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很深了, 城堡裏卻燈火通明，搖曳的火光映亮了一張張毫不困倦的臉龐。

  　　半龍塞勒斯被冰冷的溪水潑醒，睜開眼睛的時候, 便看見他公會中的得力成員們被麻繩捆住, 麵如死灰地靠坐在牆邊。他們的物資與武器全被收繳，亂七八糟地堆在一側。

  　　——這是怎麽回事？

  　　他剛剛轉醒, 渾身上下都疼痛難忍，腦海更是尚不清醒。塞勒斯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混沌的目光觸碰到露西婭, 忽然跟見了鬼一樣地瞪大了。

  　　“你——你你你——”

  　　他下意識地想要後退，這才發覺自己的手臂被實實牢牢地綁在了身後，兩條腿也被麻繩捆在了一起。

  　　昏迷前的記憶慢慢湧上腦海，塞勒斯倒吸了一口氣, 匆匆往四周一掃。

  　　露西婭坐在長桌主位, 他的跟隨者們沉默而擁擠地站在長桌的旁邊。他們像是終於沒有了顧忌，那眼神看得塞勒斯心中發悚, 下意識又將目光投向麵色平靜的露西婭。

  　　他眼珠急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是半龍, 留下他的用處絕對比殺了他更大, 在這種危機四伏的時代裏, 沒有人會白白放棄一個優秀的打手——瞧，他不還好端端地坐在這裏嗎？

  　　但不知道為什麽，在看見那張麵龐的時候, 塞勒斯心中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分明被他用調戲的言語侮辱過，那領主的眸光中卻沒有絲毫怒意, 寧靜得像是未曾經雨水的湖麵一般。

  　　“你……”塞勒斯定了定心神, 看似鎮定地笑了笑：“這位領主大人, 我想之前的事情都是誤會，我們可以友好相處。您瞧，您的領地似乎很需要一位強大的護衛，我可以為您擔起這個責任。”

  　　光精靈從廚房裏走了出來，為長桌盡頭的領主端來了一杯葡萄酒。這是他之前絕不會做出的舉動，但沒有人察覺了他的變化。在潛意識中，他們隱隱覺得，這副場麵再正常不過了。

  　　那位領主姿態優雅地舉起酒杯，與血液相似的深色液體在晶瑩的酒杯裏晃出微波，看得塞勒斯莫名頭皮發麻。

  　　露西婭的眼眸被火光映得更淺，她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解：“你先前承認過你的罪行。”

  　　——罪行？

  　　塞勒斯懵了一瞬，遲半拍地明白了她在說些什麽。

  　　掠奪、殺人、□□施暴……他的罪行？塞勒斯麵部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他心中覺得難以置信，末世中這離譜的天真讓他有些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她先前說的“審判”，並非戲言。

  　　她是真的想要對這些“惡行”做出審判，在這個早已失去了秩序與法律的大陸上。

  　　“我是一頭半龍，大人。”塞勒斯臉上的笑逐漸僵硬，語氣沉沉地說：“您或許不知道一頭半龍代表著什麽，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真正的龍了。這些人——”

  　　他往長桌邊瞥了一眼，露出了輕蔑的神色：“這些人全部加起來，也比不過一頭半龍的價值。他們隻會成為這座領地的累贅。”

  　　塞勒斯的意思太明顯了。

  　　在魔物隨時可能撕碎一個領地的當下，怎麽會有人願意為了一群普通人而放棄一條強大的半龍？

  　　旁邊聽著他們說話的人們臉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愛麗絲放在身前的手開始交疊，一隻手的手指緊緊地掐著另外一隻手的掌心。諾埃爾額上冒出了冷汗，諾拉更是臉上毫無血色，像是隨時都有可能暈倒。

  　　還有許多其他的人，那些同樣在戰鬥中反抗、忍不住改變了陣營的人，他們惶恐不安，心中忐忑，生怕塞勒斯得到喘息的機會。

  　　那頭半龍睚眥必報，就算他從高高在上的公會長變成了一個城門的守衛，他也一定會找到機會報複他們，不讓他們好過。

  　　——而塞勒斯顯然也是這麽想的。

  　　他已經開始用冷冰冰的目光看向那些瑟瑟發抖的背叛者們，在心中將他們的臉龐一張張記下，在心中設想著之後要怎麽秋後算賬。視線掠過諾拉的時候，他頓了頓，露出了一個陰狠的笑。

