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艾琳仰著頭, 邊走邊努力地越過身邊一個個比她要高大許多的大人，好奇地觀察這個領地——他們已經去過三個領地了，這是頭一個有人的地方。

  　　但她那難得提起的好奇很快就轉化成了失望。

  　　人群擋住了她望向遠方的視線, 但目光所及之處, 她能夠看見的隻有殘破的廢墟。

  　　從這些斷壁殘垣的輪廓中，她能隱隱約約想象出這座領地沒有覆滅之前的模樣——亂七八糟的小窩棚毫無規律地坐落在這片土地上, 連能夠供車輛穩妥行駛的道路都沒有。

  　　這與艾琳在出島之前對外麵世界的幻想截然不同，就連被疾病纏繞的留月島都比這裏好上一百倍。她又透過人群之間的縫隙，看向那個光著身子的小孩。

  　　留月島在末世之前就是由海妖掌管的島嶼, 她這輩子隻見過人類與海妖。

  　　那個小人的五官與長相都和人類極為相似，偏偏有著墨綠色的皮膚、墨綠色的頭發和墨綠色的瞳孔，眼睛不好的人遠遠望去，隻能看到一坨墨綠色的色塊在移動。

  　　如果不去在意這些奇怪的顏色, 那個小人長得其實是很可愛的, 艾琳心想，瞧那圓溜溜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嘟嘟的嘴巴, 至少留月島上就沒有那麽好看的孩子，

  　　但她無法將這些明顯的特征忽視, 她覺得這個比她還要幼小的孩子長得很不祥, 身上散發著一種危險的氣息——艾琳甚至覺得自己從那孩子的身邊聞到了血腥氣。

  　　這大概是因為她太過緊張而產生的幻覺, 艾琳想著，又歎了口氣。

  　　那一個夜晚的短暫休息沒有使她這具年幼的身體得到足夠的放鬆，她的腳底已經磨破了皮, 那脆弱的手心更是因為一直推著木車而顯得慘不忍睹。

  　　所有因無望而引起的負麵情緒都在深夜中獨自默默揮發幹淨，隻剩下麻木與漠然。

  　　領隊的海妖說, 這個領地與留月島很近, 如果他們無法在這裏賣出手中的貨物, 就幹脆回到島上，重新休整一番、製定新的路線，然後再重新出來。

  　　老實說，艾琳已經有些退縮了。

  　　她頭一次看見人的身體裏飆出血液，也頭一次看到那些野獸的血盆大口。與世隔絕的島嶼將她保護得太好了，在留月島上，每當出現墮落成魔物的居民，全副武裝的護衛們都會將事故發生的地方嚴嚴實實地圍起來，不允許他們的接近。

  　　島上有些小孩兒對傳聞中的“魔物”抱有好奇心，會偷偷爬到屋頂上，去看那些魔物長什麽樣子。但艾琳從來沒有幹過這種事兒。

  　　她在海邊長大，已經成長到能夠獨自出海捕魚，扛起了自己的家，卻是第一次知道走這麽遠的路有多麽疲憊難熬，第一次眼睜睜地看到上一秒還在身邊的同伴抓走。

  　　即便對這個世界的殘酷早有認知，親眼所見的還是來得更為震撼。

  　　腳跟忽然被身後的什麽東西撞了一下，正胡思亂想著的艾琳踉蹌了一下，疼痛感立刻從腳跟一路爬上身體。她下意識回過頭，對上了另外一張麻木疲頓的麵容。

  　　“看什麽？”那個人沒有看她，整張臉倦怠地耷拉著，就像是已經累到翻不起波浪的死水：“走快點。”

  　　她認識這個人，在她的母親剛剛被病痛纏身的時候，他曾經給她家拿來了幾條魚，還有一隻肥嫩的大螃蟹。

  　　艾琳沒有吭聲，轉回了頭。

  　　她一直跟著人群走，最前麵的人似乎隱隱開始騷動，但她僅有的好奇心已經被那明晃晃的一片廢墟消耗殆盡。

  　　“大家聽好了！”

  　　突然有人大聲說話，那聲音耳熟又陌生，還有幾分自來熟。艾琳愣了一下，還以為是自己人，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才發現居然是之前那個對空氣講了一堆神秘語言的綠色孩子在說話。

  　　“我聞到了主人的氣息，我們與她的住所已經十分接近了。”那個孩子的語氣很嚴肅，“你們這是第一次見到主人，行事一定要小心，不能冒犯她——也不能亂吃人。否則，你們的頭就會被切下來。”

  　　說到這裏，那孩子的身體還抖了一抖，像是回憶起了什麽並不美好的事情一樣，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人群有一瞬間的停滯。

  　　與此同時，艾琳也終於看到了那先前被人們的身影遮掩住的前方。

  　　一棟棟木屋與石屋整整齊齊地立在那裏，旁邊是種滿了農作物的田地，隱隱有嘈雜的人聲傳來。她繼續往前看，一座高大的城堡在黑色夜幕中露出了半個輪廓。

  　　如果沒有聽到那孩子的話，看到這樣生機勃勃的景象，艾琳恐怕會驚喜地跳起來——他們終於找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終於可以交易物資了！

