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京醬肉絲
作者:青山白白      更新:2022-07-07 16:01      字數:10078
  第87章 京醬肉絲

    東市,葉懷信所坐的馬車一路疾馳而來,惹得一眾行人趕忙退避左右。

    “籲——”馬夫緊緊拽住韁繩,迫使馬車停在成衣鋪子前。

    不等車輛停穩,葉懷信已經黑著臉從車內鑽出,快速下了馬車。

    昭寧長公主府的數名護衛正守在鋪子門口,見到一身紫袍的葉懷信出現,紛紛麵色一緊,誰也不敢相攔。

    葉懷信大步朝前,氣勢洶洶地邁上台階,步入鋪子內,一眼就看到腰背挺直、站在櫃台前的謝青章,臉色更黑了。

    如今還有什麽看不明白的?

    昭寧長公主和謝青章必然是早就知道桑娘的身份,並且一直沒有聲張。

    據他派出去的仆從所言,起初他從戶籍和各項文書查起,僅能知曉桑娘是何時來的長安,其餘一概不知。一直到仆從尋上薑記食肆,私下掏出十多兩白銀,才從店主兒媳的口中問出桑娘為何來長安、其耶娘又是何姓名。

    足以見,有人在其中做過手腳,刻意換過相關文書,讓卿娘的存在就此隱去。

    如今看來,能使出這麽一番力氣的,除了與卿娘交好、當年幫她更換戶籍和姓氏的昭寧長公主,還能有誰!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葉相公,麵色極為難看:“你與長公主殿下何時知道的?”

    謝青章神色自然,曉得事到如今無甚好瞞,便也坦然說了:“九月初八。”

    對方一提這個日子,葉懷信便記起當時的情景——那日是卿娘生辰,他身體抱恙,在正屋見了前來探病的謝青章,還帶著對方看了妻女的字畫。

    而九月初八算起,至今已經兩月有餘!

    葉懷信怒火更甚,老臉死死繃著,咬牙切齒道:“很好,非常好。”

    他再也不看謝青章一眼,快步走向驚恐到哭不出來的店家麵前:“究竟如何擄的人,說!”

    多年積累而成的氣勢,如排山倒海一般撲來。店家渾身顫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謝青章微微蹙眉,朝著一旁的護衛示意。

    那護衛會意,連忙上前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他先言簡意賅說了起因、經過,又道明店主和幾名裝作客人的女子為何做了幫凶。

    聽見她們都被捉錢人脅迫之後,葉懷信麵上青白交加,問清與她們聯係的捉錢人姓甚名誰,然後甩袖離去。

    謝青章目送葉懷信走出成衣鋪,當即找來兩名機靈些的仆從:“去暗中跟著葉相公,若是有任何有關孟小娘子下落的消息,一概來這間鋪子回稟。”

    兩名仆從不敢耽擱,應了一聲“喏”,然後便離去了。

    恰在這時,王離帶著京兆府的人手趕到,正好與葉懷信的馬車擦身而過。

    王離走進成衣鋪,不解道:“此時葉相不應在宮內政事堂?緣何在此?”

    “他與孟廚娘並無關聯,難不成是來尋你的?”

    “一言難盡,”謝青章搖頭,直接切入正題,“長安城的捉錢人你可熟悉?”

    王離一愣,旋即點頭道:“稱不上完全熟悉,勉強知曉大半。怎麽,孟廚娘的失蹤與捉錢人有關?”

    “時間緊迫,等會兒再與你解釋,”謝青章眼中暗藏焦灼之色,竭力維持冷靜,“這些人裏,可有三十歲左右、行事霸道、長了一雙吊梢眼的齊姓男子?”

