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重布星宮
作者:寒鴉      更新:2022-07-03 17:36      字數:6171
  第77章 重布星宮

    趙淵抱著懷中之人忍不住痛哭。

    在這一刻,雪花停止了飄落。

    山間萬籟俱靜。

    周圍空無一人。

    可是就在這樣的寂寥中,趙淵隱隱聽見了一個人吟唱的聲音從遠方傳來,那聲音起初朦朧,卻逐漸清晰。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豈不忠言,公勿聽何……【注1】

    霧氣在寒冷中緩緩散開,趙淵瞧見有人從遠處縹緲飛來,他腳下無物,似乎站在雲端,縱雲如仙。

    那人緩緩而來,落在了趙淵身前。

    男人麵容年輕,眼若繁星,乍一看去,隻有二十出頭的樣子。他低頭去看謝太初,歎息一聲:“公竟已矣,餘將奈何。”【注1】

    不知為何,趙淵隻覺得麵前之人應與謝太初有著聯係,他攬著謝太初往前跪行兩步道:“請無憂子仙尊救救凝善道長!”

    無憂子蹲下,竟單手輕鬆挽起謝太初,靠在自己肩頭,又對趙淵道:“你可以走了。”

    他不再理睬趙淵,轉身踏出懸崖,在空中向前走去。

    趙淵一怔,踉蹌跟上,在懸崖前呆住。

    無憂子回頭看他,冷清道:“再往前去,便是傾星閣。你害怕,便不要來。”

    趙淵哪裏肯放棄,咬牙便跳下懸崖,落在無憂子走過之地,腳下竟有承載。他仔細去看,自頂峰峭壁旁有一條青苔遍布的狹窄石階,順著山體蜿蜒入山澗架起了索道橋,那橋在空中搖搖欲墜到遠處雲霧中,不知何地,無憂子正是自此而來。

    立壁千仞,讓人膽戰心驚。

    一陣風吹來,趙淵踩在橋上,便要跌落,就在此時,無憂子抬袖一卷,將趙淵卷到自己身旁。

    他抬眼再看趙淵,多了幾分柔和,歎息一聲:“癡兒。”

    *

    往傾星閣之路途險峻,多有懸崖、石道,無憂子手托謝太初健步如飛,後來趙淵幾次遇險他竟都不管不顧。

    趙淵怕落後,抓著山體,往前摸索,冰冷刺骨的積雪之中,他緊緊攀著草根、山石,一點點地往前移。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天色逐漸放亮,他才瞧見了不遠處的一處平地,幾乎力竭的他縱身一躍,落在平台上,緩和了一會兒,這才察覺到自己雙手指甲早就反卷斷裂,鮮血從指尖流出,鑽心的痛。

    這處山間之地,雲霧繚繞中,有一山門,左柱上書“天地似局”,右書“蒼生為棋”。上麵牌匾上寫著三個肆意狂妄的大字——傾星閣。

    他體力已到極限,卻還是咬牙晃蕩著站了起來,穿過山門,往雲霧深處攀爬。又不知過去多久,雲霧盡散,亭台樓閣顯現。

    古樸的廟宇回廊之間,煙霧繚繞,念誦經文的聲音隱隱響起,懸鈴在飛起的屋簷下隨風叮當作響。

    恍惚中恰似仙境。

    “王爺回去吧。”不知何時,無憂子站在大殿門口,垂首而立,淡漠清冷地對他說。

    趙淵前行兩步,行禮道:“求仙尊為太初治病。”

    “我心疼這個逆徒,曾為他調製丹藥,讓進寶齋送過去,他卻拒絕了。如今他的病,無藥可醫。”無憂子說,“你應該知道的才對。”

    “……他說過。”趙淵急促問,“難道仙尊也沒有辦法了嗎?”

    無憂子冷冰冰地笑了一聲。

    “我沒有辦法。”

    趙淵撩袍子跪地,叩首道:“仙尊,求您……”

    “你求我又有何用呢?”無憂子歎息一聲,“他之死乃是命中注定。就算他不曾走火入魔,就算他能夠克製本心,走到現在。可他的道,他的路,本就注定了要去死。”

    “什麽意思?”

    無憂子掖袖而立,瞧著他,有些悲憐。

    “他不會沒有告訴你,為你逆天改命需要完成乾坤大卦的下半闋推演。”

    趙淵愣了愣:“他說過……可這為何會讓他身亡?”

    “謝太初苦修二十載無量神功,真的是為了得道成仙嗎?窺天改命,改變星軌,這樣的事,難道不需要付出代價嗎?”無憂子問他,“你覺得代價是什麽?”

