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在這昏暗的時代裏, 怎麽可能會有神明從天降下，來到這荒蕪的人間。

  　　這裏的領主大人身上確實有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感覺，她的確仿佛是來自天上的生靈, 即便盡力地想要融入世間, 也有一種與萬物都格格不入的氣息。

  　　但艾琳仍不覺得她真的是神靈——縱觀克塔西大陸這麽多年的曆史，從來沒有過神明降世的傳說。

  　　更何況地麵上的生靈又怎麽能夠直視高高在上的神明呢？據說光明神殿中的那位曾伴隨在光明之神座下的聖子都未曾親眼看見祂的容顏, 世人的□□根本無法承受那至上的榮光。

  　　她在注視著那位領主大人的時候，可沒有自己的眼睛正在融化的感受。

  　　或許那位精靈想要表達的是另外一種意思，比如他像看待神明那般看待他們的領主。至於他為什麽擁有神力……不管這反常的事兒背後隱藏著什麽理由, 都比這兒的領主就是神明本身都更為可信。

  　　在艾琳回到她的同伴身邊之後，默什堡中存在著一位仍然擁有神力的牧師這件事兒很快就傳開了。

  　　本來沒有太將露西婭的話放在心上的巴塞洛繆大吃一驚，當下便去找了阿波羅。在得知他不願與自己一起前往留月島之後，他決定盡早返程。

  　　這樣一來島民們跟默什人討價還價的空間自然就少了許多, 還得趕著降價才能將貨物賣光, 但沒有人提出異議。

  　　這些能夠出島交易貨物的留月人身體大多沒有什麽嚴重的毛病，可他們在島上的親人好友就不一樣了。

  　　那個牧師治愈了艾琳的傷口, 索取的報酬是兩枚果子。他們在默什堡賣了半天的貨，對這裏的物品價值也有了幾分了解。

  　　留月島上的果實少見, 他們這兒的果子卻十分普遍。商品價值的不對等是以物易物時常見的問題, 不過至少他們知道要求那個牧師為他們治療的價格並不算恐怖。

  　　沒過幾天, 默什堡上的留月人便返程了。島邊靠近海灘的淺海中每日都有海妖輪流駐守，當他們找到藏好的船隻、準備返回島上的時候，發現那隻海妖從水麵上冒了出來。

  　　“巴塞洛繆, ”海妖驚訝道，“你們平安回來了！”

  　　他的神色太過驚喜, 使本來想要與同伴熱情擁抱的巴塞洛繆不由得停頓下來, 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庫斯卡的事情我們都聽說了。”海妖連忙解釋, “之前回來的海妖兄弟告訴我們，你們進入了一個很危險的地方，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為我們探索新的交易路線。塞壬大人這幾天日日都在為你們詠唱禱歌，希望你們能平安回來——”

  　　他頓了頓，亮起的眼睛黯淡下來，“大人已經安排好了繼承者的事項，過幾天就準備沉入深海了。你們能夠在那之前順順利利地回來，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在死亡前回到深海裏是海妖一族的習俗，就像地精死後要埋葬在地底深處一樣。海妖這麽說，想來塞壬大人的病情在他們離開的這段時間中惡化了不少。

  　　巴塞洛繆當機立斷道：“不聊了，我要去見塞壬大人。默什堡有一位擁有神力的牧師，如果大人前往那個領地，他或許能夠治愈大人的病痛。”

  　　“什——什麽？”

  　　海妖愣了一瞬，下意識地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麽。“默什堡？那是什麽地方？等等，你剛才是不是提到了一位擁有神力的牧師——”

  　　他被這一連串消息砸得回不過神，說話都磕絆起來，話還沒問完，巴塞洛繆已經躍下了船，雙腿在刹那變成了泛著海波微光的長尾，飛快地往留月島的方向遊去。

  　　而船上的人們與巴塞洛繆一樣等不及想將這個消息告訴自己的親人，跟打了雞血般飛快地劃動船槳，一下子就把海妖拋到了身後。

  　　在船隻一艘艘靠岸的時候，艾琳頭一個跳下船，匆匆忙忙地將自己交換得來的貨物抱上木車，飛快地往家中趕。

  　　她在離開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木屋裏仍儲存著一些海貨，艾琳離開前請了一位認識的阿姨，拜托她每日來照顧自己的母親，做飯的時候可以隨意從小木屋裏取用食材。

  　　那些她先前請來看守物資的孩子們的報酬也提前給了，應該出不了什麽事。

  　　瘦小的少女這麽想著，推著沉重的木車，在自己熟悉的道路上急匆匆地奔跑。然而中途她遇到了那些她聘請的孩子，雙方視線對望的那一瞬間，她看見了他們臉上震驚的表情與欲言又止的神色。

  　　那表情似乎預兆了不祥，一股強烈的不安湧上心頭，艾琳猛地停下步伐。

  　　在開口之前，她的手腳便像是有預感般開始發冷，喉嚨也莫名其妙地變得幹澀。

  　　“……發生了什麽事？”

  　　那些孩童麵麵相覷，在漫長的沉默之後，終於有人硬著頭皮開口。

  　　“艾琳，你的母親……”

  　　那個孩子看見了艾琳瞬間變得蒼白的臉色，訥訥住了口。其實他還有話沒有說完——比如那些前不久回來的人類告訴他們艾琳這些人十有八九死在了外頭。

  　　在這個消息傳出去之後的那天晚上，艾琳家的木屋就進了人。他們看見了，遲疑地想要阻止，卻被那幾個人勸服了。

  　　“我們不是小偷，”那些人之中的一個說，“誰知道艾琳還能不能回來，說不準她已經死掉了。她的媽媽也變成了魔物，這些東西已經是無主之物了。難道你要我們看著寶貴的食物腐爛嗎？”

