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燙幹絲(一)
作者:青山白白      更新:2022-07-07 16:01      字數:3895
  第71章 燙幹絲(一)

    國子監後門處,一片鴉雀無聲。

    冬日的寒風卷起枯黃樹葉,同時也無情地從所有人臉上掃過。

    縱使如此,還是攔不住田尚書與易寺卿的兩張老臉發熱。後者還好,膚色黑一些,尚且看不太出來,而前者膚色偏白一些,紅意從脖頸一路湧上兩頰、耳邊。

    足可見當下的田尚書有多麽的尷尬,恐怕他在心中,已經將自家沒眼力見的糟心孫子好生收拾了一番。

    拋卻兩家的馬夫與國子監後門的閽人,二老二少大眼瞪小眼,眼神無比飄忽,誰都沒開口說話,這也使得此處的氛圍越發“緊張”。

    最終,還是易七郎歎了口氣,主動站出來打破僵局。

    他這一動,便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易七郎掛上禮貌得體的微笑,去到右方易家馬車跟前,看似淡定地遞給易寺卿一份雜糧煎餅,貼心地提醒:“阿翁,今日還要朝參,您得快些去待漏院了。”

    易寺卿神色僵硬地接過油紙包,假裝瞧不見田尚書的灼灼目光,輕咳一聲:“嗯,七郎言之有理。”

    易七郎頷首,然後轉過身衝著田肅使了個眼神。

    緊緊盯著易七郎的田肅,自然也瞧見對方意有所指的目光。

    田二郎確實是性子直了些,不似許狐狸那般有八百個心眼,但究其根本,著實不算是一個蠢人。

    片刻前,他太過興奮,腦子沒轉過來,才沒看懂局勢和在場其他人的臉色。

    如今,他腦海裏的那根筋終於掰正過來,在察覺到平靜海麵之下的暗流湧動後,正頂著田尚書凶狠的目光,瑟瑟發抖地裝鵪鶉,盼望著有誰能解救他於水火之中。

    故而,一接到易七郎的示意,田肅如臨大赦,連忙擺正態度,小步跑到田尚書的馬車前。

    他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雞蛋灌餅,眨巴眨巴眼睛,乖巧地喚了一聲“阿翁”。

    依著子津教的,說多錯多,不如不說!

    田尚書飛快抓過雞蛋灌餅,狠狠地瞪了一眼田肅,聲音壓得極低:“之後再找你算賬!”

    說罷,他與易寺卿遙遙對上視線,兩人再度一僵。

    田尚書頷首,淡定道:“我已將二郎送到,該去待漏院了。”

    易寺卿微笑,平靜道:“嗯,我也送完了七郎,是時候去準備上朝。”

    兩人衝著對方一頷首,隨後十分默契地各自轉身回了車內,誰都沒有再多說一個字,隻當方才的尷尬場景沒發生過。

    一鑽進馬車內,田尚書咬著後槽牙:“走走走,趕緊走!”

    另一輛馬車內的易寺卿,一邊拆著油紙包,一邊連聲催促:“別愣著,快走!”

    兩輛灰撲撲的馬車在同一時分動了起來,飛快離開此地。

    唯餘兩位年輕郎君留在原地,目送長輩們離去。

    瞧見自家馬車消失在了街尾,田肅長長舒了一口氣,轉身朝向易七郎,麵露感激之色:“多謝易兄救我!”

    易七郎也放鬆許多,聞言,擺手道:“無妨,咱們同在國子監中讀書,理應互幫互助。”

    田肅活動一番筋骨,與易七郎一並從後門回國子監,愁眉苦臉道:“不過易兄也隻能救我一時,待到明日這個時候,我必得被阿翁狠狠教訓一頓。”

    “我就說,為何今日阿翁非得乘一輛家中最小的馬車,又為何要繞遠路來後門!現下才明白,原是不想被旁人曉得他來買吃食。”

    他撇嘴:“你說他們也真是的,買個朝食而已,幹嘛要這般小心翼翼?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偷雞摸狗呢。”

    田肅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無比的正義凜然。渾然忘了幾個月前,他自己為了嚐到孟桑做的吃食,是如何絞盡腦汁,又是如何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

    對於田肅這一番埋怨之語,易七郎唯有報以微笑,並且敏銳地抓住關鍵點:“你家明日還來?”