    王離蹙眉:“長安城裏姓齊的捉錢人不多,但據我所知,他們的年歲都在四十以上,也沒人長著吊梢眼。”

    謝青章一愣,旋即明白過來——那領頭的捉錢人與店家等人碰頭時,怕是用了化名。

    這可就不好找了。

    謝青章頷首,領著他往後院走,一邊將孟桑被擄走的前後簡要說了。

    這間鋪子是前鋪後舍的格局,賊人是從二樓窗戶將人從後門運走的,所用到的木梯子尚還丟在一旁。近幾日未曾落雨,地麵各處都未曾留下腳印或別的蹤跡,看上去無甚可疑。

    謝青章與王離兵分兩路,前者去到二樓查看是否有遺漏,後者則在後院搜查。

    二樓的小隔間不大,賊人應當是躲在門後,待到孟桑進來,然後一舉將之擊暈。

    謝青章打量了一番小門左右,在摸到右側一處牆壁上的莫名痕跡時,倏地一愣,湊上去聞了聞。

    這道細粉的氣味,不似藥材,也不似食材……

    “修遠!”王離的聲音從窗戶底下傳來。

    謝青章起身去到窗邊:“有何發現?”

    未等走進,就瞧見王離攀著梯子、冒出個頭,指著梯子左邊的幾處痕跡:“這細粉聞著一股脂粉味,怕是女兒家用的東西。”

    謝青章頷首,點了一下自己發現的痕跡:“那處也有。此香味尾調濃而不散,不像是尋常女郎所用。”

    王離挑眉:“平康坊?”

    謝青章搖頭:“不一定,或許來自賊人家中妻妾。”

    二人對視一眼,一前一後蹙眉。他們於此道都不算熟悉,而長安城中的脂粉鋪子數量又多,根本分辨不出來究竟是何家所賣。

    王離躊躇幾瞬,忽而眼前一亮:“有法子,咱們去尋懂行的!”

    “懂行的?”謝青章被王離扯著往前,心中估摸了幾個人選,“白博士?”

    王離點頭,扭頭吩咐起京兆府的衙役,讓他們速去平康坊宋七家請太學博士白慶然來此。

    二人未等多久,白慶然就騎著快馬,跟著衙役來到此處。與之一並過來的,還有麵上一片素淨、穿著胡服的宋七娘。

    宋七娘走進鋪子,恨恨瞪了一眼癱倒在地上的店家等人,沒多說什麽,隨著衙役指引去到後宅。

    她見著王離與謝青章,匆匆行了一禮,快聲問:“不必多說,妾已曉得小桑兒的事了!不知有什麽,是妾與白博士能幫上忙的?”

    白慶然與名滿長安的宋都知交好一事,王離是知曉的,但後者會因為孟桑焦急至此,著實是出乎王離的預料,難免有些訝然。

    謝青章沒有半分猶豫,領著宋七娘和白慶然去看幾處粉痕,同時言簡意賅地道出內情。

    白慶然難得收起麵上笑意,十分嚴肅地與宋七娘一並上前查看。

    二人摸了又摸,嗅了又嗅,最後對視一眼,隱隱有了答案。

    宋七娘直起身子,麵色肅然:“這裏頭添了栗米、檀香、白芨、丁香等物,東市曲家鋪子獨有的香粉方子。”

    謝青章毫不遲疑道:“走,去曲家鋪子。”

    眾人紛紛跟上。

    待謝青章等人去到曲家香粉鋪,詢問今日是否有一名長著吊梢眼的中年郎君來買香粉時,店家先是一愣,隨後才苦著臉開口。

    “不瞞諸位,今日確有一名郎君來買香粉,期間與我店一位常客撞上,還把人家的香粉給弄灑了。那王郎君借此生事,先是將被牽連的客人罵了個狗血淋頭,把人家灑了的脂粉踢飛,又非要讓我們給他買的桂花油抹去大半價錢!我等不願,他就揚言要打砸店鋪。”

    店家歎氣:“最終沒法子,我們隻好先為另一位客人補了新的脂粉,又將桂花油贈與王郎君,就當破財消災了。”

    謝青章的長眉微微一挑:“那人姓王?”

    店家愣住,偏頭回憶片刻,最後肯定道:“不會有錯,同行之人都喚他王四。聽他們話裏話外的意思,好像還是幹捉錢的,要找人討債去呢。”

    他打了個哆嗦:“我們小本生意,可惹不起這些惡霸!”

