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作者:青蛙罐頭      更新:2022-07-02 22:02      字數:11811
  第48章

    “我已經三個月沒有聯係上將離了, 這不是很奇怪嗎?”

    金樹下,赤羽擺弄著手上的東西,半天聽不見回話, 抬頭一看, 對麵少年正皺著眉出神似的。

    “喂……”

    “嗯?”他回神後才看過來。

    “你最近……有什麽煩心事嗎?”赤羽問得比較委婉。

    月魘這家夥一向直來直去, 鮮少有這般心裏憋了事的模樣。

    如她所料,即便她問了, 他也不會老實說的, 對方隻是搖搖頭沒做聲。

    她也不追問, 隻繼續之前的話題道:“而且,大人的狀態,你也有感應吧, 其實——”

    然而,她這話說了半句,下一瞬,二人皆是猛地抬眸。

    對視數秒,赤羽已是飛快起身。

    秘境並非隻有鏡湖一個入口。隻另一處入口在往生秘境深處, 赤羽城和藏方城所夾的朔風峽穀之下。

    不管秘境何處有入侵,他們三人都會有所感應。

    少年很快身形一閃出現在院落中。

    “千千?千千?”

    鵝黃裙衫的少女從屋裏跑出來,瞧著像是正在做械具, 身上都沾了木屑,然而雪衣少年沒有多話,隻抬手將一條項鏈掛到她脖子上,而後牽著她的手疾步向著院外走。

    “我會把你送出去,你記得往南麵走, 離這裏越遠越好, 明白了嗎?”

    “……哥哥?為什麽要走, 那哥哥呢?哥哥跟我一起嗎?還有赤羽姐姐和藏方姐姐呢?”

    然而少年隻是抿著唇沒回話,他攥得倉促大力,又因對方有些下意識往回掙,動作甚至算得上魯莽了。

    隻又走了兩步,他忽地一頓。

    身後跟著他的人尚未反應過來,便被他抱著向後閃避一段距離。

    他們方才站著的地方已是被尖銳的靈潮劈出了一道數丈長的焦黑裂痕。

    “現在才想跑嗎?”半空中,懸浮的黑色濃霧膨脹著四散開來,夜魘輕飄飄的聲線響起:“會不會……晚了點?”

    雪衣少年一字未言,隻渾身繃緊了擋在前頭,定定看著濃霧之中那個人形。

    這是魘思,他沒有想到,夜魘的執念已經深重到了這個地步。

    “你後頭那個,莫不就是……聖樹的鎖?”

    聞言,少年眉心一皺,揮袖便是一道相似的直擊而去的金色靈潮。

    然而那攻擊轉瞬被濃霧吞噬,半絲動靜也無。

    低徊的笑聲響起,霧中人慢慢道:“我承認大人捏你時費了心思,隻可惜,我也不是虛長你這些年歲,沒記錯的話,你都還不是一隻成年的魘吧?翅膀都沒有長出來對不對?”

    隻這閑話家常的語氣方停,空中瞬時纏下無數由黑霧凝成的長龍。

    “哥哥!”

    少年鎖定了不遠處穀口的一線光亮,瞬時幻化出原型,長絨尾巴卷著將少女拋至背上,很快向著那處奔襲而去。

    “哦?還想跑嗎?”不斷擴張下壓的黑霧裏,白色獸影在廣袤綠野上疾馳,而他周身的金色護陣光圈外,是鈍物撞擊般一浪又一浪的嗡鳴,

    “……哥哥,”少女張開雙臂,貼著毛絨絨的背脊俯身,盡力抱住了身下巨獸的脖頸:“聖樹的鎖,是什麽?”

    “……我的誕生,是不是有別的用意?”

    “……哥哥……哥哥不告訴我,我現在也明白了……”

    隻在這仿佛沒有盡頭的奔襲中,胸中痛意逐漸洶湧,已經化作獸形的少年聽見對方的輕語,意識到即將發生的事情,幾乎是更加用力地奔跑起來。

    “哥哥不要白費力氣了……”少女伏在他背上,語氣似乎都變得虛弱。

    慢慢的,他背上的重量不斷變輕,有光華擴散……

    他的心仿佛生生裂開,卻仍是不回頭地向前跑著。

    隻要他快一點,隻要他再快一點,隻要能脫離秘境,脫離聖樹的控製範圍……

    “哥哥,雖然上次……上次……哥哥沒有答應我,但我……我還是想和哥哥說……”