    無憂子之言如驚雷轟頂。

    趙淵呆在當下,竟無法言語,又過半晌,他才又道:“若說這一年來的顛沛流離教會了我什麽,便隻有一條——這世間沒有絕境,陷入絕境的唯有人心。我絕不信無藥可醫四個字,仙尊可通天地、瞻往查來,難道就沒有預料到這一刻嗎?難道就讓他活下來的路子嗎?”

    “有。”無憂子道。

    趙淵一喜。

    “乾坤大卦推演勢在必行,若由謝太初入卦推演,則他必因窺探天道而耗盡陽壽。若王爺願意,你頂替他做這卦中人……他還有活下來的可能。”

    “好。”趙淵毫不猶豫。

    “皇位唾手可得。江山、權力、財富都近在眼前……隻要讓謝太初去死,你便可成為九五之尊、天下共主。你卻願意為了他,去做這卦中之人,以命換命?你可想清楚了?”

    “權力、皇位、江山、財富……又怎抵得過所愛之人的性命。”趙淵道,“以命換命又有何妨,我的命是他拚死救的,如今還給他,我心甘情願。”

    “凡為帝王權謀者,皆不愛一人謝天下。謂之孤家寡人。若你這麽做,天下可能再陷水深火熱之中,大端衰亡,數萬萬蒼生永無寧日。你便是這江山的罪人,更擔當不起這樣的社稷重擔,不配為帝。便是身死也要背負萬世罵名。還甘願嗎?”

    “這有何妨?”趙淵說。

    “太初曾說:‘於一人、於數人、於千人萬人的慈悲,對這天下蒼生的興亡於事無補。若不能保這天下安寧穩定,便是置蒼生萬代於水火之中。如此的慈悲不是慈悲,是心軟。’”

    趙淵笑了,他眼眶通紅含淚而笑。

    “我去過寧夏、我見過戰爭、我聞過屠城時的血流成河。在人間地獄掙紮的,不是延續數百年的大端貴族,不是飄渺得萬代蒼生……是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若為了萬世之安,無為旁觀。這樣的苟活於世,與芻狗何異?這樣的平安,算得上平安?”

    “你們傾星閣的天下大道,我始終學不會。見死不救如何心懷慈悲,一人不救何以救天下蒼生?我是個心軟寡斷之人,算不得什麽逐鹿中原的梟雄之輩。我看不到那萬代之後,我隻能瞧見當今的世道。我力有未逮,唯有保護身側之人,救活身側每一個我能看見的人。”

    “謝太初是我傾心相愛之人,是我結發夫君。他救我、愛我、護我。犧牲良多。我若以他之性命換這皇權富貴,與趙戟何異、與禽獸何異?我如何麵對天下人,如何踐行我的道?”

    趙淵言語激昂,說到激動之處,眼淚不由自主落下。

    “他若死……我如何獨活。”趙淵哽咽道。

    無憂子站立在廊下,安靜地聽著他的話,似有觸動,過去片刻,他抬眼去看遠處的密林,那密林後是擺滿了數百傾星閣門徒牌位的祠堂。

    “說完了?”他問。

    “是,仙尊我……”

    “你可以走了。”

    趙淵一怔:“仙尊?!”

    無憂子一甩袖,轉身離去。

    趙淵抬頭,自己竟又回到了山門下。

    *

    謝太初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那個夢裏,什麽也沒有,隻有滿天星宿。頭頂的紫薇星端坐宮中,一明一滅、閃爍的光亮中帶著不懷好意的窺探,壓迫著他,往黑暗深處墜落。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有什麽托住了他的身體,將他從星辰深處拖了起來,緩緩向上、向上,直抵群星。

    那些星光逐漸變得璀璨,接著連成了一片,成了明亮的光。

    謝太初睜開眼睛。

    他躺在一個空曠大殿的中央。奶白色的陽光從藻井中滲透進來,溫柔地照亮了殿內。在他的上方,以精巧機擴所控製,一些木製的圓球正在緩緩運轉。

    這運轉中的木球,與天空中的命數十二宮一一對應。

    地麵金磚上,繪製天下地圖,仔細去看,隱約間,在山川河流中又依稀可見太極八卦之形。

    “乾坤大卦。”

    無憂子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謝太初回頭去看,他正合上殿門,緩緩走到了麵前。

    他仰頭去看頭上星宿,有些感慨:“大端朝建國,傾星老祖推演氣運,率領教眾跋山涉水入蜀選址,在此起廟宇、修樓台,吸納天地精髓、盤踞大端命理龍脈。這乾坤大卦便是那時便存在至今的,已有三百多年曆史。這其間,我傾星閣諸位得道仙師多次逆天改命、重布星宮,挽救大端朝命數……”

    “師尊。”謝太初喚他。

    “傾星閣存在三百三十四年了,我見過太多同門慘死,他們前仆後繼義無反顧,可是我並不明白。真的有天道嗎?真的有命數嗎?我等之死真的有為大端續命否?還是大端本就不到亡國亂世?為了這樣的虛妄的言論,虛妄的命數,要一個人、要數百人……去死……那麽到底是眼前這些人的性命重要,還是那些未曾謀麵甚至未曾出生的人的性命重要?”