    王離與謝青章對視一眼,前者立馬會意:“我立刻回京兆府,親自尋蕭府尹要一封手書,讓人去尋捉錢令史範衡,調出捉錢人王四的籍貫文書。”

    謝青章點頭:“我們在成衣鋪子等你消息。”

    眾人兵分兩路,各自去往不同方向。

    看著王離離去的身影,謝青章招來杜昉,口吻嚴肅:“外祖母與阿娘在府中怕是會坐不住,你先回去告知她們最新進展。”

    說到這兒,他附在對方耳邊,輕聲道:“再幫我傳一句話,就說‘葉相已知情,屆時還請外祖母出麵相護。”

    “喏。”杜昉點頭,叉手行了一禮,隨後打馬直奔長樂坊。

    留在此處的謝青章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紛紛歎了口氣,轉而朝著被圍住的成衣鋪子走去。

    宋七娘麵上帶著猶疑,臨到成衣鋪子門前時,她腳步一停,望向謝青章:“妾左思右想,總覺得在平康坊哪位北曲假母的口中,好似聽過捉錢人王四的名聲。隻是時日一久,加之偶然聽見,便忘記是哪一位假母所言。謝司業,可否容妾回去問問?”

    謝青章叉手,鄭重道:“多謝宋都知相助。”

    “謝司業言重了。小桑兒出事,妾哪有坐視不管的道理?”宋七娘搖頭,神色堅決,“既如此,妾便先回平康坊一趟,若是有了消息,立即來成衣鋪子回稟。”

    白慶然站在她身後,沒有半分猶豫:“我騎馬帶你過去。”

    宋七娘毫不遲疑地點頭,與之一並告別謝青章之後,共騎一馬,往平康坊而去。

    另一邊,王離從京兆府尹蕭節手中拿到文書,尋到捉錢令史範衡時,恰巧瞧見了葉懷信快步從大門走出。對方麵色冷然,怒氣衝衝上了馬車,隨後直奔坊門方向。

    在看到跟在葉懷信所乘馬車後頭的兩名仆從之後,王離明顯愣了一下,步伐變慢。

    這不是修遠身邊的人嗎,為何要跟蹤葉相公?

    還有,葉相公怎得也來找了範令史?

    總不能……葉相公也是為了孟廚娘在奔走吧……

    王離想不清其中究竟,索性將諸多疑問拋之腦後,快步走進官衙。

    捉錢令史範衡是個微胖的中年郎君,慣是一位油米不進的主。原本王離已經做好會跟對方打一會兒太極的準備,不曾想對方近日頗有些魂不守舍,竟然沒怎麽刁難,就讓人取來了與王四相關的一幹文書。

    王離顧不上琢磨對方心裏在想些什麽,確認完文書真偽之後,飛快將上頭所寫的各個事項記下,又趁機問了範令史一些問題——譬如王四平日可有交好的捉錢人,譬如王四常去的地方……

    一開始,心不在焉的範令史還說了幾句有用的,隨後倏地回過神來,又恢複原本八麵玲瓏的模樣,言語間含糊其辭,擺明不想透露內情。

    王離心中惋惜不已,但還是心滿意足地起身,調出相關幾位的文書之後,笑著與範令史告辭。

    他領著衙役們往東市去時,心中咂摸起與王四相關的人來。

    永達坊的張九郎、常安坊的馬大郎、嘉會坊的郭二郎……這其中,誰參與了這回的綁架案呢?