    他的脊背落下柔柔輕撫,似雲似雨,似雪片微涼。

    “我真的很想和哥哥永遠在一起。”

    “……哪怕是騙我一次呢?哥哥答應我好不好?”那聲音越來越弱,尾音輕得厲害,已近無意識的撒嬌了。

    他當然會和她永遠在一起。

    胸中相似的痛意凝聚,有什麽東西再次破土而出,想要刺穿一般渴望伸展……

    如利刃穿胸而過,在這瞬時的劇痛中,柳千千猛地睜開了眼睛。

    她麵前,幾乎凋零的金色枝葉交錯橫生,而在她身側,是蜷縮在地,渾身血跡,有些髒兮兮的白色巨獸。

    “師兄!”柳千千立刻翻身起來想要看對方的情況,卻是忽然肩上一緊。

    有人鉗住了她的動作,仿佛愉悅到近乎近乎開始戰栗的聲音響在其後,柳千千回頭,見到了那張她在視角混沌交雜的記憶中早已熟悉的一張臉。

    蒼白病態,眼角一顆紅色淚痣。

    “原來你就是那把鎖,”對方哼笑著捏緊她的肩膀用力一折,柳千千立刻痛得跪倒在地。

    “也怪我之前竟都未曾想到,我這個弟弟天生冷情冷性,喜歡的從頭到尾隻會是一個,不過……還真是謝謝你,若不是你中途打斷自己開了禁製,我差點就要被月魘徹底淨化沒了。”

    “當年,就是你封鎖了秘境……該說不說,還是我運氣好,原想著用長弓陣硬衝一把禁製,沒想到月魘偷摸摸動了手腳,我還以為真就要折在這了,可你倒是自己送上門來。”

    柳千千拚命掙紮,卻隻是被對方怒地再度扭了扭胳膊:“少折騰,月魘已經死了,沒人能護著你。”

    死了?

    她一怔,愣愣間卸了力氣被拖著向另一側,眼中隻剩下不遠處那隻一動不動的白色巨獸。

    他的眼睛確實是闔上的,渾身上下的毛色都黯淡,毛茸茸的背脊上還耷拉著似是新生不久的巨大羽翅,隻不過上邊沾滿了金紅相融的斑駁血跡,兩隻毛絨耳朵亦是僵硬支棱,全無半點她印象裏的靈動。

    不對,不會的……

    是睡著了吧?或者,傷重暈過去了也好……總之,總之不會是……

    “若不是你二人當日詐我,我早就應該取回聖樹神力救回大人了,蟄伏百年,從成為歸元長老開始……就為了今日……要不是我力量漸衰……豈容你們苟活至今……”

    拖著她的人還在幾近神經質地絮叨,他似乎也受了不小的傷,柳千千察覺到胳膊被抓著的地方也黏上了濕乎乎的濕熱液體。

    是她封鎖了秘境?

    聖樹的鎖……?

    她抿著唇回神,抬眸四顧,發現眼下正是在那個山穀中,隻方才記憶裏的草地花田如今已悉數化作焦土,鼻端是血腥氣交雜的刺鼻味道,而透過頭頂上枝葉凋零的金色聖樹,鏡湖波浪已被遮蔽,隻見漫天凝固的烽煙。

    那些煙雲烈焰似從秘境深處燃起的戰火,隻是被某種未名的力量禁錮,如同瞬時暫停般凝滯在某一刻不再流動。

    心有所感,她低頭,脖子上那條從不離身的金線小環項鏈已經碎得隻剩下一條繩子。

    若能重回秘境真與她有關,不知道掌教大人他們能不能發現鏡湖之上禁製已被破開,他們能趕來嗎?

    正在她觀察時,手上束縛的力道再度加大,她被扯著仰躺在了聖樹下。

    “既是有了你這把鎖做引,我就能更方便地取回聖樹神力了……”夜魘將她的手反剪過來綁到聖樹樹幹上,隻此刻麵對他,才能看見他兩隻眼睛連著眼白都已近乎變成全黑的顏色,眼角淚痣仿若泣血,他蒼白著唇隻是兀自喃喃低語:“隻要能把神力取回,大人就能歸來……”

    “回不來的。”

    柳千千微微抿唇,斬釘截鐵道:“月神大人已經神隕,怎麽可能回來?”