  　　或許是被他這惡毒的目光刺激到了，諾拉的身體忍不住猛地一顫，恐懼地往後退了一步。

  　　塞勒斯看見她恐懼的表情，愉悅地轉過頭去。諾拉的腳開始發軟，近乎絕望了。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道聲音。

  　　“或許你的確比他們更為強大。”

  　　露西婭在短暫的安靜後終於開口，她的眸中流露出疑惑的情緒，輕輕歪了歪頭，像是無法找到一個問題的答案，發自內心地感到困惑。

  　　“但這又如何呢？”

  　　塞勒斯呆呆地看著她，像是聽不懂她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而站在露西婭身後的阿波羅指尖顫了顫，那向來安靜的眼中露出了任何人都難以想象的狂熱眸光。

  　　是的，他在心裏想。那已經墜落的神明死而複生，即便失去了記憶，也仍舊是那位生而不同的尊貴天神。

  　　——在神明的眼中，世界上所有的生靈，都是螻蟻。

  　　就算一隻螻蟻再怎麽強壯特殊，他終歸也隻是螻蟻，神明隻要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將它輕而易舉地碾死上百遍。

  　　所以就算塞勒斯是半龍，那又如何呢？他終將獲得屬於他的審判。

  　　空氣詭異地寂靜了一瞬，塞勒斯的額角繃出了青筋。在露西婭安靜的那段時間裏，他真的認為她在猶豫不決，心中狠狠地鬆了口氣。

  　　就算這領主的實力強大到不可思議，那又怎麽樣？守護領地又不是一個人的遊戲。

  　　但現在……

  　　露西婭看向那些麵色不安的人們，溫和道：“他犯下過什麽罪行？”

  　　人群沉寂幾秒，像是所有人都在等待別人開口。在這個時候說話，必定會得罪塞勒斯和他的那幫戰士們，而身為一個在失去秩序的大陸裏生存的普通人，他們最不願做的就是得罪更強大的人。

  　　諾拉用力咽了咽口水，身體仍在發顫，她努力平靜下來，望向那位領主的臉龐。

  　　她從未見過如此驚豔的生靈，即便是那傳說中被神明寵愛的精靈在那位大人的身後時都失去了顏色。諾拉看著那溫和而悲憫的眸光，一股莫名的勇氣猛地從心中升起。

  　　“我——”

  　　“我有話要說，大人。”

  　　她的聲音與另一道女聲同時響起，諾拉循聲望去，那是愛麗絲。

  　　諾拉認識她，跟著塞勒斯出來的所有人都認識她。

  　　他們都知道愛麗絲的丈夫被塞勒斯推向了魔物潮，知道她屢次在深夜中試圖殺死那渾身布滿堅硬龍鱗的半人，也曾看見過她像個破布娃娃似的被丟出帳篷，瘦小的臉上毫無生機。

  　　但諾拉比他們更早見過愛麗絲，她知道愛麗絲在庫斯卡城中經營著一家小小的糧食店。她擁有兩個孩子，一家四口的臉上總是洋溢著笑，分明是在末世中，也總是那麽快樂幸福。

  　　如今她站在那裏，她的孩子、丈夫，都已經離她而去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那雙總是死氣沉沉的眼中孤注一擲地燃起了最後的火光。

  　　愛麗絲一字一句地，緩慢而堅定地開口，“我要控訴他的罪行。”

  　　露西婭看著她。

  　　那一項項罪惡被公之於眾，在愛麗絲之後，諾拉也站出來開口，緊接著是更多人。不僅僅是女人，也有漂亮的男孩兒，有失去孩子的父母。

  　　最後露西婭歎息道：“這真是無可饒恕的罪惡，看來你永生都要為此付出代價了。”

  　　塞勒斯的臉色徹底難看了起來，露西婭轉過頭，看向阿波羅，問他：“地牢的鑰匙還在嗎？”

  　　阿波羅點頭。

  　　那使用元素晶石打造的地牢堅不可摧，它能夠囚禁擁有神力的精靈，也自然能夠囚禁一個半龍。於是露西婭說：“將他押到地牢裏。”

  　　——地牢？

  　　塞勒斯愣了一下，緊接著臉上露出了狂喜的神色。隻要不是立刻送他去死，什麽都好說，他總能找到逃脫的機會。

  　　這個領主實在是太過囂張了，他可是一個半龍，什麽地牢能關得住他？就算這個平平無奇的城堡中真的有那麽可怕的地牢，這片破破爛爛的領地又能存在多久？等他們全都死光，他就可以讓自己的手下放自己出去了。