    等到王離回到東市成衣鋪,見著匆匆返回的宋七娘二人,聽得宋七娘所言之後,心中疑惑消減大半。

    成衣鋪子二樓,謝青章四人圍在一處交換著所得消息。

    宋七娘深深吸了一口氣,說著從申五娘那兒聽來的消息:“捉錢人中,張九、郭二與王四最為要好,三人中隱隱以張九為領頭的。他們三人常常去到平康坊狎.妓,時常還會將妓.子帶到外頭宅子裏尋歡作樂。”

    而北曲秦六娘與申五娘交好,其手下有一名喚臨娘的妓.子,容貌美豔,頗得王四喜愛,偶爾會被王四帶去外頭過夜。據臨娘所言,王四原本都是帶她去家中,但自打五月前起,地方便換成了昌明坊的一處四進大宅子。

    因著宅子裏各種陳設瞧著價值不菲,不似王四能置辦下來的屋子,故而當時臨娘稍微上了些心思,套了幾句話。

    宋七娘神色嚴肅:“王四隻說那處是好友陳郎君私下置辦的外宅,托他代為看管,並不耐煩地嗬斥臨娘,讓她隻管享受,莫要多舌,否則叫她與其他人一樣悄無聲息地死在這宅子裏。”

    “臨娘說,那宅中載著竹子、梅花等物,內裏有一小湖,看著像是活水,應當與溝渠相通。”

    流經昌明坊的溝渠?

    謝青章與王離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清明渠。”

    “王四前幾日去北曲,喝得酩酊大醉之後,曾與臨娘提起要擄走一名廚娘泄憤。雖然他未曾提及綁人去哪兒,但很有可能就是去的這間宅子。”宋七娘點頭,換上一副認真神色,口吻懇切。

    “張九、王四等人行事粗暴,若有人招惹了他們,必定會被百般報複。”

    “如若不是小桑兒上一回去救人的事,觸動了申五娘、秦六娘等妓.子,在她們心裏頭留下‘仁義’的好名聲,再加上桑娘從不輕視任何妓.子,隻怕臨娘是斷然不敢站出來告知內情的。”

    宋七娘麵色一黯:“我們這些妓.子命都苦,雜草一般的爛命罷了,出事也無人能護。臨娘能說出來這些,已是不易,萬望謝司業與王少尹幫著遮掩一二,莫要讓臨娘她們難做。”

    謝青章與王離對視一眼,前者認真道:“你們放心,這事我來處理,不會讓外人得知是臨娘透露的消息。”

    聞言,宋七娘這才安下心來,隻說自己太惹眼,與白慶然繼續回平康坊裝作尋人的模樣,以免暴露臨娘等人。

    走時,她真切地懇求謝青章,若是有了孟桑的消息,千萬派人來平康坊告知她。

    謝青章自然不會拒絕,當即應下此事,轉而與王離商量起事情來——譬如如何救人;譬如除了昌明坊的宅子之外,是否還有別的藏人之處,是否要兵分幾路。

    就在二人商量之時,跟著葉懷信的仆從縱馬疾馳回來稟報——

    葉懷信離開捉錢令史範衡所在官衙之後,在酒樓揪住戶部陳尚書的孫子陳勉。跟著他們的仆從離得遠些,勉強聽見陳勉口中的“昌明坊”三字,隨後便見葉懷信等人直奔昌明坊而去!

    陳勉?

    莫非就是王四口中的陳郎君?

    葉懷信從不做無用之事,向來一擊即中。既然他能如此準確地揪出這位陳郎君,那麽孟桑之所在,必然也不會出錯。

    謝青章當機立斷地指揮人手,讓杜昉回去請皇太後與昭寧長公主,自己則與王離帶著人朝著昌明坊趕去。

    昌明坊,陳宅之中。

    孟桑慢慢悠悠寫了十道食方子出來,將紙張攏了攏,遞給身邊阿蘭:“喏,答應你們的十道方子。”

    郭二是識字的,從阿蘭手上取過食方。他粗略一瞧,隻覺得上頭的字都能看懂,提到一些輔料卻聞所未聞。

    他麵色不善:“豆豉、豆瓣醬是何物,怎麽從未聽過?還有裏頭寫的粉絲,這又是什麽吃食?”

    孟桑裝作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無辜一笑:“瞧瞧我這糊塗的,忘記寫這些輔料的做法了。郎君莫急,且等我寫出來就是。”

    站在一旁的王四臉上寫滿質疑,不耐煩道:“我還是覺得此女滿口胡話,指不定是在糊弄我們呢!”

