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柳公好雪
作者:二團書生      更新:2022-07-02 21:56      字數:3645
  第38章 柳公好雪

    幹燥的冬天持續進行,大一的新生就在萬物新奇和漸淡的思鄉情緒下,來到了學期末。考慮到考試周的焦頭爛額,體育課的期末考試總是貼心地提前一點,方便大家練習。柳生的痛苦也隨之提前。

    投籃還好,至少還有個準頭,對準籃板右側一點,勤加練習,就沒問題。隻不過運球一周就徹底完蛋了。

    他不明白為什麽別人向前運球,球能順著行走路線返回,回到半握著的手裏;他自己卻隻能伸直了爪子拍,也向前運球,那球就像光的反射一樣,從鏡麵地麵呈軸對稱向遠離自己的方向飛去……

    別人是運球一周,三步上籃,柔順又絲滑。落地時,徒留一點考試太簡單的落寞。

    他是運球一周,追球1.5周,拿著球跑回來時已經筋疲力盡,三步,信仰一躍!!

    追球2周。

    下午的籃球課,老師講期末考核要求時犯愁地看了柳生一眼。

    柳生縮了一下。的確,籃球好像是什麽男生生來注定熱愛的運動一樣,一個兩個都上來就瘋狂上籃、三分、帶球過人……好像這世界隻有他一個男的不會打籃球。然後體育老師就變成了柳生一個人的老師……

    體育老師好像遇到了職業生涯的一大重大挑戰,不教會誓死不罷休的樣子。而今天是考試前倒數第二節 課。這節課快結束,他第N次恨鐵不成鋼地訓斥:“手腕!手腕發力,不是手臂!說中國話你怎麽就聽不懂呢?是不是中文係的?”

    老師有點失態,說完自己也愣了一下。

    柳生劇烈喘息,脫力的手抖得更厲害。公開處刑就算了,他開始後悔當初為什麽要和江淇文選籃球課,又丟人了。

    江淇文從旁邊自動販售機拿了瓶水,遞給老師,“老師你喝水,一會兒嗓子不好了。”

    貼心的課代表讓老師欣慰,順著台階下了,“老師著急了,但你們這批孩子,也要注重運動啊。你看你臉色白的,平時不鍛煉吧?學期都快結束了,校園跑跑多少了?”

    柳生的眼神突然更虛了。

    “你要找到節奏感,素質教育素質教育,大學讀死書怎麽行?你看看有多少圖書館猝死的。最後沒幾周了,好好練練,我可不會給你放水啊。”

    “是,老師,”江淇文附和,“您看這不是要下課了,我下課陪他練會兒。”

    “辛苦你了。好了,”體育老師正了正神色,向遠處喊,“籃球班,集合!”

    下課,列陣聽老師訓話的隊伍稀稀拉拉散了,隻有兩個坐標還矗立在原地。片刻間半個籃球場隻剩下柳生和江淇文二人。

    柳生抓緊了籃球,不知如何是好。抹不開的麵子和課代表施教的正當性產生了巨大衝突——

    “走啊,愣著幹嘛。”江淇文走了幾步,回頭道。

    “……”柳生抬眼看他,跟了上去。兩人出了籃球館,江淇文拖著一網兜籃球送回了器材室,柳生在外麵等他。

    籃球館在二樓,此時一樓的公共大廳有人在跳街舞,場下圍觀群眾中傳來一聲亮麗的口哨。柳生瞟了一眼,更覺心煩意亂。他已不求績點成績,隻是不想辜負老師一對一了這麽久的一片苦心——而且補考不要耽誤自己專業課考試。到了這個時候他突然又開始感謝起自己的讀者,謝謝她們給自己這個廢物一點最後的成就感,以此安慰自己一句:害,術業有專攻……

    嘴邊的“能不能給我留個球”有些卑微,“用不著你教我”又太過蒼白。

    柳生進退維穀,突然體會到了權勢的自在。

    “你現在太累了,”江淇文拎了一個球出來,“回去收拾收拾再來,我陪你練。”

    柳生抿著嘴不說話,跟在他後麵,出了體育館。

    裸露的肌膚驟冷,鵝毛大雪紛至遝來。柳生從包裏拿出一把煙藍色的傘,自身的禮節和教養讓他猶疑地看了一眼江淇文,在得到“不用不用你打就好”之後撐了起來。用力撐開後他明顯感覺到被籃球摧殘過的右手脫力了,他索性左手持傘,結果還是輕微地抖了一下。

    “我來吧,”江淇文小心試探,“你不介意的話?”

    柳生還是不說話,於是江淇文又把縮回的手伸出去,輕輕一用力,接了過來。

    兩個少年並排走在放學的路上,那大雪未來得及被校方清理,走起來尚是暄軟。一路上下雪打傘就足夠與眾不同,男生打傘尤甚,一個男生給另一個男生打傘尤甚甚。一路上兩人離得並不緊密,那傘卻傾斜過了頭。場景更加割裂而拉扯,實在引人側目。

    下雪天,天地的雜音都模糊起來,好像都從四麵八方鑽到雪的每個空隙中去了。

    “柳公好雪嗎。”江淇文忍不住打破寂靜。

    目前來看,隻有他知道這株打著傘的南柳背後有多喜歡雪。他意在以兩個人的秘密拉近距離,並自以為幽默地用了個典故。

    可惜起到了反作用。

    “是,我是喜歡雪。”柳生終於開了口,且大方承認,“我喜歡雪的空靈,喜歡雪的無暇。但當它真的猛烈地、赤條條地來到我身邊,嗯……其實我也是享受的。隻不過回到寢室,我發現它會打濕我的衣服,弄髒我的頭發,我會及時防止這種情況發生。”

