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安東尼奧此時心中後悔極了。

  　　他想要活下去。這麽多年來, 作為一個平平無奇的人類，安東尼奧為了這個目標吃過了太多苦頭，也放棄過太多次尊嚴。

  　　沒有人想要死去, 但安東尼奧對於生存的渴望或許比任何人都更為強烈。因此, 在克裏帶著他們來到這塊一看就不靠譜的破敗領地時，他是唯一一個提出異議的人。

  　　——但現在他覺得他為了活著而做過的所有努力都要白費了。

  　　在跑出木屋、看見塞勒斯的那一刻, 安東尼奧還愣了一下，心中還升起過幾分喜悅。這位半龍會長在庫斯卡城中頗為有名，如果他願意留在默什堡, 這片領地成長起來的機會便會大大提升。

  　　他萬萬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雙月被夜晚的烏雲覆蓋，深色的夜幕遮去一切，安東尼奧揮舞著他的武器, 像其他默什人一樣迎上那些塞勒斯的跟隨者們。

  　　他膽小怕死, 對自己的戰鬥力很有自知之明，特意避開了一看就強壯無比的公會戰士們, 專門找上那些與他一樣臉色灰白的普通人。

  　　這個時代的武器大都很鈍，砍人時不可能一刀一條臂膀, 一削就能削下一個頭顱。安東尼奧混在人群中, 聞著那些鐵鏽般的鮮血味, 聽著那些被砍傷的人倒在地上，發出低低的哀鳴，覺得這一切荒唐極了。

  　　他究竟是怎麽落到這個境地的？或許當初如果留在庫斯卡中, 一切都會不一樣。

  　　塞勒斯帶來的人比他們多出許多，他很快就被數人圍住, 刀劍棍子往他身上揮。安東尼奧心中一涼, 在那一刹什麽都來不及想, 直挺挺地站在那裏，腦海一片茫然地等待疼痛或死亡的降臨。

  　　——但兩者都沒有出現。

  　　泛著金光的箭在夜色中像是一道道流星，驅散了他身邊圍上來的敵人。那些箭這一次沒有幹脆利落地將他們殺死，命中了非要害的部位，但那些本就沒多少戰意的敵人全都順勢倒下了，令場麵一時變得有些詭異。

  　　安東尼奧一個激靈，眼前那白茫茫的霧氣瞬間散去。

  　　那隻精靈已經走下了木橋，他單手持弓，另外一隻手拽著一具屍體，隨意將他丟下。然後安東尼奧看見他抬起手，單膝跪在一個受了重傷的默什人身邊，指尖泛起金光。

  　　那光芒在黑夜中格外顯眼，安東尼奧看見那人身上猙獰的刀傷很快淡去、愈合。

  　　安東尼奧驚愕地睜大了眼。

  　　光精靈再次站了起來，安東尼奧什麽都來不及想，下意識地喊住了他：“牧師先生！”

  　　阿波羅看了過來。

  　　安東尼奧從未與這位總是待在城堡中的光精靈打過交道，對上那雙平靜清冷的眸光，下意識頓了頓。

  　　耳邊再一次響起哀嚎，安東尼奧回過神來，快速道：“這場戰爭完全沒有必要進行下去，隻要您把您能夠施展治愈術的事情告訴塞勒斯老爺，他一定會願意與我們成為盟友——”

  　　“……盟友？”

  　　阿波羅打斷了他，他那形狀優美的眉微微蹙起，像是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話。

  　　“他用那樣的眼神，盯著……領主大人。我不可能與他成為盟友。”

  　　安東尼奧茫然地看著他，看見那位光精靈的眼睛微微眯起，那一瞬間，那紫羅蘭色的眼中竟然滲出了絲絲冰冷的狠厲。

  　　“他應得天下所有的酷刑。”

  　　光精靈從他身邊走開了，安東尼奧仍然沒有反應過來。

  　　為了在這個世道生存下去，別說被那樣的眼神看上幾眼，他經曆過更多屈辱的事情。因此，塞勒斯的跟隨者們對他的控訴，塞勒斯那輕蔑而不尊重的態度，在他的眼中都不算什麽大事。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有人注意到了孤零零站在那兒的他，向他衝了過來。那是個塞勒斯手下的得力幹將，身上筋肉虯結，看樣子用兩根手指就可以捏死他。