    “不會的……”站在她麵前給她綁手的人似是短暫怔了怔,而後瞬時暴起,一雙已經看不見瞳仁的眼睛黑洞洞盯向她,抬臂便使力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胡說!”他神色癲狂起來,像是硬要逼著柳千千說出他想聽的話來:“隻要用你這個天然容器將聖樹的神力引出來,隻要神力能歸位——”

    他話語過半,腦袋卻是被呼啦一掌打偏,數張隨著掌風糊到他臉上的符咒循著氣勢生效,令他動作生生一頓。

    方才激他發瘋,就是為了暗中解開手上的繩縛,若她沒有想錯,此刻對方也應是靈力枯竭才對,既是肉搏,那就比比誰更不怕死吧。

    柳千千脫開繩索,反身便想往回跑,然而沒跑幾步,被已是腳腕一緊,瞬時再次被拖著扯了回去。

    對方拂掉麵上的符咒,慢慢彎腰逼近,朝她露出了一個有些瘮人的笑容。

    “你是不是依然太小看我了?”

    “……我說過,不管我再如何不濟,碾死你,就和碾死螞蟻沒有區別。”

    他並不再等柳千千回任何話,隻揮手將她拉起後又重重摔向金樹樹幹,下一秒,一根裹著黑霧的纖細靈力錐疾速襲來,當胸刺穿了她,將她和聖樹釘到一處。

    柳千千幾乎是本能地嘔出了一口鮮血。

    “如此說來,之前在你胸口留的印多少還是有些作用,至少此刻便能幫幫忙……”

    輕笑著的嘲諷話語間,除了胸口清晰的痛覺,更明顯的是從背心處強勢灌進來的巨量靈力。

    不,這不單純是靈力,而是神力。

    那種強勁蠻橫的力量幾乎是摧枯拉朽地寸寸崩裂她的經脈,她能感覺到自己好像正在被撕碎。

    麵前人控著那隻靈力錐旋轉著鑽她的心窩,又從靈錐那頭慢條斯理地吸收經她轉化後的神力。

    “剛剛是故意激我呢?”那雙蒼白的唇湊近,在她耳邊低低道:“我一定會讓大人回來的,倒是你,你的月魘確是永遠回不來了……”

    隻此刻,她明明應已痛到意識模糊,耳朵裏卻清晰響起“回不來”三字。

    “……還想騙自己嗎?你方才也該看見了啊?再說,你如今好歹也是個修行者,此處除你我之外可還有第三道呼吸,你察覺不出嗎?”

    整棵金樹枝葉似乎都在震顫著晃動,神力的波浪自樹心緩慢輻射著,被黑霧靈錐釘在樹幹上的少女鬢發散亂,低垂著腦袋,她胸口已經被血色浸染,唇邊同樣有粘稠血跡不斷滴落。

    明明應是痛極,她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隻緩慢地閉上眼睛,直到——

    “……王八蛋……”

    一聲咬牙切齒的低語流露,在那種巨大的神力流動中,少女似是拚了命逆著什麽靈威,極為吃力地緩緩抬手握住霧錐,直至將那東西生生從胸口拔除。

    熱液噴濺,夜魘一愣,就是趁著這分神一瞬,他被猛力摜倒在地,而當他正想反擊,卻察覺到壓製他的人力道極為強悍,麵上也有異樣。

    少女破開的胸口旋出金浪一般的神力渦流,她盯著他的眼睛同樣變成了燃燒的金色,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已是同樣感到當胸一痛。

    她竟能固著那隻靈力錐反過來捅進了他懷裏。

    “……就是你個王八蛋……”少女幾乎是騎坐在他身上,猛地朝著他的臉重重砸下一拳。

    “……折騰來折騰去……”

    “……混賬東西……壞心眼的倒黴玩意兒……一肚子黑水……”

    幾乎是咬牙切齒說一句,她便砸一拳,力道大得嚇人。

    便是在這樣雖質樸,卻裹挾了神力金輝的拳頭之下,夜魘被壓製的動彈不得,然而即便知道敗局已定,他還在想著刺激她。

    “你打我……咳咳……也……沒用……想……同歸於盡嗎?……”

    “咱倆……哈哈……真是……”

    “還說!”少女高抬起手又是一拳,終於讓夜魘暈過去閉了嘴,然而她卻好似無知覺般依舊一拳一拳硬砸。

    神力終於膨脹到近乎崩壞的地步,她露出來的各處皮膚,都能看到隱隱的金色脈動□□凸顯,仿佛馬上就要爆裂開來似的。

    遠處忽然有人在喊“柳千千”的名字,像是趕來了許多人。

    可柳千千隻覺得自己身子一輕,竟好似脫開了自己的肉胎凡身,漂浮到了半空中。

    她也要死了嗎?