  　　有其他幾個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那最先站出來的愛麗絲臉色一白，驚愕地看向露西婭，似乎想要說什麽，但嘴巴徒勞地張了張，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而被捆在那裏的塞勒斯心思急轉，還裝模作樣地收了收臉上的笑意，在阿波羅走過來的時候與自己的同夥打了個眼色。可下一秒他又聽見那個領主開口，這回她在看著諾埃爾和諾拉。

  　　“你們是吸血鬼，對嗎？”

  　　屬於吸血鬼的獠牙在說話的時候太顯眼了，諾埃爾和諾拉對視一眼，站了出來。

  　　“是的，大人。”

  　　露西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聽說吸血鬼是個很特殊的種族。隻要他們吸食的血液足夠優秀，他們就會變得更加強大。是這樣嗎？”

  　　她口中的聽說自然是從書上看來的，而這其實也不是什麽秘密。吸血鬼這個種族很特別，他們的能力來自於他們的血庫，種族的興旺向來是滾雪球式發展。

  　　在吸血鬼這個種族鼎盛的時候，他們擁有著強大的生靈作為血庫，而他們自己也因此變得愈發強盛。但他們一旦有了衰敗的跡象，血庫的質量逐漸降低，種族的實力就會變得越來越弱小。

  　　天災帶走了吸血鬼經營多年的血庫，如今這兩隻吸血鬼和普通人類沒有什麽區別，甚至因為缺少優質的血液而更加羸弱。

  　　諾埃爾不明所以地點點頭，露西婭便說：“從今以後，地牢便是你們的血庫。”

  　　這兩位吸血鬼對她立下過承諾，露西婭身邊缺少能用的人，已經決定讓他們跟隨自己，為她做事。如果他們能因為半龍的血液變得更加強大，對她自然是百益而無一害。

  　　吸血鬼兄妹震驚地瞪大眼。

  　　——半龍的血液！

  　　大陸上沒有龍族，那個種族的力量太接近神了，早已被無法容忍他們的神明誅殺。半龍是半人這個種族裏的最高等也最罕見的一條分支，即便是秩序崩塌之前，吸血鬼的血庫中也沒有多少半龍血。

  　　吸食半龍的血液，他們會變得多麽強大？

  　　諾埃爾的眼中露出熾烈的向往，但那半龍此時正惡狠狠地瞪著他，讓他很快就意識到了什麽：“大人，塞勒斯的身上都是鱗片，我們的獠牙刺不進去。他也不會允許我們吸食他的血液的。”

  　　或許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此時的語氣就像是受了欺負的孩子找大人告狀一樣，不知不覺間對露西婭已經充滿了信任。旁邊的諾拉更是連連點頭，忍不住期盼地看著露西婭。

  　　“那就讓他變得虛弱一些吧。”露西婭溫和平靜地回答，“把他身上的龍鱗拔下，你們的獠牙應該就能夠刺穿他了。”

  　　愛麗絲怔了怔，眼中的光又慢慢燃了起來。而塞勒斯剛才還暗含竊喜的神色倏然一僵，臉色猛地變得慘白。

  　　“不，”他喃喃，“你不能——”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阿波羅隨意地從旁邊的櫃子上取下一塊抹布，塞進了他的嘴巴裏。

  　　“我明白了，大人。”他轉身麵向露西婭，腰部微微彎下，那是個順服而恭敬的姿態。

  　　他在地牢中受過太多刑罰，他從前不曾在意，但如今那些記憶終於能夠派上用場，能為祂效勞——這讓他忍不住心生喜悅，即便他再怎麽想克製自己的情緒，也無法將它壓下。

  　　這是隻有他能夠做到的事，就算祂的眼中有那麽多人，就算這片土地裏上有那麽多祂的子民……

  　　這是隻有他能夠做到的事。

  　　阿波羅的眼角眉梢因這淺淺的喜悅微微彎起，精靈向來清冷漠然的眉眼在那一刹變得溫柔如水。隻是他此時彎著腰，除了地上因恐懼而瞪大眼的塞勒斯，沒有人能看見他的神色。

  　　“您所想的都會實現。”他說，“我會讓他永遠失去反抗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