  　　安東尼奧一驚，心髒因恐懼再次開始急速跳動，下一秒就看見克裏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衝了上去。

  　　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克裏說：“我也不想與那個家夥當盟友。那樣的人和魔物又有什麽區別？”

  　　砍翻了一個半人的黛博拉冷笑了一聲，活動了活動拎著鐵斧的手，冷然道：“比魔物還要令人惡心。”

  　　安東尼奧迷茫地站在原地。

  　　他的左邊是那群地精們，他們個子矮小，體格單薄，是大陸上公認的最弱小的種族。但他們此時拿著五花八門的武器，比那些與他們強壯許多的人們對峙，有的手腳並用地纏到敵人的身上，用腦袋狠狠地撞向他們。

  　　而他的右邊是半人、人類，和與他一起從默什堡中逃出來的同伴們。他看見那些默什人們與自己的同伴彼此掩護，背靠背地站在一起，像是他們才是生活在一起多年的同胞。

  　　安東尼奧真的不明白。

  　　默什人也就算了，這是他們的家，舍命保護自己的家園這件事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如此短暫的時間中，克裏、黛博拉、喬希……難道他們也對默什堡建立起歸屬感了嗎？

  　　為什麽他們每個人都如此義無反顧？明明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在默什堡度過的一日日在他的眼前閃現，是的，這裏的氣氛確實比庫斯卡要好上許多，默什的領主確實溫柔又慷慨，他在這裏過的每一天都比末日之後的任何一日更為放鬆，但是……

  　　但是——

  　　安東尼奧後槽牙緊咬，臉部肌肉因過度用力而開始輕輕顫抖，最後他伸手抹了把臉，無可奈何地重重歎息。

  　　“行吧，”他終於立下決心，咬著牙狠狠道：“都到這個地步了，我一個人也跑不到哪裏去。我算是栽在你們身上了，要死就一起死吧——”

  　　“誰要跟你一起死了？”

  　　喬希莫名其妙地說：“還栽在我們身上，差不多得了啊，你小子什麽時候跟克裏一樣惡心肉麻了。”

  　　如今前路生死未卜，安東尼奧實在不想與喬希吵架，甚至還覺得他的嘲諷也挺動聽悅耳的。

  　　他真希望他能夠活過這一晚，能夠再一次聽到這些美妙的嘲諷聲。於是安東尼奧沉聲道：“保重，我親愛的朋友。”

  　　喬希：“？”

  　　他渾身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再次看了安東尼奧一眼，像是覺得他的腦子出了點兒問題。

  　　但安東尼奧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他握緊了自己的劍，本想再次加入戰局，卻看見他眼前的那個原本動作遲緩的敵人往後看了一眼，忽然舉起她的武器，狠狠地砸向了另外一個敵人。

  　　那是一個瘦弱卻漂亮的女性人類，灰塵與泥汙無法掩飾她好看的五官，而此時她的表情扭曲而猙獰，抱著濃濃的怨氣，像是心底積攢許久的仇恨在這一刻突然全部爆發出來了一樣。

  　　“——你們這些黑心腸的惡毒小人，給我去死吧！”

  　　她的武器砸到那人堅實的盔甲上，那是塞勒斯身邊的公會成員，渾身上下都被盔甲保護得嚴嚴實實。他輕而易舉地掀翻了那個女人，冷笑著俯下身，粗糲的大手掐住女人瘦小的臉。

  　　“嘿，可憐的小愛麗絲，你是不想活了嗎？等著吧，等塞勒斯老爺把那個女人拿下，你——”

  　　那女人忽然笑了。

  　　那是一種詭異而漂亮的笑，像是從絕望的噩夢中醒來了一樣，難以描述的濃烈仇恨與終於解脫的輕鬆在她的那張臉上融合，一瞬間綻放了一種奇特的美感。

  　　安東尼奧心神一震，身體不受控製地衝上前，狠狠地將那個男人從她的身上推開。

  　　“誰？你小子活膩了是吧！”

