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艾琳那古怪的擔憂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在這裏的領主取完食物之後, 那些默什人們蜂擁而上，圍在長桌旁邊，嘴裏還嚷嚷個不停。“給我留一塊豬排”、“這烤乳鴿做的挺好吃”——“蜜汁烤人肉”這種令人手腳發軟的名字意外地沒有出現。

  　　她最初還是有些拘束的, 但節日熱烈的氣氛很快感染了她。裝滿了海貨的木車被停在了一旁, 艾琳站在人群裏，拿起了一塊炸豬排。

  　　那豬排出鍋沒多久, 拿起來有些燙手，艾琳下意識地輕呼一聲，卻根本不舍得將那豬排再一次放下。

  　　這不是她頭一回吃豬肉——在神明墜落之前, 她家靠著打漁為生，攢下了一筆不小的積蓄，也算是小有財富。不過她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豬肉——它看起來根本不像是豬肉。

  　　艾琳張開口，咬了一口那塊豬排。

  　　炸得酥脆的表皮與香嫩的豬肉同時進入口腔, 連帶著樹椒粉略微辛辣的味道一同泛上味蕾。艾琳被這絲絲的辣意嗆到, 忍不住咳嗽起來。

  　　黛博拉的豬排可不夠所有人分的，立刻就有人看向她, 熱情道：“怎麽了？吃不慣辣嗎？讓我來為你消滅這塊豬排吧，我特別能吃辣——”

  　　艾琳嘴裏的食物還沒咽下呢, 聞聲連忙一口叼住那塊炸豬排, 就跟護食的小狼崽一樣轉過了身, 含糊不清道：“不——不用了，我能吃辣！”

  　　擺在眼前的美食也不是隻有黛博拉的炸豬排，那人見沒能把她口中的那塊豬排忽悠到手, 也不糾纏，又把目光放在別的美食身上。克裏在旁邊目睹了全程, 忍不住感歎。

  　　“美食的力量真是恐怖, 瞧瞧這些人都變成什麽樣子了。”

  　　他口中感慨著, 一麵又再一次不放心地跟艾琳囑咐：“小甜心，我們說好了，如果城堡那邊不要你的生魚，一定要把它給我留著，價錢好說。”

  　　“生魚？”正舉著樹椒烤肉串的吉爾敏銳地抬起頭，他的嘴唇上沾滿了食物晶亮的油脂，烤肉丸在齒間濺出鮮美的肉汁，匆忙將食物咽下，喃喃道：“我小時候似乎吃過烤魚，那似乎是很美味的食物——也請給我留一條吧。”

  　　“說什麽呢，”喬希手中捧著一碗白地豆燉肉，悠悠插口：“煎魚可比烤魚更要美味，可惜我之前住在克塔西內陸，隻有富有的伯爵老爺們才吃得起魚——說起來，這魚怎麽賣？”

  　　怎麽想要跟他搶魚的人越來越多了，克裏的麵容都有些扭曲了：“這是我先定下的魚！”

  　　……

  　　令人手指大動的香味在這深夜裏四散，留月島的居民們站在這群前不久才初見一麵的人們之間，濃烈的不真實感湧上心頭。

  　　熱騰騰的食物撫慰了他們的胃部，他們先前心中的擔憂不知不覺間被拋在了腦後，風餐露宿所帶來的疲倦短暫地被忘卻了。

  　　就連巴塞洛繆都忘記要抱著警惕之心。

  　　這裏的氛圍實在是太美妙了——在末世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感受過這般美好的氣氛了。

  　　這裏居住的人類身上擁有著一種留月島民們沒有的氣息，他們的眼睛明亮，每一個都生機勃勃，像是對未來仍然抱有期望。

  　　那種氣味對海妖而言是精神上的美食，巴塞洛繆沉浸在這美味的氣息中，忽然無意間瞥見那位白發金眸的領主正在向他走來——她的身後還跟著那個墨綠色的孩子。

  　　那孩子不知道什麽時候穿上了衣服，巴塞洛繆的心中閃過了一縷疑惑。

  　　先前這孩子光/裸身體、講著他們不懂的神秘語言，所以他下意識地猜測，這裏或許是一個比較落後野蠻的居住地。後來那孩子說了一堆血腥殘忍的話，他便更加堅信自己的猜測。

  　　但現在他心中的緊張淡去了些，那些被他忽視了的疑點便在這一刹紛紛湧了上來——這些默什人們個個都好好地穿著衣服，也都講著大陸的通用語，看起來和任何一個普通領地都沒有差別。

  　　隻是現在他沒有時間細想，那位領主已經站到了他的眼前。巴塞洛繆連忙站直了，微微垂下頭，喊了一聲：“領主大人。”

  　　“你說你來自留月島。”

  　　露西婭說，她對地麵上的世界是抱有好奇心的，可她得好好照顧這些脆弱的子民們，不能隨便離開默什堡，隻能在別人的口中了解更多有關克塔西的故事。

  　　這個留月島是阿波羅都不了解的島嶼，她好奇道：“那是什麽地方？”

  　　“我們的島嶼與您的領土實際上離得很近，大人。”巴塞洛繆回答，“那是由海妖掌管的領地，已經存在了上百年。我們除了出島交易，和其他城邦並沒有什麽其他的來往，因此在大陸上不為人知。”

  　　“——就像在森林裏頭待了很久的我一樣。”