    田肅一愣,點頭:“對,我家阿翁說以後日日都來……”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心中浮現不好的預感:“呃,易監生,易寺卿不會也是日日都來吧?”

    易七郎苦笑著點頭,琢磨了一番:“要不咱們將送朝食的時辰錯開?”

    “倒也可以,隻不過……”田肅眨巴兩下大眼睛,很是無辜地道出下文,“若是日後還有其他官員偷偷到後門等著,想讓家中子弟代買吃食,那咱們也避不過來啊。”

    易七郎在腦海中模擬了一番屆時的場景——寒風之中,後門外停著數輛不起眼的馬車,數位監生從後門出來,悄無聲息地將各色吃食遞給自家長輩……整個場麵非常安靜,尷尬又詭異。

    少年郎不由感到一陣惡寒,捋了捋雙臂上激起的雞皮疙瘩,感到一陣頭疼:“屆時再說吧!”

    都說紙包不住火,包含他家阿翁、田尚書在內的守舊派官員逐漸妥協的事,遲早要大白於天下。

    掩耳盜鈴要不得啊!

    田肅左思右想,也琢磨不出什麽十全十美的法子,索性將這個煩惱拋之腦後,沒心沒肺地期待起待會兒會嚐到的酸湯米線。

    “今日食堂那邊有米線呢,易監生不如跟我一道回食堂吧,別光吃煎餅了。”

    “易某正有此意……”

    另一廂,田尚書與易寺卿的馬車一前一後到了待漏院外,分別停在了不同的隱秘拐角。

    車內,田尚書剛剛咽下最後一口雞蛋灌餅,又用自帶的溫水漱了口。他檢查了一番麵容和衣著,確定沒有碎渣、不會因此而暴露後,方才鑽出馬車,挺直腰杆往待漏院而去。

    前後腳的工夫,易寺卿也從自家馬車上下來,手中已經不見了油紙包的蹤影,麵容肅然地邁開步子。

    二人在待漏院的門口相遇之時,仿佛已經忘記了方才的數次尷尬時刻,就像是今日頭一回碰見一般,十分得體地相互見禮。

    “田尚書。”

    “易寺卿。”

    直起身後,田尚書的目光忽而一頓,不自然地咽了下津液,往易寺卿那兒多走了兩步。

    易寺卿不解,剛要出聲詢問,就聽見對方壓低聲音、無比嚴肅地說了一句——

    “右側胡子沾了些醬。”

    易寺卿:“……”

    他愣了一瞬,旋即有些慌亂地用手去摸胡子。雖說易寺卿年過六十,又在官場上沉浮幾許,那臉皮早應磨煉得比城牆還厚了,但此時此刻,他的雙頰還是浮現出若隱若現的紅意。

    倘若不是略黑的膚色遮擋著,隻怕此處數人都會驚訝,原來沉著淡定的易寺卿也會有臉紅的時候。

    看著對方手忙腳亂的模樣,田尚書忽然就覺得早先的尷尬悉數煙消雲散,也意識到如今他與易寺卿實則是同一陣營的人。

    於是,田尚書的眼中,陡然浮現出對同盟的惺惺相惜與關心。

    他又湊近些,小聲道:“我那馬車上有清水,不若易寺卿隨我去梳洗一番?”

    聞言,易寺卿如臨大赦,用袖子掩著胡子,心中滿是感激:“多謝田尚書相助。”

    田尚書幅度極小地擺手,示意這並非什麽大事,帶著對方往自家那輛不打眼的馬車而去。

    片刻後,待到他倆從馬車內鑽出來時,又恢複了原本無比威嚴的紫袍高官模樣,從容地緩步走向待漏院。

    雖然他倆都是京中高官,但往日稱不上有什麽交情。而經過今日這麽一遭,兩人之間的距離倏地拉進許多。

    他們看上去十分嚴肅,仿佛在低聲商量著家國大事,然而實際上——

    “咳咳,你明日還去嗎?”