    她看見另一個“自己”神情魔怔地一拳一拳拽著對方的衣襟砸向身下人,也看見了“自己”臉上因為強借神力仿佛即將爆體而亡的異樣,還看見了遠處趕來的人們,看見了掌教大人,師姐,還有戚長老……

    還有……她忽然一驚,想要盡力控製著自己掠過此處,飄轉到樹後去看。

    還有師兄!

    可不過這短短一段距離,她卻怎麽都飄不過去。

    為什麽總是不行!

    是什麽玩笑嗎?

    然而就在她又急又氣恨得牙癢癢的時候,眨眼間,身邊有了什麽奇異的波動。

    再抬頭,眼前竟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雙重的熟悉。

    麵前的紅衣女子,既是她此前見過的神秘當鋪老板,又和此前那些片段記憶裏的“赤羽”長得一模一樣。

    “我不是赤羽,你也還沒有死。”

    一句開場白,柳千千已經冷靜了下來。

    “所以,我真的是……聖樹結的那顆果子?”

    如此說來,曾經那些不同尋常的異常似乎也有了解釋,為何獨她能看見被隱藏的秘境生靈,為何獨她能感受到他們的記憶,又是為何……她與師兄會有那樣奇異的聯結……

    對方好像也一點不在意她拿她當科普的態度,隻托著雪腮慢悠悠道:“是,也不是。”

    “……那日驚變,你作為天生的神力容器生祭封鎖了整個秘境和聖樹裏暴動的神力,至於月魘,他為了救你,將自己的妖靈給你,你生祭的封印恰好落到了他給你的妖靈之上,就是那條項鏈。總而言之,結果是你們一道殞命了。”

    “……不過,你還記得這是“往生”秘境吧?你和他經由聖樹封鎖前最後一絲能量,成了現在的柳千千和岑鈞月。”

    話到此,對方忽地坐直些理了理身上的紅裳,挑挑眉笑著道:“好了,背景介紹結束,現在我們繼續來談生意吧。”

    雖是心中有期盼,可當對方真說出這句話來時,她還是克製不住地激動伸手牢牢抓住了對方的紅袖,仿佛手裏抓的是唯一可見的最後希望——事實大抵也確實如此。

    “我要師兄活。”她隻脫口而出這一句。

    紅衣女子露出一副了然的笑容,似乎並不意外她的下意識回答,不過對方同樣很快開口反問:“哪怕是你死?”

    柳千千聞言一愣。

    她此刻猶豫倒真不是因為不願意以自己這條性命去換,隻是……她突然想到上一世的自己……

    上一世,哪怕她都沒有和師兄互明心意,對方的離去都會讓她那樣難受,還有不久之前,當她覺得師兄即將離開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向師兄承諾過,永遠都不會丟下他的。

    那這樣隻一味自覺為他好的將他的命換回來,真的是好事嗎?她不會是把師兄推向更加痛苦的深淵嗎?

    就在她們談話的當下,那棵金樹旁,戚長老和掌教大人已經在聖樹靈威中撐著護陣向前,一左一右架著她的胳膊想讓她停手,那個“她”看起來似乎是快要昏過去了。

    “你是不是在猶豫,如果你死了他活過來,他會不會更痛苦?”

    柳千千有些訝然地抬頭,沒想到對方能讀懂她的心思。

    “這個不用擔心,你若是想,我們還附加清除記憶的服務,”紅衣女子微笑著打了個響指衝她眨眨眼道:“一忘皆空。”

    “我們可以刪掉所有和你有關的記憶,這樣他就能繼續無憂無慮地——”

    然而話音還未落,坐在對麵的少女已經冷淡開口:“那我還是選一起赴死吧。”

    某位當鋪老板瞬間被噎了噎。

    “你的無私奉獻之愛就不能維持得久一點?好歹聽我把話說完啊。”

    “我想到師兄有可能對別人也那麽好我就受不了,我沒那麽大方,反正不管師兄轉世投胎成什麽樣,我都會再找到他的,幹脆直接跳過這一世,去下一世好了……”

    這語速飛快沒有間斷的話語已是近乎蠻橫無理了,流露出某種極為執著的占有欲來,隻可惜說話之人的氣勢被慢慢帶了點顫抖哭腔的軟綿嗓音削弱不少。

    少女的眼圈微微泛起紅,交握在身前的手攥得極緊,指尖都發白。

    真的很像是什麽……又倔又可憐的小刺蝟。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紅衣女子擺擺手,在對方訝然抬起尚存濕潤淚光的視線裏,淩空抓出來好幾張卷軸來,又有忽然冒出來的玉杆毛筆在紙卷上兀自瘋狂書寫。

    她一麵跟著低頭閱覽檢查,一麵語速飛快同少女解釋:“沒有那麽慘的啦,雖然上次我表現得比較像是裝神弄鬼的黑心商人,但我們還是很體貼老主顧的。”

    “老主顧?”