  　　恐懼還沒來得及湧上心頭，他就聽見那叫□□麗絲的女人開口：“塞勒斯老爺？你不妨睜大你的眼睛看看，你的塞勒斯老爺現在怎麽樣了！”

  　　……這是什麽意思？

  　　安東尼奧心中困惑，下意識地遠遠往塞勒斯的方向看了一眼。

  　　——然後他就愣住了。

  　　方才塞勒斯與露西婭站的地方離他們較遠，又有夜色的遮掩，木屋這邊的戰局與那兒被分割開來，他一直不知道領主大人那邊的戰況怎麽樣。

  　　而如今他往那兒一瞧，腦子頓時有些轉不過來了。

  　　他看見塞勒斯的那些跟隨者們放下了武器，看見他們沉默地跟在露西婭的身後，往木屋這邊走了過來，而那隻氣焰囂張的半龍此時不知所蹤——噢，不，什麽情況……等等？！

  　　他沒有看錯吧？！

  　　安東尼奧震驚到忍不住張大了嘴巴，眼睜睜地看著默什堡的領主大人拖著那半死不活的半龍，與以往一樣輕鬆地往他們走來。

  　　“——什麽？！”

  　　那推倒了愛麗絲的男人比他更驚愕地叫出了聲，那聲音吸引了別人的注意力，更多人循著他的目光望去。

  　　剛才還遍布著哀鳴與嘶吼聲的空間倏然一靜，那些凶猛的敵人滯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在踏上這片土地之前，他們絕不會想到，那強大威猛的半龍老爺居然會這樣軟趴趴地被人拖拽著，像是個毫無生氣的玩偶。

  　　安東尼奧也一動不動地、驚愕地看著，直到一旁的喬希再一次悠悠開口，語氣中帶著向往與敬佩。

  　　“終於又看見領主大人出手了，”他的臉上甚至泛起了一點兒連夜色都無法遮掩的紅，“她還是與以前一樣強大。”

  　　安東尼奧被這句話驚醒，驀然轉頭看向喬希：“你早就知道！”

  　　“知道什麽？”喬希正沉醉著呢，莫名奇妙地看了他一眼，緊接著他注意到安東尼奧臉上驚詫的表情，頓了頓，露出疑惑的神色。

  　　“克裏不早就跟你說過了嗎？領主大人可厲害了……噢，等等。”

  　　他忽然反應過來，終於明白了安東尼奧剛才那些肉麻又奇怪的話是什麽意思，瞪大眼睛：“哈——你該不會以為我們個個都在送死吧？噢，你剛剛的那些話難道是臨死前的真情流露，安東尼奧？”

  　　安東尼奧恍然想起，克裏似乎的確有說過什麽——在他們剛剛來到默什，他表示自己不願加入這片領地的時候。

  　　他說過這裏的領主擁有神力、能夠使用治愈術，也說過這裏的領主比他們之間的任何人都更為強大。

  　　可安東尼奧深知自己的同伴們個個的實力都非常普通，最強大的兩位——黛博拉和克裏，在塞勒斯麵前也根本討不上一點兒好處。所以在聽到那句話的時候，他並沒有將克裏的話放在心上，看到塞勒斯出現，第一反應也隻是求和。

  　　但他沒有想到……

  　　安東尼奧終於意識到自己一直都在浪費感情，喬希這幫人早就知道他們不會輸，從頭到尾恐怕都不曾懼怕慌亂，而他還在心中艱難地掙紮著猶豫著，說服自己做好了必死的準備。

  　　喬希在一旁大聲嘲笑他，那聲音刺耳又難聽，安東尼奧黑著臉，將他的聲音從腦海中屏蔽。

  　　神明啊，他怎麽會覺得這個陰陽怪氣的家夥擁有著動聽美妙的聲音？對死亡的恐懼真的會讓人產生很多幻覺。

  　　安東尼奧在心中默默吐槽，然後他忍不住再次轉過頭，望向領主的方向，眼神在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變得尊敬而崇拜。

  　　他看著那位領主大人走到他們的中間，輕輕鬆開手，昏迷的半龍頓時撲倒在地上。

  　　“好了。”領主大人說，她的眸光輕描淡寫地掃過那些顏色不堪、動作僵硬、麵露恐懼的戰士們，宣布道：“審判可以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