    孟桑一聽,立馬做出不樂意的模樣,拍了下桌案:“誰糊弄你們了?難不成國子監那幫子五陵子弟親口說的讚美之詞,還能作假?”

    她故意翻了個白眼:“沒見識就沒見識,少在這兒絮絮叨叨,瞧著煩人。”

    “你!”王四易怒,當即就要撲上來揍人。

    “四郎莫急!”郭二連忙將人攔住,安撫幾句之後,又朝向孟桑,“那就請孟師傅再將輔料的做法也寫下來,屆時庖廚上手一做,便知真假。”

    孟桑撇了撇嘴,歎氣道:“算了,左右大家現在是合夥做生意,我忍也就忍了。既然你們不信,那就帶我去庖屋好了。給你們露一手瞧瞧,省得這沒見識的郎君成天絮叨!”

    此言一出,郭二與王四的眼底浮現猶疑之色,一時沒能答應。

    “這……”

    沒等孟桑再出言刺激他們,張九郎慢步走進來,語氣雖然淡,但卻充滿威脅之意:“孟廚娘願意露一手來證實你的本領,自然是再好不過。”

    “不過,若是名不副實,那就別怪我等下狠手了。”

    孟桑能清楚地感受到身邊阿蘭在顫抖,她伸手抓住阿蘭的胳膊,隨後自負地笑了:“論做吃食,我自然是不會怕的。就算是宮中的龔廚子在這兒,我也不會輸給他。”

    張九郎微微眯眼,給王四使了個眼神:“如此甚好。四郎,帶她們去庖屋,記得吃食出鍋後讓孟廚娘師徒自己先嚐一口。”

    王四不敢違背,狠狠瞪了一眼孟桑,惡聲惡氣地帶她們離開。

    等到屋內隻留下了自己人,郭二才猶豫道:“張兄,萬一她們在吃食裏動手腳……”

    張九郎慢條斯理地坐下:“食材和輔料都是我們給的,前後也有人盯著,上菜時讓她們自己試毒,沒什麽好擔憂的。”

    他幽幽補了一句:“再者,也不必怕她拖延時間。此處是陳郎君私宅,他的上頭還有陳相公,誰也別想尋過來。”

    郭二細細一想,也安心許多,陪著張九郎坐下飲茶。

    而庖屋之中,孟桑瞧見備下的各色食材後,心裏頭就有了主意。

    她之所以又掏食方又要求做吃食,為的就是向這些賊人證明自己的價值,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如此,她就能為自己贏得更多時間,努力等到謝青章或者阿舅來救。

    既然要拖延時間,那就先用小炒勾住這些賊人的胃口,隨後做些湯品、燉菜,用小火煨著,慢慢消磨工夫。

    孟桑拍了下阿蘭的肩膀:“阿蘭,還記得烤鴨皮怎麽做吧?去,做一份給師父瞧瞧。”

    有王四守著,她沒有多說什麽安慰的話,而是用著與平日一般無二的語氣,交代阿蘭去做什麽事。

    原本心中惶惶的阿蘭聽了之後,卻莫名鎮定下來。

    是了,有師父在。

    她隻要相信師父,一切按照師父的吩咐來做,不添亂、不扯後腿,就一定能跟師父一起脫困。

    想清楚的阿蘭點頭,深呼吸一口,轉而去取裝著麵粉的布袋。

    孟桑莞爾,拿了一塊新鮮豚肉,又取過案板上的菜刀,開始做京醬肉絲。

    王四一向是隻管吃不管做,八百輩子都不會到灶台前幹活,所以幾乎沒有親眼瞧過庖廚是如何做吃食的。

    他看見孟桑拿起菜刀時,心中警惕許多,而在瞧見孟桑手不停頓地將一塊方方正正的豚肉切成細絲之後,不由有些傻眼。

    不是,這廚娘剁剁剁、刷刷刷幾下,怎麽就把豚肉切成這樣了?