    少女卻是瞬間捕捉到了這麽個關鍵詞出來。

    這頭還在埋著腦袋檢查條款的人掩唇輕咳兩聲,拿起一個水晶嵌片似的東西戴到鼻梁上,隻從那晶片後頭抬眸輕輕掃了少女一眼,又很快重新看回卷軸,漫不經心道:“你也不想想,世上哪有沒有代價的重生……”

    這話倒是真的讓柳千千愣了愣。

    原來……原來她的重生,也是當了什麽嗎?可她竟是一點印象也沒了。

    “放心,咱們的生意總是會越做越貴的,那個隻是小生意,小生意,你沒虧很大的。”

    所以還是虧了是吧。

    不過,柳千千並不後悔自己做的決定,既然當時她能下定決心,那就必定是已經做出了取舍,而且……她很慶幸自己能有一次重來的機會。

    “是這樣,你看看,上次我和你說,你身上就剩下兩樣值錢的了,如今項鏈是已經沒了,那就隻剩下……靈契。”

    柳千千忽地抬頭。

    靈契?靈契要怎麽當?

    “如果你同意,我們會收回靈契,這個現實效果就比較像是……你們的靈契解開了,沒幹係了。”對方說到這又抿了抿唇托著下巴又細細端詳了一番已經完筆成文的卷軸,一邊低聲嘟囔什麽“霸王條款字寫這麽小難怪總是被投訴”之類的話。

    隻柳千千麵前很快同樣擺出那張卷軸來,對方丹寇紅的指甲點到了一處位置。

    “這裏,這裏寫了,這個是解開靈契的副作用,你也知道本來靈契是不能夠解開的嘛,那我們人工強製解的話,就是會有一些副作用,唔……和我剛剛說的類似,會有靈契一方的記憶被清除掉的。”

    “不過好處是你現在可以選清掉誰的。”紅衣女子給她點名重點後又坐回原位,笑道:“我猜猜看,你一定還是會選清掉他的對吧。”

    柳千千抿唇,幹巴巴問起這靈契到底有什麽價值,為什麽值得一當。

    “當然有價值了,”對方聞言卻是立時咋咋呼呼地爭辯起來:“這可是人間真情的凝結啊,你不要因為自己有了就‘何不食肉糜’好不好,這個東西很珍貴的,好多人都沒有的……”

    隻對方說到這又摸了摸鼻尖淡淡補充:“不過也是因了你們前世的因果,”

    “……月魘留給你的妖靈項鏈寄存了你當時封鎖秘境的意誌,如今項鏈在你的意誌之下打開,他能重回秘境得到聖樹的滋養,複生原也有一絲希望,所以這價格沒有那麽誇張……”

    “好了,廢話不多說,最後來確認一次咱們就結印了,你是要用‘靈契’來換月魘的複生對吧?”

    “等一下,”正在兩人即將結印的關口,少女忽地出聲阻止。

    她似是極為謹慎地再度確認道:“雖然清掉了記憶,但我還是可以再去追師兄的對吧,沒有什麽‘解除靈契之後,雙方就不能再在一起了’之類的規矩吧。”

    紅衣女子聞言皺了皺眉,跟著又檢查了一次卷軸後才說“沒有”。

    少女這才似放心。

    然而就在印成之前,她刻意湊到紅衣女子的耳邊,語氣幽幽地低低開口道:“我知道,你是紅女。我能屢次三番得機會,許是因為你此前擾了月魘誕生的因果……希望你沒有騙我,要是我上當了……我保證,不管你在哪裏,我都會報仇的。”

    此時契印已成,某位被揭穿身份的老板歪頭假笑一陣,咬牙回了她三個字:“不、用、謝。”

    所以說,什麽可憐的小刺蝟都是假象,這種心眼又多又偏執的孩子,根本一點都不可愛!