    “我們總要救蒼生,可什麽是蒼生?蒼生又在何方?我麵壁參道,遊曆世間,卻依舊沒有答案,道行因此停滯多年。直到……直到剛剛……”無憂子看他,“有人給了我他的答案,也許不算最好,卻已可以解答我心中的困頓。我已通透了。”

    “這個人說了什麽?”

    “他說,他不過渺小一人,無法與天道抗衡。他救不得千秋萬代,唯有救眼前之人。不然與禽獸何異?”無憂子感慨。

    謝太初一震,喃喃道:“是趙淵。”

    “是,就在山門外……你想見他?”

    謝太初半坐起來,他咳嗽了幾聲,搖了搖頭,艱難道:“我已強弩之末,何必見他,讓他傷心。”

    “你曾耗費修為,推演乾坤大卦,窺探天道,知道了趙戟乃是命定之人……你所剩無幾的修為,便要拿來推演下半闕,為趙淵重布星途,送他走上帝座。這便是你選擇了這條路的命運。如今,他已獲民心、又攻城略地勢不可擋,隻要你以命換命,他就能得到天下。你又何必再見他……”

    無憂子問他:“這是不是你本來的計劃。”

    “師尊說得沒錯。”

    無憂子走到他身側,輕輕按住他的肩膀。

    “太初,你知道你的名字由何而來?”無憂子問他。

    “我,本名謝初,太初乃是師尊為我起的道名。算下來正好是太字輩,便名為太初。”謝太初回道。

    “也不止如此,我多少有些私心。”

    “私心?”

    “道自虛無生一炁,便從一炁產陰陽。陰陽再合生三體,三體重生萬物昌。【注2】你是我從人間地獄中撿了回來的孩子,我見你時,你站在屍山之上。你的命數斷絕,沒有過往、更無未來,正如自如世界混沌之初,正如天道自無到有的那縹緲的先天一炁。【注3】……這從無到有的道,便是太初。”

    “……徒弟慚愧,領悟不夠。”

    無憂子抬頭看向頭頂的機擴星宿:“三百三十四年,傾星閣所給予大端的足夠了。這些鮮血和犧牲,足夠完成任何讖言,足夠償還任何虧欠。傾星閣的過去,便讓它在貧道這裏告一段落,未來的一切,包括大端、包括蒼生,甚至於未來……自有自的路與道。不應執著於此。”

    “師尊?”謝太初直覺不妙,想要起身,無憂子按在他肩頭的那隻手掌猶如千斤,讓他無法動彈。接著自無憂子掌心傳來一縷天罡之氣,襲入他體內,與他體內的無量神功相撞擊,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力量衝擊他體內經脈,一瞬間,渾身劇痛讓他頓時顫抖,一口血吐在了地麵那山川之中。

    他急促喘息:“師尊!”

    片刻之間,他渾身功力盡廢。

    還不等謝太初劇痛有所緩和,無憂子大袖一揮,殿門打開,接著謝太初便被他甩了出去,落在了殿外青石板上。

    謝太初在地上掙紮,待劇痛過去,身體內竟空空無物,無量神功的修為被清理得一幹二淨,而那些因為走火入魔帶來的撕裂般的痛苦,竟然與無量神功一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踉蹌站起來,抬頭去看。

    無憂子正緩緩合上殿門。

    “師尊,推演乾坤大卦的後半卦便要耗盡修為丟掉性命!這樣的事本應我去做!”

    “以你這微末所剩無幾的功力,如何運行得了乾坤大卦,如何重布星宮?如此孱弱之人,怎配為我傾星閣之徒?我已廢你全身修為,從今日起,你便被我逐出山門,再不是我傾星閣弟子。”

    他冰冷的眼中有了溫柔的色澤。

    “太初乃是混沌之終結,萬物之伊始。這是為師予你的厚望。”

    說完這話,無憂子合上了殿門。

    那殿門一經合上,任由謝太初捶打竟紋絲不動。

    又過片刻,大地震撼,天地嗡鳴。

    其間有無憂子釋然大笑之聲傳來

    猶如幻覺。

    可真切在耳邊。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生亦何為,餘將渡河!