  　　正在不適應地擺弄著衣服袖子的鬼氣藤聞聲連忙開口，見縫插針地在主人麵前表示自己是多麽有用，高興道：“我們對外麵的世界都不了解呢，如果不是我將主人的規矩教給了你，你可能也會像我當初一樣觸怒她。”

  　　默什堡可是要成為克塔西大陸上的大領地的，規矩、律法這種東西確實有必要存在，不過如今領地中的子民數量不多，個個都十分乖順，露西婭便沒有著急操心這件事。

  　　聽到鬼氣藤這麽說，她淺金色的眼眸中浮現疑惑：“什麽規矩？”

  　　巴塞洛繆剛剛放鬆下來沒多久的身體驟然又變得緊繃起來。

  　　他總覺得那些血腥的習俗不應該搬到台麵上來討論，這位領主看上去是那麽溫和美麗，她或許不會想要讓別人知道這個領地背後還藏著些什麽。

  　　裝作不知道這一切，將貨物交易出手，然後回到領地——這是最好的結果，有些時候知道太多反而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噢，這位孩子隻是簡單地提點了我幾句罷了。”海妖的腦海中心思倏轉，下一秒連忙開口，企圖轉開話題：“說起來，您的領地上能看見非常多的星星，真是美麗，我們之前——”

  　　“也不能亂吃人！否則，就會被大人切掉頭。”

  　　鬼氣藤大聲說，它的本體擁有細細小小的頭部，壓根比不上人類的大腦袋，但它將領主大人囑咐過它的話記得一清二楚，這讓它感到十分自豪。

  　　海妖的身上又泛起了緊張害怕的顏色，剛才還熱鬧非凡的人群一靜，露西婭瞳仁微轉，注意到那些留月島的島民身上泛起了各異的色彩，就連她的子民也都是一副吃驚的模樣。

  　　她：“……”

  　　露西婭揉了揉額角，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她正要開口解釋，就聽見離她始終不遠的阿波羅說話了。

  　　“會被大人親手斬首的存在，必有無法饒恕的罪惡。”

  　　光精靈站在人群之外，聲音清清冷冷，麵容沉靜。他看了一眼鬼氣藤，又斂眸道：“祂們罪有應得。”

  　　露西婭：“……”

  　　這株藤蔓和這隻精靈的對話似乎跨越了一整個海洋，根本無法對接，偏偏留月人在聽到他們說的話之後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這事情已經無法解釋了，露西婭嚴肅思考，決定多給那朵小白花投喂點兒食物，讓鬼氣藤的好朋友早日來與它作伴，省得它又鬧出什麽烏龍。

  　　換個方式來想，這些外來者對她的領地抱有懼意或許也並不是什麽壞事——至少他們應該不會在領地裏鬧出什麽事端。

  　　露西婭心中想著，像是沒有聽見鬼氣藤和阿波羅的話一樣，對巴塞洛繆說：“讓我們一起去看看你帶來的貨物，商量一些有關交易的細節吧。”

  　　正提心吊膽的海妖猛地鬆了口氣，連忙點頭答應下來，帶著露西婭往貨物停放的地方走去。

  　　他們穿過人群，露西婭回想起他之前說過的話，又問道：“海妖是什麽樣的種族？”

  　　“我們在陸地上時看上去與人類並無差別。”巴塞洛繆回答，“但在接觸到水的時候，我們的雙腿會變成更方便遊動的魚尾。”

  　　說到這裏，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臉上露出了笑。

  　　“人類很喜歡我們的尾巴，他們覺得海妖在水中的尾巴非常漂亮。留月島最初的建立還多虧了它，擁有著漂亮尾巴的海妖吸引來了對他們感興趣的人類，在島嶼上一起度過一生。我們現在的塞壬大人便擁有著美麗絕倫的魚尾——”

  　　巴塞洛繆停頓了一下，露西婭看見他身上歡喜雀躍的顏色明顯地黯淡了下來。

  　　“……隻不過那是過去的事了。”這隻多愁善感的海妖喃喃道，眼角又開始濕潤了，“我上次看見了塞壬大人的尾巴，它已經變成了毫無生機的慘白。那該死的疾病……噢，抱歉。”

  　　巴塞洛繆擦了擦眼睛，低聲道：“我說得太多了。”

  　　海妖在那一瞬間流露出的悲傷擁有著童話書中與大海一樣的色彩，像一顆純粹的深藍寶石。露西婭眨了眨眼，看見他在木車旁邊停下腳步。

  　　“我們帶來的貨物本有更多，不過……”

  　　“默什堡中有一位牧師。”

  　　她忽然開口，對巴塞洛繆說：“如果你的領主被病痛纏繞，可以帶他過來。”

  　　巴塞洛繆愣了愣。

  　　牧師……這個時代裏仍有牧師殘存嗎？

  　　塞壬大人自小便體弱多病，上一任塞壬——也就是這位塞壬大人的父親，確實請了一位外來的牧師，供養他在島上長期生活。

  　　那位牧師的確挽救過塞壬大人的生命，可一位在神明墜落之後失去神力的牧師，又能為塞壬大人做到什麽呢？

  　　他心中不以為然，但目光觸及那位領主坦然寧靜的雙眸，又莫名其妙地無法將她的話不放在心上。

  　　……就算那位牧師治不好塞壬大人的病痛，有些博學的牧師同時精通草藥的知識，而藥品對留月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如果默什的牧師有些真才實學、他們在這裏也能交易到藥品，庫斯卡的墜落對留月島的影響倒也沒有那麽大了。

  　　反正他們還要在這個領地中停留一段時間，或許可以先去找那位牧師看一看，巴塞洛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