    ***

    等柳千千再度睜眼的時候,發現自己躺著的竟然是……自己的床。

    眼前的輕紗簾帳被挽起,右上還是她臨走前告訴過小茗有個破開了須得縫補的小洞。

    結果這家夥還是沒有縫……

    仿佛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某個極安全的地方,柳千千的思緒晃晃悠悠延展開,隻順流而下滑到哪處算哪處地憊懶起來。

    她眼珠子都懶得轉,渾身上下沉甸甸,呼吸間可以嗅到冬日清晨那種凜冽的寒冷氣息,窗外遠些的地方似乎還有晾曬衣物時的三兩寒暄。

    是真的回來了。

    想來應是一切平安,既是已經簽下結印,她還是比較信任“當鋪”諾成的能力的。

    慢慢眨了眨眼,她聽見院外頭有什麽說話聲靠近。

    “這幾日都還好……”

    “藥喂得進去麽?……”

    “算算都快二十來天了,這一個兩個,我可真是操心命……”

    緊接著,門扉輕輕開闔,有人走了進來。

    “噓,”有一人開口:“按理說該醒了啊……”

    這聲音聽起來像是掌教大人。

    “……千千姐是真的沒事嗎?”

    這應該是小茗。

    兩人進屋後刻意壓低了聲音對話,輕著手腳往她的塌邊走。

    直到——

    “哎喲嚇死我了!”掌教大人捂著心口皺眉閉眼,又很快瞪過來:“你都醒了怎麽不做個聲?存心嚇人是不是?”

    卻是他身後的小茗十分激動地撲到塌邊:“千千姐!你終於醒了!”

    柳千千開口想說話,才發現自己有些熟悉地發不出什麽聲音,於是隻費力抬手貼了貼小茗擱在塌邊的手背聊作安慰。

    沒想到這麽一個動作,叫對方一下子紅了眼眶似的。

    “千千姐,你真是嚇死我了……我還等著你給我,給我……發獎金呢……你還說,要……要從山下給我帶禮物的……怎麽回來的時候,那麽嚇人……”

    見室友像是要掉淚的模樣,柳千千忙盡力啞著嗓子道:“……抱歉……你……”

    “好了好了,這不是都醒過來了嘛,你先讓讓,我來診診脈。”

    幸而有掌教大人打斷,沒有讓小茗的眼淚留下來,在他一個眼神之後,小茗已是十分自覺地暫時退出了房間。

    柳千千知道,這是掌教大人要同她講事情了。

    “那個什麽……靈央宮宮主……已經沒了,”他示意她把手腕翻過來,一麵繼續道:“雖是找到了秘境,不過如今裏頭什麽東西都沒有,隻剩下廢墟,確也沒什麽價值……倒是你……”

    他收回落到她腕間的長指,終於抬眸看著她道:“那日你不知是如何與聖樹作了聯結,裏頭的月神神力強硬灌至你身,我們再到得晚一點點,你就該爆體而亡了。”

    柳千千又眨了眨眼,這部分她也是知道的,畢竟她當時在旁邊進行典當交易的時候,親眼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好在有戚長老的法陣幫忙,反正如今那聖樹的神力就擱在你身體裏,隻不過你應是不能用的,”他說著挑了挑眉:“畢竟你太弱了,強行解封神力就是找死。”

    聞言,柳千千又咳嗽了兩聲。

    她等了半天,終於等掌教大人零零碎碎交代完那日之後的一些情況,走到了她唯一真正關心的部分。

    “鈞月……”掌教大人說到這好像陷入了回憶,語氣有些波動:“我那日本以為他已經……但後來萬幸發現原來他還有呼吸,他也是近日才醒,醒得比你早些,而且如今他業已成年,既是找到了秘境,熱疾似也好了,實在幸運……”

    “隻不過……”

    隻不過——,柳千千還是一聲不吭地盯著掌教大人,她約摸知道對方要講的是什麽。

    “……他好像不記得許多事了。”

    雖然她早早就在心裏做了準備,然而親耳聽見時,還是覺得心裏有那麽一點酸酸澀澀的難過。

    “我聽說你們在山下的時候……”賀師春眼見麵前躺在臥榻裏的少女麵色蒼白的垂落眼睫,哪怕她什麽都沒說,他也能咂摸出一點傷心來。

    聽說這兩個小家夥在山下的時候都結靈契了,按理說應是極為親密的關係,怎麽如今鈞月大病初愈,卻把人給忘了呢?

    這要是放在話本子裏,不是會被大罵沒良心嗎?