    王四滿是不敢置信地看著孟桑繼續做吃食,雙眼微微睜大。一直到大半個時辰後,孟桑將做好的吃食遞到跟前,王四這才回過神來。

    孟桑挑眉:“京醬肉絲。”

    王四下意識望向灶台上的吃食——

    京醬肉絲被分成了兩個盤子,一個裏頭裝著濃油赤醬的肉絲,另一個盤子裏裝著數塊疊起的白色麵皮以及胡蘿卜絲、蔥白絲等。

    嗅著香味,王四口中忍不住分泌出津液。正當他饞意湧出時,陡然想起張九郎的囑咐,惡聲惡氣道:“你們先嚐一口!”

    聞言,孟桑沒露出什麽異樣,招呼阿蘭過來一起吃。

    用麵皮裹上肉絲、蔥絲,包成長條送至唇邊,稍稍咬上一口。

    麵皮和甜麵醬都是現做的,尚還帶著熱乎氣。麵皮吃著會泛起一絲甘甜,而經過炒製的肉絲嚐來鹹甜,再配上辛辣的蔥白絲,種種滋味混在一處,異常美味。

    一旁的王四瞧見孟桑二人毫不猶豫地開吃,且沒有流露出異樣,於是心裏安心許多。他學著對方的樣子也包了一個,迫不及待地扔到口中。

    唔!

    豚肉絲極為滑嫩,掛在上頭的醬汁香味濃鬱,未免也太好吃了些!

    此時,狼吞虎咽的王四終於體會到了國子監監生的感受,也明白過來孟桑的廚藝究竟有多絕妙。

    哪成想,咽下吃食的孟桑,很是嫌棄道:“京醬肉絲沒有豆腐皮和胡瓜絲,口感欠缺許多。”

    她仿佛已經忘記自己身處賊窩,轉而朝著阿蘭交代起做這道吃食的要點。譬如用麵皮實乃無奈之舉,本來應該用豆腐皮來包肉絲;譬如醃製肉絲時缺了澱粉,吃著就不夠滑嫩,略有些老;譬如甜麵醬缺了幾味輔料,味道不夠地道……

    王四聽得一愣一愣的,隻覺得在聽天書,不耐煩道:“趕緊做別的去,不是爐子上還有雞湯嘛!”

    然後他又朝著庖屋內外的手下,惡狠狠道:“將人看好了!出了差錯,唯你們是問!”

    聽到眾人齊聲應和之後,王四這才親自端著京醬肉絲離開。

    孟桑掃見他離去,將鍋中剩下的京醬肉絲與阿蘭分了,好讓二人一直存著體力,應付接下來的局麵。

    庖屋內除了她們二人之外,還有三個站在各個位置看守的打手,聚精會神地盯著她們的一舉一動。

    孟桑不動聲色地指揮阿蘭去取幹辣椒、花生米等物,領著徒弟做起辣椒麵:“待會兒做一道辣菜要用,你認真學。”

    阿蘭隱隱猜到孟桑想要做什麽,十分配合地打下手。

    過了好一會兒,王四才不情不願地從外頭回來。

    孟桑算準時間,每隔一會兒就會做好一道菜式,一直勾著這些人的胃口,好多爭取留在庖屋的機會,並竭盡所能做出足量的辣椒麵和油潑辣子。

    她心裏想得很清楚,哪怕今日謝青章他們沒來,這辣椒麵用不上,那之後總有一日會用到。

    就在孟桑一邊拖延,一邊暗中安撫阿蘭之時,她忽然聽見外頭隱隱傳來動靜,似是有人在鬧事。

    察覺異樣的那一刻,孟桑的心跳仿佛停了一瞬。

    是,是謝青章來救她了嗎!