    田尚書一本正經地點頭:“去的,你呢?”

    易寺卿撫了兩把處理幹淨的胡子,麵色沉著:“我也去。屆時咱倆互相……”

    田尚書聽懂對方的未盡之語,正色道:“同袍互助,理應如此。”

    他們二人淡然走入屋內,而守在門外的兩名禁衛麵麵相覷,下意識用眼神溝通。

    一人挑眉,作詢問狀。

    這二位大人何時走到一起去了?

    另一人幅度極小地搖頭,隨後飛快瞟了一眼不遠處。

    我也不曉得啊!快些站好,謝家兩尊大佛來了!

    不遠處,謝青章與謝瓊迎著寒風,並肩走來,而前者手裏還提著一隻四層大食盒。

    無論是誰見了,都能看出這裏頭定然裝了不少吃食。

    兩名禁衛目不斜視地行禮,心中叫苦不迭。

    來了,又來了!

    昭寧長公主府的這兩位主兒,又帶著那些可口吃食來誘惑人了!

    他們一邊在心中感歎“此舉何其殘忍”,一邊又不由自主地生出期待。

    上上回是雞蛋灌餅,上回是生煎包,所以今日是……

    會生出類似念頭的,不僅是這兩名禁衛,還有屋內眾多官員。

    他們一見到謝家父子出現在門口,當即暗道不好,又忍不住偷偷望過去。

    頂著眾人或是直白、或是隱秘的視線,謝瓊與謝青章神色自若地尋到湯賀等人所在的桌案。

    那處桌案旁已經坐了四人——王離、湯賀、冷寺卿、葉簡。他們一瞧見謝家父子過來,齊刷刷站起身。

    雙方一一見過禮,謝瓊與王離等人坐下,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謝青章,他們的臉上分別露出深淺不一的笑意。

    而謝青章站在那兒,有條不紊地打開食盒,先將幹淨碗筷分給眾人,隨後又打開食盒下一層,取出各色吃食。

    像是生煎包、胡辣湯等等,都是在待漏院中亮過相的,且瞧著分量不多,故而不曾引起其餘人的過多在意。

    畢竟這明擺著隻有四人的量,定然是歸謝家父子與冷寺卿、湯少卿的。

    唯有最後取出的兩盤吃食,惹來一眾官員的視線。

    粗略一瞧,盤中吃食狀似小山,整體呈現淡褐色,頂部疊著一層翠綠色的芫荽與一隻淺黃色的團子,有蝦米與榨菜散落其間。等再細細看去,才發覺底下的小山與團子,竟然都是由細絲組成。

    兩隻盤中所裝的吃食並無區別,謝青章將它們分開擺放,好讓桌案上所有人都能夾到,然後才去收拾食盒。

    末了,他坐下,忽而問:“薛副端還未來?”

    王離抓著手邊的雞蛋灌餅,搖頭道:“不曉得,我今日未在國子監外瞧見他。許是家中有什麽事,耽擱了吧?”

    謝青章沉吟:“那我們就先……”

    話音未落,薛父一手抓著雜糧煎餅,急匆匆從屋外走進來,趕到這處桌案,氣喘籲籲地與眾人見完禮,口中連連道:“家中二郎起遲,去國子監買吃食耽擱了些工夫。讓諸位久等,是薛某的不是。”

    謝瓊與冷寺卿等人紛紛出聲,溫聲安慰他一番。

    眾人再度落座,拿起木筷,不約而同地對準兩盤吃食。

    王離上道一些,還記得大聲問一句:“修遠,這吃食喚什麽名字?”

    謝青章麵色自若:“是百味食肆在十日後推出的新吃食,名為燙幹絲。”

    桌案上其餘人聽了,很是配合地附和。

    “哦——原來叫燙幹絲啊!”

    “方才說是幾日後的新吃食來著?”

    “十日後!”

    屋內其餘官員:“……”

    謝謝,倒也不必這般大聲。

    他們的耳朵沒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