊上，抬頭仰望著她。

  　　他最近時常會直視露西婭的臉龐，又在她看過來的時候迅速移開目光——露西婭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做，但她覺得有趣。於是她時常會用眼角餘光留意著精靈，在他看她的時候，飛快地側眸與他對視。

  　　然後精靈就會紅了耳朵，露出無措的表情。

  　　七弦琴的琴聲在二樓慢悠悠地回蕩，阿波羅問：“那會與深淵有關嗎？”

  　　露西婭點頭。

  　　世界上確實不存在掌管生與死的神明。疾病神能夠在生靈之間傳遞至死的病毒、森林神可以加速植物的生長，但那都並非是在“掌管生死”。

  　　生死是生靈無法違逆的法則，就算是身為最強大神明之一的光明神，也無法讓將死之人起死回生、無法讓不存在之人誕生世間。

  　　如果有掌管生死的神秘“意誌”，那麽它一定存在於深淵裏——因為那是世間唯一一處神明不曾涉足的領域。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這樣的意誌，”

  　　她輕聲說：“……那麽，我或許曾經見過它。”

  　　就在不久之前。

  　　天際突然再一次突兀地裂開，雷鳴之聲響徹天穹。視野忽地暗了下來，露西婭抬眸，看見一隻巨大的多翼烏鴉展開翅膀，遮蔽了灼烈的雙日。

  　　那是黑暗之神飼養的寵物之一，在幾年前的神戰中，被她斬去了一邊翅膀，毫無生氣地從天空墜落。

  　　如今它又出現在了這裏，一雙猩紅色的渾濁眼珠盯著地麵上小小的默什城，發出了尖銳的、飽含怒意的長鳴。

  　　溪邊的人們一陣驚呼，但他們的恐懼並沒有維持多久。下一秒城堡二樓的窗邊展開光路，露西婭平靜地邁出窗口。

  　　金色的花朵綻放在她的腳底，她往天的方向走，垂於身側的掌心輕輕張開。

  　　一把長劍凝聚於她的掌心。

  　　“是大人，是領主大人！”

  　　“不要怕，領主大人很快就能解決那隻鳥。”

  　　“我是牧師，我是牧師，大家不要慌亂！”

  　　一隻腳已經踏上了船的格羅弗又站回了岸邊，金色的大盾伸展開來。他向來是一隻勤奮的牛頭人，自從獲得神力的那一天起，就在刻苦地練習自己這唯一的、被賜予的“天賦”。

  　　所以比起當初的那一張小小盾牌，如今他凝聚出的光盾已經足以遮蔽上百人。

  　　諾拉站在屋頂上，緊緊盯著那一隻多翼烏鴉，光明法陣的紋路在她的腳底綻放。利厄斯的眼珠轉了轉，注意到先前見到的那一隻惡魔在人群中對他瘋狂擠眉弄眼。

  　　現在確實是一個好時機，利厄斯想。

  　　他是一個詭計多端的惡魔，於是趁所有人不注意，悄悄地下了水，悄悄地用手推了推自己的小船，悄悄地讓小船超出了起步線。但是下一秒撐著盾的格羅弗就注意到了他的動作，粗粗的眉毛扭在了一起。

  　　“利厄斯，先不要碰這隻船，”

  　　他又把小船拉回了起步線後，義正辭嚴道：“你看，它會順著水飄，很容易亂動的。”

  　　利厄斯：“……”

  　　邪惡的烏鴉再一次被斬殺，露西婭拎著它那龐大的身體，轉身返回領地。人群發出歡呼，她忽地一怔。

  　　有一種奇妙而淺淡的力量充盈了她的身體。

  　　其實這種感覺，她先前也有體會過——隻不過那種感覺太過微弱，比起她之前擁有過的太過微不足道，以至於她根本沒有察覺。

  　　但如今這麽多生靈一起注視著她，在這一刻一同向她貢獻出的情緒，令她驟然發現了什麽。

  　　那是信仰之力，是來自信徒的力量，也是無上神格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