    她心中的驚喜快要噴薄而出,麵上還要裝出一副被打擾做菜的惱怒模樣。

    王四自然也聽到了動靜,心神不定地掃了一眼外頭,扔下一句“看好她們”,然後轉身出去了。

    孟桑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繼續守著灶台上的一鍋雞湯和手邊不遠處的辣椒麵,隨時準備發力。

    喧鬧聲越來越近,惹得庖屋內外的打手有些躁動,隱隱想要朝著孟桑二人靠近。

    屋內的打手互相看了一眼,擰眉道:“要麽先把這兩個娘們帶去後頭?”

    另二人猶豫:“王四隻說讓我們守好,沒讓輕舉妄動……”

    孟桑咬著後槽牙,不漏痕跡地將阿蘭護在身後,手中捏緊了鍋勺,同時豎起耳朵關注眾人動靜。

    雜亂的腳步聲愈發近了,隱隱能聽見外頭傳來恭維聲。

    “哎呀,這是大水衝了龍王廟!手底下人沒注意,不小心綁了您的人。”

    “待會兒一定給您賠不是,萬望您莫要與我等計較……”

    是什麽大人物過來了?

    孟桑心中咯噔一下,無端生出不好的預感。

    就在這時,外頭再度喧鬧起來,聽著還有刀劍相擊之聲。緊接著,孟桑聽見了一道熟悉的嗓音響起——

    “下官隻是來救友人離開險境,還望葉相公莫要阻攔!”

    是謝青章來了!

    孟桑心中狂喜,不斷跳躍的心仿佛要從喉嚨眼蹦出來。旋即又想起謝青章話裏的“葉相公”,眼底笑意一凝。

    長安城裏除了葉懷信之外,還能有哪個葉相公!

    葉懷信今日在此,是因為得知了她的身份來救,還是……葉懷信就是綁她走的幕後真凶?

    孟桑回憶起方才張九等人恭維討好的話來,心中了然,不由咬緊齒關。

    恐怕是綁她的人與葉懷信有關,而葉懷信無意中得知她的身份,前來救人。

    孟桑莫名有些心慌,隻能越發用力地抓緊鍋鏟。

    就在這時,庖屋外傳來葉懷信自帶威嚴的嗓音。

    “我帶自己的外孫女離開,與你何幹?”

    緊接著,謝青章再度開口,語氣堅定:“究竟桑娘認不認外祖父,葉相您說了不算。”

    此言一出,屋子裏包含阿蘭在內的四人,俱都用一種無比震驚的眼神看向孟桑。

    孟桑平複一番呼吸,隨意拿布袋裝了做好的辣椒麵,然後拽著阿蘭,掃向堵在門口的賊人:“讓開。”

    猜出孟桑身份的打手們,心中猶豫,但無一人敢攔著,慢慢讓開了位置。

    孟桑用抓著布袋的手,一把推開了木門。

    頓時,院中兩撥人的視線,俱都匯聚到孟桑身上。而後者直直望向立在庭院中、頭發花白的老者。

    時至今日,孟桑才算真真切切看見了葉懷信的長相——長眉入鬢,丹鳳眼裏暗藏鋒芒,看上去雖然偏瘦,但仍能瞧出他有著一副好骨相,年輕時必然是位相貌過人的探花郎。

    細細瞧來,孟桑隱隱能從麵前之人的臉上,尋到幾分與她家阿娘相似之處。

    因著孟桑沒開口,庭院中的兩撥人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

    沉默得越久,葉懷信的眼中就漾出許多期待。而謝青章的麵色沒有任何變化,仍然用那種溫和堅定的目光看向孟桑,就好似無論孟桑做什麽決定,他都會無條件支持。

    寒風吹過樹梢,驚起鳥雀。

    葉懷信張了張口,聲音微啞,很不熟練地想要擠出一個笑來:“桑娘……”

    話音未落,就已經被孟桑給打斷。

    孟桑挺直腰背,鎮定自若道:“葉相公,‘桑娘’乃是親近之人所喚。兒與您非親非故,還請您喚一聲‘孟女郎’或是‘孟廚娘’,以免旁人誤會。”

    聞言,葉懷信先是渾身一震,麵上笑意俱消,隨後怒不可遏道:“何來的非親非故,我是你的外祖父!”