    本身晴朗的天空忽然暗淡下來,太陽依舊在天中閃耀,可是漆黑的天空中星宿依次浮現。

    北天之中心,代表著紫微的北極星閃耀著璀璨的光芒。

    象征著命數的十二宮緩緩運轉。

    可是就在下一刻。

    運轉忽然停滯。

    所有的運轉都停頓了下來。

    北極星上那代表著紫微的星辰開始向著相反的方向移動,它像是被什麽巨大的力量拉扯,撕裂,離開了屬於它的命宮主星位置。

    與此同時,在北鬥星中的勾陳星則被推動著,往北鬥星的方向而去,最終占據了原本屬於紫微星的位置。

    這個過程漫長又迅速。

    像是經過了億萬年的更迭。

    又像是一眨眼中的瞬息。

    那顆替代了紫薇,盤踞在北方天空中的勾陳,閃爍了一下,爆發出來了超越紫微的前所未有的光芒。

    一瞬間,黑夜被這光芒浸透。

    漆黑的天空重回明朗。

    此時天光乍破,雲霧盡散。

    在這孤峰之上的傾星閣,第一次完完整整地袒露在天光之下,接著有鳥叫蟲鳴之聲響起,似雲台仙境。天下靜謐,萬物歸元。嘈雜的內心和所有的一切紛擾似乎都在這一刻被洗滌。

    寂靜的祠堂裏,沉鬱之氣一掃而空。

    而那勾陳……抑或者現在喚做北極星的存在,不屈不撓地在天空的北側閃耀著,光亮竟能與太陽一較高下。【注4】

    乾坤大卦已行,星宮被重塑,天道被篡改,命運已天翻地覆。

    謝太初捶打至力竭,知自己再無能為力,於殿前叩首三次,未曾起身便已有熱淚灑地,難以自己。

    “不肖徒弟謝太初,拜別師尊。”他顫聲說道。

    *

    無憂子離開後,趙淵在山門前又徘徊許久,可雲霧繚繞之中竟找不到上山的路了。

    許久後,有一道童打扮的少年出現,對他說:“請王爺下山吧。”

    “太初性命危在旦夕,還求仙人待我去見無憂子。”

    “師尊說了,你要找的人不在山上。”道童道。

    趙淵怔了怔:“什麽?”

    “你要找的人與我傾星閣緣分已盡,不在山上。”道童又道,“您與我傾星閣緣分亦盡,是上不了山的。”

    “你是說……你是說,太初不在傾星閣?”

    道童不答,鞠躬道:“還請王爺早日離開。”

    說完這話,道童轉身就走,再不理睬趙淵。

    趙淵在山門又站了片刻,道童的話似乎難以相信,可是不知道為何,絕望的心裏生出了新的希冀。

    他抬步離開,往山下台階走了數十步,再回頭去看傾星閣的山門,竟然消失不見。

    心中那種可能的預感變得強烈,他繼續援梯而下,行至那搖搖晃晃的索道橋旁時,心已急切跳動,迫不及待想要走過索道橋去,去看看橋的那一邊。

    看看人間的那側,是不是有什麽奇跡發生。

    他是那麽的急切上了索道橋。

    快行到彼岸,便瞧見橋那一邊似乎有人影。

    心頭一動,腳下竟然空了,便要跌落懸崖,就在此時,手腕被人拽住,猛地一拉,竟然過了橋,落在什麽人的懷抱中,兩人又倒在地上,滾了兩圈才停下來。

    “殿下小心。”那人道。

    他在一個熟悉的懷抱中。

    那人的氣息,胸膛與健康的心跳都讓人恍惚,像是一個夢,一個一戳就破的美夢。

    又過片刻,謝太初問:“殿下為何不肯看我?”

    他抬起趙淵的臉頰,趙淵已淚流滿麵,他泣不成聲道:“我怕又會失去你。”

    謝太初心頭酸脹,將他摟在懷裏。

    “這一次,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這一次,沒有什麽還能拆散我們。”

    【注1】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最早的版本是《箜篌引》。本文引用的則是來自[明]吳騏的《公無渡河》。全文:公無渡河,公竟渡河。豈不忠言,公勿聽何。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公竟已矣,餘將奈何。公無渡河,公竟渡河。生亦何為,餘將渡河。

    【注2】[宋]張伯端,全真教祖師。炁:炁,通‘氣’,讀做qi。

    【注3】先天一炁:炁,通‘氣’,讀做qi。道教中認為誕生世界的最原始的氣,從混沌向著實體轉化的過度,是生天生地生人生萬物的原始的原始,是構成天地萬物的基本存在。

    【注4】北極星:北極星不是一顆一成不變的星星,隨著運行,在曆史它的位置上總有不同的星星替代。在1200-2500年之間,它的位置上的星是勾陳一。在此之前是另外一顆星。所以所謂的重布星宮其實也是一種玄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