  　　他停頓幾秒，又誘惑道：“來吧，你們也來拿一些吧。”

  　　“……”

  　　回憶在眼前一閃而過，孩童咽了咽口水，看著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的艾琳，羞愧與不安同時湧上心頭。像是要掩飾什麽，他再一次匆匆開口。

  　　“盧克、本尼、鮑勃……他們拿走了你儲存的物資。”他小聲說，刻意沒有提起他們自己。緊接著像是生怕艾琳追問，他飛快道：“艾琳，你，你去找塞壬大人吧，他一定會為你主持公道的。”

  　　……

  　　在留月島的島民們離開之後，露西婭便開始準備離開領地的這件事兒了。

  　　冬季正在慢慢逼近，她得回到之前她爬上深淵的地方，去那兒尋找黑山羊。山羊的羊絨能夠用來做成保暖的衣衫，幫助她的子民們度過寒冷的冬季。

  　　但是這次出行不像平時她去森之神異境打獵那樣短暫，就算一切都能夠順利進行，她恐怕也得離開好幾天的時間。在那之前，她得把領地中的事兒都安排好。

  　　向工人們發放報酬這件事不用操心，說是廚娘卻實際上管理著城堡內諸多雜事的蒂姆就可以穩穩當當地辦好它。商店有阿波羅在，領地內的突發事件他也能夠處理妥當。

  　　其實仔細一想，除了領地的安全問題之外，領主大人需要操心的事兒還真沒有多少。每隔一段時間收個稅、偶爾抽空出去瞧一瞧克裏他們的建設進度……默什堡的規模太小了，她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出去打獵。

  　　——噢，對了，打獵。

  　　露西婭坐在餐桌旁邊，有些苦惱地托著腮，盯著虛空發呆。

  　　她現在每天都要給很多工人發放食材，她的子民們為她幹活，那當然每天都要吃得上肉才行。除此之外，她還得往商店中供貨，那些農人們拿蔬果來跟她換的大多都是肉食。

  　　但領地中肉類的進項基本是靠她打獵得來的，像黛博拉那種敢獨自一人出去打獵的戰士在領地中的數量不超五位。更何況他們的收獲是屬於他們自己的，城堡沒有支配的權利。

  　　露西婭的眸光轉了轉。

  　　鬼氣藤正在給自己澆水——或者說在給自己洗澡。或許是植物形態時在安靜的地下待得太久了，它不喜歡一個人在窄小的浴室中洗澡，總是提著水桶跑到外頭來，把城堡的地板弄得一團糟。

  　　好在它澆完水之後會變出觸角，乖乖地把地板上的水都吸幹淨，露西婭便沒有說它。

  　　此時她的目光落在鬼氣藤的身上，忽然就想起了什麽。

  　　鬼氣藤和食肉花在森之神異境中的時候，它們所紮根的領域裏，是沒有野獸出沒的。那些野獸知道那兒是個危險的地方，生存的本能促使它們回避那裏。

  　　她的眼眸眨了眨，歡快地給自己澆著水的鬼氣藤很快就注意到了主人的視線，轉過身來。

  　　“主人，”它討好道，“您也想要澆一點兒水嗎？”

  　　這桶裏頭剩下的水已經沒多少了，鬼氣藤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中不舍極了——衝完澡之後地板上殘留的水都能被它汲取幹淨，足以看出它有多麽珍惜水資源。

  　　然而它的主人壓根沒有注意到它臉上的糾結與舍不得，顯而易見，她並不需要給自己澆水。

  　　露西婭問它：“你會打獵嗎？”

  　　深淵裏的鬼氣藤沒有攻擊的能力，但是在森之神異境中待過的鬼氣藤可不一樣。更何況在來到主人的身邊之後，鬼氣藤總覺得它好像變得越來越厲害了。

  　　聽到主人這麽問，它的眼睛一亮，拍了拍胸脯，“當然了，主人，我打獵可厲害了，你想要多少條腿的野獸，我都能為您帶回來。”

  　　在那朵小白花變成人之前，它一定要盡量得到主人的喜愛，保證自己的地位。鬼氣藤暗暗飽含心機地算計，在下一刻聽見主人再度開口，聲音中隱含淺淡的歡喜。

  　　“那就再好不過了。”主人站了起來，喜悅道：“昨日看見食肉花的時候，它的顏色與你的顏色挺相似的，大概也快變成人形了吧。”

  　　鬼氣藤：“……？”

  　　它愣愣地站在那裏，有些不解，不知道主人忽然提起這個做什麽。但它心中隱隱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而那預感在主人用一種堪稱慈祥的目光看著它時愈發強烈。

  　　“我這就去給它再喂一頓肉，這樣一來，你們就可以手拉手一起回到森林中打獵了。”

  　　主人對它說，像是為不省心的孩童找到了一起玩的同伴，淺金色的眼眸彎了起來。緊接著她又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不知道它變成人形之後，會是什麽模樣呢。”

  　　鬼氣藤：“！！！”

  　　它震驚地站在原地，嘴巴一癟。

  　　那朵妖豔的小白花果然是個不好對付的家夥，自己明明先到主人身邊這麽久，主人卻還是這麽惦記著它。

  　　在穩固的地位和未來吃之不盡的美食之前，昔日裏共生的情誼已經完全被鬼氣藤拋在腦後了。它攥緊拳頭，幽怨地在心中暗暗決定，要找個時間去揪掉幾片小白花的花瓣，黏在自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