    “你也別傷心,這個……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正當他想要好言開導一番時,少女已是跟著輕輕“嗯”了一聲表示認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語氣極虛弱地望著他重複了一遍他的話,而後又拿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眼巴巴盯著他道:“所以……請掌教大人幫我看顧一下……在我養傷這段時間,可不能讓師兄跟著別人跑了。”

    賀師春:……

    好的,是他格局小了。

    ***

    又養了一段時日,期間戚長老、以槐師姐和浪浪師兄他們都來看過她,又兼源源不斷送了一大堆滋補的靈藥靈植。其中尤以師姐握著她的手時最為激動。

    “千千,你知道你當時捶那個王八蛋的時候有多酷嗎,實在是太厲害了,那個畫麵已經刻煙吸肺了……”

    柳千千幹巴巴分神思考了一秒,“酷”約摸是“厲害”的同義詞,至於“克煙吸沸”興許是什麽她沒有聽說過的械具操作,然而最後她還是很快回神,隻同樣禮節性地回握了師姐認真禮貌道:“師姐也很‘酷’。”

    聞言,對方似乎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就笑著湊上來揉她的臉:“天哪千千太可愛了吧!你看反正現在岑師兄都不記得你了要不你直接跟了姐姐!”

    柳千千:……

    “開玩笑開玩笑,咳咳,你放心,”以槐師姐湊近些在她耳邊道:“雖然如今岑師兄的院子沒有那種生人勿進的氣場了,但我看他本人還是挺生人勿進的,應該暫時挺安全。”

    “不過隻是暫時哦,”師姐說著又摸了摸她的腦袋衝她笑嘻嘻眨了眨眼:“千千可得快點好起來讓我能繼續吃狗糧!”

    吃狗糧……又是什麽?

    不過該說不說,這話確實也某種程度上激勵了柳千千。

    隻等師姐走後,小茗下工回來,問了問她最近要不要趁著有閑再做械具,轉身就要幫她從箱屜裏取備料。

    “啊,”卻是小茗忽然發現什麽似的抱了個小木箱出來。

    “對不起千千姐,經了這麽多事,我差點都給忘了,你還記得之前買那最後一個荷包的客人嗎?”

    心尖一跳,柳千千猛地抬頭問小茗怎麽了。

    難不成師兄來過?什麽時候?

    “哦,就是這個嘛,”對方將那個小木箱交給她,箱子上頭還別了一封信,她聽見小茗繼續道:“這是大概你出事不久前吧,也就是將近一個月以前?那人找來問說還賣不賣械具,我說千千姐你下山了,他便把這個給我要我幫忙轉交,說他或許也要下山曆練久不回來,之前的荷包用的很好,所以想送械具師點東西。”

    出事不久前?

    難不成是……師兄被掌教大人帶回宗門養病,他們隻能通靈訊的那段日子?

    仿佛突然被帶回到那種每天沒著沒落的思念和焦慮中,柳千千的手有些打顫。小茗並未注意到她的異樣,隻說要出門洗漱,於是屋裏的空間得以完整留給了她。

    燈色間,可見少女小心翼翼抱著小木箱坐到案幾前。

    她十分慎重地將信封拿下來,輕壓在桌麵上,低下頭認真摸索著暗紋信封的邊緣。期間,有鬆挽的幾綹發絲從肩頭滑落,又被她抽手隨意撥回身後。

    她的眸光隻是靜靜凝在信封上,眉心微蹙,專注認真得有些虔誠,好像直至摸到什麽時她才鬆開眉頭,稍稍聚起力道,十分微弱的一點聲音,極為纖細的靈力絲線已經沿著信封邊緣劃開一圈,信封底麵完整地留在桌上,裏頭放著的飛箋信紙露了出來。

    不過她並未很快去關注信裏到底寫了什麽,隻是將散著靈韻的信紙取出擱到一旁後,便重新仔細將分家的信封對準破開的縫隙合好,再次在白皙指尖凝起微光,貼著裂口遊走一圈——那信封就又恢複完整如初的模樣了。

    直起身子後,她不免又盯著信封出神好一會兒,這才仿佛戀戀不舍般將它小心收進專屬的乾坤袋。

    特殊時期,師兄送給她的所有東西都要好好保留。

    如是想著,她終於慢慢拿起信紙來讀。

    ……

    千千,這封信我寫了好幾遍,隻是遍遍都自覺寫得不好,但時間又這麽緊,到底不能做到盡善盡美,望你諒解。

    其實我還有個秘密沒有告訴過你。

    很久以前,我說第二日有重要的事要同你講,希望你能早些來的那一次,我想告訴你的,除了我的真身秘密,還有我的心意。

    從很早很早以前,也許是第一次見你,我就喜歡你了。

    隻不過,我亦是在很早以前就明白我的命數似乎並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裏。熱疾究竟對我的身體有多大傷害,我心裏隱約模糊早有概念。