    孟桑往前走了一步,毫不退讓:“葉相公說笑了!”

    “兒的阿娘名喚‘裴卿卿’,而非‘葉卿卿’。在她的公驗文書上,亦沒有出現您的姓名。”

    “既如此,您又如何是兒的外祖父呢?”

    提起裴卿卿更換姓氏一事,葉懷信心中的怒火更甚,卻又因為孟桑可能是他在這世上唯一存著的血脈,而硬生生忍耐下來。

    葉懷信咬牙道:“你年歲尚小,我不與你多爭辯。待到回府之後,我再教你何為詩書禮儀,免得再出來拋頭露麵,做什麽上不得台麵的廚娘……”

    孟桑麵色一冷:“你我並無親緣關係,葉相公是要強行擄人走嗎!”

    此時,謝青章不緊不慢地開口,無比堅定地表明立場:“葉相公,既然桑娘不願與你離開,那下官就將人帶走了。”

    他們二人前後夾擊,激的葉懷信心中生出滔天怒意,扭頭瞪向謝青章,怒喝道:“本相家事,怎由得你一個外人插手!”

    “今日我非要帶桑娘回府,倒要看看誰人敢攔!”

    話音未落,由遠及近傳來一道中氣十足的駁斥聲。

    “本宮敢攔!”

    尾音落下之時,皇太後由昭寧長公主攙扶著,緩步靠近此處。她們身後還跟著數名禁衛,一個個都身穿盔甲、手執長.槍。

    兩撥人一驚,紛紛行禮。

    皇太後先是讓眾人起身,然後不緊不慢地走到謝青章的身前,麵上仍然帶著慈祥笑意,口吻卻不容反駁。

    “桑桑是本宮看上的人,本宮自然查過她的公驗文書。隻不過本宮左看右看,著實沒瞧出桑桑與葉相有任何關聯。”

    “怎麽,葉相想要在本宮麵前,強行帶走本宮的人嗎?”

    頓時,葉懷信的麵色黑成了鍋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終,他黑著臉,勉力從齒縫中擠出一句話來。

    “臣不敢。”

    皇太後莞爾一笑,朝著孟桑招手:“桑桑,過來。”

    “哎!”孟桑心下一鬆,麵上也帶上笑意,拽著阿蘭朝著皇太後、謝青章所在之處走去。

    雖然隻有短短幾步路,但難免要與葉懷信擦身而過。

    孟桑目不斜視地經過對方身邊,直直朝著前方走去,最終在皇太後的左側站定,小聲用普通話說了一句:“多謝前輩。”

    皇太後微微晃了晃腦袋,很是得意:“小意思。”

    二人一來一回用普通話說完,又默契地轉回當下的官話。

    皇太後無比威嚴地開口,交代身為京兆少尹的王離依據律例處理好賊人,隨後光明正大地帶著孟桑離開。

    離去前,孟桑嘚嘚瑟瑟地把手中裝著辣椒麵的布袋遞過去:“王少尹,這是民女準備的利器,用之可讓人痛哭流涕!”

    王離回過神來,憋笑道:“孟小娘子,大雍有律法,不能用私刑。”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孟桑歎了口氣,意興闌珊地將布袋交給阿蘭,隨著皇太後離開此處,口中還不停念叨。

    “唉,庖屋之中還有一鍋雞湯,看來是要白白浪費。”

    “無妨,待我們回去,桑桑再做給我和昭寧喝。章兒今日動作慢了些,險些讓你出事,咱們不帶他一起。”

    謝青章無奈一笑,本也準備離去,挪動腳步之時,他忽而一頓,朝著葉懷信鄭重其事道:“葉相公,方才你還說錯了一句話。”

    “桑娘熱愛下廚,喜歡做吃食給其他人分享。這是她最喜愛的事,所以才會去國子監做廚娘。”

    “她覺得很好,我亦覺得很好。”

    “沒什麽登不得台麵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