    柳生的每個字都意在言外。

    我喜歡的小兔子來到我身邊,我是歡喜的,但我無法承受不適配的苦楚,我寧可提前扼殺那束火苗。

    江淇文深深吸氣,又顫抖地慢慢呼出來。

    “雪會化,我不怪雪。”柳生目視前方,“但我不可能永遠穿著羽絨服。”

    “……它是願意讓你依賴的,他……隻是還沒徹底想明白。”

    “你不覺得他很輕浮?”柳生來了脾氣,轉頭質問,“沒想明白就四處跟隨,被拒絕反倒像受害者一樣?你不覺得這雪散著一股子茶香?”

    “我不理你,”江淇文也急了,“豈不是坐實了報複你的懸案?”

    柳生好像沒想到這層,但隻頓了一下,“誰知道你理我是不是繼續你的計劃?我討厭你,不想看見你,你已經沒有報複我的路可以走了。我勸你省省,別真有一天對我信口雌黃什麽喜歡我。”

    這話說得絕情,江淇文沉默了一會兒,麵對他鄭重地向前走了一步。

    “柳生。”

    柳生聽他叫自己的大名,皺著眉,剛把別過去的頭轉過去,就聽見他說:

    “我喜歡你。”

    傘外,有大雪片打在江淇文側臉上。

    他的聲音居然帶了一絲哭腔,柳生呆怔地望著他。

    “你說我吸引你的,是小兔子和江淇文的坦蕩,但我不知道為什麽我一麵對你,就開始變得扭捏,變得畏畏縮縮。我以前一直是寢室起得最早,從沒見你做噩夢這麽頻繁。”

    江淇文表情痛苦。

    “我知道都是我的錯,我給你帶來了很大的精神壓力,但我知道,你不會信我的承諾。我不敢表白,我很害怕,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憎惡過文學,因為不論我說出什麽動人的話,你都可能覺得我在巧言令色。

    “我的感覺,就好像知道遠方的村莊有一條放火的龍。我花費了很多時間去了解什麽是龍,花費了很多時間去相信真的有龍,然後得知很多村民受傷,正在學習如何屠龍的時候,我知道有一個接著一人在死去。”

    柳生垂下眼,攥緊了冰涼的指尖。

    他輕輕說:“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我要對你負責。我已經招惹過你,如果我隻憑一句模糊的‘愛不分性別’,我不知道你的安全感會從何而來。我不希望我們在一起你永遠感覺岌岌可危。你心裏被種下了懷疑的種子,是主觀價值不可撼動。”

    “誰要和你在一起。”柳生低聲說。

    “對不起,我沒有你筆下的角色那麽勇敢,那麽堅決,永遠都能洞察對方的心理。我隻是沒由來地篤信,如果我這次失敗了,你會離我而去。”

    柳生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的感覺很準。”

    江淇文突然說:“一周。”

    “什麽?”

    “如果雪會說話,你願意給他一周時間嗎?”江淇文說,握著傘柄的手開始不穩,“如果他沒能找到自己,或者他說的不能打動你,他就主動離開。”

    柳生皺眉,“你威脅我?”

    “這不是承諾。”江淇文有些失態,自顧自說,“如果可以,你就去找導員說江淇文換寢室不用再繼續審批了。”

    柳生吸氣,“你沒必要……”

    “如果不能,就什麽都不用做。”

    “……”

    兩人在路側定格,幹燥的風好像把他們捅穿了。

    柳生望著他堅決又悲慟的表情,歎了口氣。

    “好,我答應你。給你兩周,上你的屠龍課程。我在那個村落吊著一口氣等你。但如果你覺得邁不過那道坎,不要有壓力,我們好聚好散。”

    柳生一直堅信他是他們二人中更加理智的那個,因為他是情感上的吝嗇鬼,功利的投機倒把者,見形勢不好就會立刻撤退。

    雖然有時候,他也會妄想,江淇文你要實在不行你就說你都是因為看了網站,其餘全部拋擲腦後,不要再細究……

    這種想把理不清的思緒全部剪斷的煩躁是什麽呢?是奮不顧身嗎?還是單純的懶惰呢?於是他時常懷疑他對江淇文的感情,甚至於懷疑自己是否具備愛一個人的能力。

    不過,杜絕希望就不會失望。此刻的柳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是給江淇文第一次寫短評的、角骨化的那隻鹿,他寧可一輩子念著他,念著骨化前那隻手最後的溫度。

    他太過瑟縮,哪怕是另一方死後,都沒有讓那頭鹿去殉情的膽魄。

    如果兩周後真是他們的結局,這回,他自己能主動邁出一步嗎?

    柳生站在雪夜裏,眼裏是決絕和克製的不舍。他看著江淇文紅了眼睛,鼓起莫大的勇氣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臉,“別哭。”

    “在此之前,每天都教我打球好不好?”

    江淇文哽咽著,很重很重地點頭。

    柳生看著這個往日裏意氣風發的少年,在他麵前崩塌出大片大片的脆弱,心裏冒出一個酸澀的想法——

    如果他下輩子是女孩子,此時此刻,是不是就能大膽地牽起他的手,吻他的額頭?

    無論如何,總該是做點什麽,不叫他這樣痛苦地淹沒在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