    所以你那日沒有來,雖然有些難過和生氣,但心底某個理智的角落,我又覺得很慶幸,慶幸你沒有被我拖進什麽奇奇怪怪的命運旋渦。

    於是我想著,如果可以不遠不近地就這樣看著你,大概也是可以接受的。

    隻是,我沒有料到你還會再出現。

    很抱歉那段時間我表現得那麽不討喜,大概這就是賀掌教說過的“擰巴”吧。

    我一邊很想看到你,可又怕你發現我的真身,怕自己陷得太厲害,怕你再次疏遠我的時候,我會受不了,也怕我的行為其實很自私,自私地想不顧後果的靠近你,自私地期盼你也能喜歡我。

    檀樓那日的意外,你答應說會一直陪著我,我真的很開心。

    我甚至忍不住破罐子破摔地想,這句話裏的“一直”都不需要那麽久的保質期,你的人生那麽長,而我隻是想要其中微不足道的小小一段時間而已。

    是不是聽起來很自私?

    但後來,你又陪我一道下山找秘境,而且我們還結了靈契,我的發作好像也能控製一些了,所以我又覺得,我大概是能好起來的,而若是能成功找到秘境,我興許還能大好,就可以一直一直陪著你。

    你那麽容易魯莽衝動,那麽容易遇上危險的狀況,也許是老天看在我心誠的份上,願意施恩,允我可以一直保護你。

    所以我前段時日滿懷希望,也作了很多承諾,隻因有你在身邊,我總覺得似乎沒什麽做不成的事情。

    但我現在後悔了。

    如果我可以早一點預知到這是個無解的難題,一開始就不應該去招惹你。

    哪怕我當時看見你時,再如何心生歡喜,也不應該讓你進我的院子,不應該給你上藥,不應該暗示你第二日得接著來找我。

    如今,我還是不得不離開,是我強加了這些傷心難過給你,都是我的錯,真的很對不起。

    可雖然我也想過,事已至此,我是不是應該就這樣默默地和你斷了聯係解決掉這一切。

    畢竟時間總會治愈你,我應該避免留下什麽會讓你想起傷心事的東西。

    但臨到頭,我還是忍不住給你寫這封信。

    其實哪怕到了現在,我大概也還是一個“擰巴”的人。

    我想你能忘了我,又舍不得你忘了我。

    對,哪怕我同你說了對不起,我也還是這麽自私。

    我私心希望著,哪怕你到了很老很老的時候,也還能在心裏留出一點點一點點的位置,給曾經的我。

    那時你再想起我,應該也不會太難過了吧。

    我會暗中祈願的,祈願你隻會記起來我們在一起時很好的日子。

    至於這個箱子,裝的是我唯一可以兌現的承諾。

    請千千在還記得我的時候,多用一用。

    ……

    坐在案幾前讀信的少女沒發出一絲聲音,隻是讀著讀著,漸漸不停地抬手抹眼睛。

    讀完片刻,她垂著腦袋愣了愣,而後又大力抹了抹臉,這才擦擦手小心將信紙疊好,避免它被淚水或什麽東西弄髒,之後又同樣穩妥將它好好收進乾坤袋裏。

    隻此時,她才慢慢打開那個箱子。

    需得雙手環起來圈住的箱子裏,整整齊齊碼了好多個團好的白色絨球,在柔和燈光裏籠了層淺淺的淡金色光暈。

    身形僵了一瞬,少女呆呆看著那些絨球,半晌,忽地把腦袋埋進胳膊裏趴到案上,帶著隱約哭腔的喃喃低語悶悶傳出來。

    “師兄真是……大笨蛋……”

    作者有話說:

    其實寫這個的時候在想師兄一下子薅了自己那麽多毛會不會把自己薅禿了。

    師兄:……聽我說謝謝你

    寶貝們不要擔心,這個失憶不是事,就快結局的時候重溫一下表麵冷淡其實心裏驚濤駭浪在意得不行在瘋狂扯花瓣的嬌嬌貓貓,是很輕鬆的甜蜜推拉!以及一些貼貼(doge)

    ——

    請喜歡的小可愛多多支持(づ ̄ 3 ̄)づ

    感謝在2022-06-25 10:49:48~2022-06-26 10:19:3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到我請踹我去考研、叁木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離淵傾情 40瓶;常規操作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