  　　但此時她的腳仿佛生了根，她覺得自己的臉快要變得跟那孩子的臉一樣綠了。除此之外，就在今天，艾琳還發現自己似乎有一種很神奇的特異功能——在有負麵情緒的時候，她似乎時不時地能嗅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味道。

  　　比如她現在就聞到了一股很誘人的香氣，像是食物的香味，還是許多種不同的香。

  　　艾琳覺得自己一定是餓了，她的胃都開始抽搐了——就像她身邊的那些人此時抽搐的表情一樣。

  　　“亂、亂吃人……你聽到了嗎，吉姆？”

  　　“我敢發誓，那小孩兒剛才說了句‘把頭切下來’——”

  　　“海、海、海妖先生，我們該怎麽辦？”

  　　“我們不能進去，噢，天哪，外麵的世界實在是太危險了！海神在上，這裏住的都是些什麽人啊！”

  　　人群明顯開始騷動，幸虧海妖在進入領地之前已經事先囑咐過他們一番，這種騷亂尚且還在可以掌控的程度。

  　　他們恐慌又無助地望向領隊的海妖，期盼他能帶領他們走出困境。而海妖此時的臉色也不好看，他的心中在激烈地掙紮著。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有人的領地，難道真的就要這樣離開嗎？那個古怪的孩子剛才囑咐他們，不要觸怒這裏的主人——或許隻要他足夠小心，就不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

  　　那幾十秒的時間在他的眼中變得無比漫長，片刻後海妖咬了咬牙，定下了決心。

  　　“我去看一看這裏的情況。”他沉聲說，像是即將上刀山下火海，“你們帶著東西，退回城牆旁邊。如果在天亮之前，我還不回來，你們就自己回到島上，將這些經曆告訴塞壬大人。”

  　　……

  　　露西婭站在城堡門口，一步一步地走過了木橋。

  　　數張長長的木桌在空地上依次排開，上麵放著熱氣騰騰的鐵鍋、桶盆等各式各樣的容器。在一旁期待地等候的子民們在看見她出現後紛紛望來，內斂者注視著她的裙擺，像克裏這種從不會感到拘束的便露出了興奮的神色。

  　　“領主大人，快來品嚐我們做的美食吧。”人馬大聲說，“再被風吹一會兒，它們就要涼掉了。那該有多可惜啊！”

  　　其實克裏這麽著急地催促的根本原因還是因為隻有在領主大人取完食物之後才輪得到他們，而他早就等不及了。

  　　黛博拉做的豬排被放在了正中央——就算是喬希也不得不承認，艾斯克拉人在美食方麵果真造詣不凡。

  　　沒有人知道這位沉默又強大的戰士在什麽時候獨自出了領地，獵到了一隻乳豬。那豬排裹了一層麵包糠，放在油裏頭被炸得金黃酥脆，夾起來的時候甚至會掉下碎碎的脆屑。

  　　她向蒂姆借了一個城堡裏平時用來裝烤乳豬的盤子，在上麵一塊一塊地碼好了豬排。她還準備了用削了皮的樹枝串起來的烤肉串，在盤子外圍擺了幾朵白地豆雕成的小花。

  　　除了黛博拉準備的食物，其他人也準備了許多美食。那些不善廚藝的默什人們烤得焦黑的食物在被端上飯桌之前就被無情地撤下了，剩下的都是些一看就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例如樹椒煎肉，由月亮蕉、甜莓和漿果做成的水果拌，白地豆烤肉串等等。

  　　這些食譜大多數都是黛博拉教的，艾斯克拉的名聲實在是太響了，許多人都因為這次的美食節來找她請求幫忙。

  　　他們自然不會白白來討要黛博拉的時間與食譜。食譜的珍貴性大家都知道，每個人都是帶著物資或食材來交換的。

  　　黛博拉的木屋裏已經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就連亞麻布都獲得了一匹。木屋是與別人共享的，她如今一個人占據了太多地方，這讓黛博拉感覺有些不適。

  　　等磚屋建起來，她得花物資換一間自己的磚屋才行——而且隻有擁有了自己的屋子，才能更加安心地存放物資與食材。

  　　各色的美食在眼前擺放著，白發金眸的領主那雙眼睛都亮了起來。

  　　露西婭喜歡鑽研食物，而她眼前此時就有那麽多她不曾想出來過的美食。地麵上的生靈擁有著靈魂，富有創造力，這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如今他們創造出這些美食，是為了邀請她與他們共享宴席——

  　　總是想要在子民麵前表現得可靠又穩重的領主大人沒有忍住自己歡喜的笑意，淺金色的眼眸彎成了月牙。

  　　在她身側後方站立的阿波羅感受到了從大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愉悅氣場，安靜幾秒，唇角同樣淺淡地彎了彎。

  　　“你們的心意，我——”

  　　“——主人！”

  　　露西婭開口，剛想說些什麽，就聽到另外一道充滿雀躍與激動的聲音響了起來。

  　　她頓了頓，下意識地側過臉，看見一個渾身上下都綠油油的小人朝她的方向飛奔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個一臉警惕、如臨大敵的外來者。

  　　“瞧瞧我為您幹了什麽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