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明月璫      更新:2022-07-02 21:18      字數:4394
  第14章

    因著今日男女賓客都有,所以長孫愉愉身為女兒家並不適合出來主持大局,最後還是慶陽王坐了東主的位置。

    在他兩側分置男、女賓的幾案,中間以珠簾象征性地相隔,實則對視線並無什麽遮擋。

    每張長幾上設有花觚,內插紅梅。那虯枝的選擇,即便是以最挑剔的眼光看,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來,可見晉陽公主府的侍女伺候是何等的精心。

    此外,幾上還設了果脯兩碟、鮮果兩碟、茶點兩碟,因是聽琴,喝酒就有些焚琴煮鶴之意,所以幾上不備酒而設茶,侍女需要靜無聲息地跪行穿梭於小幾間添水、換茶。別小看這功夫,卻是要經年累月地訓練才能既穩且快。

    最後,最重要的是所有男賓的小幾上都有一個籌桶,桶內之籌是做記分之用,漆紅則值十籌,漆藍則五籌,漆綠者二籌,漆黑者一籌。每一輪獻藝之後,都有侍女上前數籌。

    除男賓外,女賓這邊樂平公主幾上也有籌桶,但蔡氏姐妹並不見入座。她們雖然是琴藝大家,可畢竟出身不佳,不得以貴客相待。

    聽得慶陽王解釋籌桶的事兒,在座的人方才曉得,這不僅是以琴會友,還要分出高低來。陸行等新入京之人自然不知道長孫愉愉等人和詠荷社之間的對立,隻道是京城閨秀怎麽都如此爭強好勝。

    再隔著珠簾一瞧,隻見每位閨秀背脊都挺得直直的,姿勢卻是一般的優雅端正,再看初來京城的陳一琴,對比卻是微微明顯了些。倒不是說陳一琴坐姿不好,隻是總沒有京城閨秀的那股鬆柏之氣,更顯得柔婉了些。

    新來的幾個貢士不知道這群女子的厲害,但在座的男賓裏以慶陽王為首的京城人士,卻都多少清楚這群姑奶奶的能耐。在京城攪風攪雨的不僅是男子,有時候女人也能掀翻大船。

    一切安排就緒,隻聽得慶陽王道:“卻不知咱們有幸先聽得那位姑娘的琴音?”

    這抓鬮之事早在進入雲蒸霞蔚之前就已經安排好了的,連陳一琴也在那銀罐裏抽了一張紙條,上麵寫了登閣的順序。

    慶陽王話音落下後,韋嬛如便緩緩起身,朝著眾人行了一禮後,輕擺裙尾,朝著對麵的暖雪閣登高而上。

    暖雪閣建在一座古意崎嶇的假山上,於閣中賞雪觀梅最是愜意,假山腹部冬日可燒碳,所以暖雪閣中可謂暖如陽春,讓琴者不至於因為寒冷而手指僵硬。

    慶陽王給旁邊的王景芝介紹道:“這暖雪閣所在的玲瓏山,乃是已過世的造園宗匠祖況的手筆,所以你看那亭閣,在山上飛出一簷角,卻絲毫不突兀,卻好似世外之地的飛仙一角。那‘暖雪閣’三個字也不凡,景芝先生可看得出是誰的手筆?”

    王景芝仔細辨別之後,還有些拿不準,因問旁邊的陸行道:“行止可看得出是誰的墨跡?”

    “這三個字蒼勁有力,有淩雪傲鬆之姿,想是宗陽老先生的墨寶。”陸行道。

    宗陽是韋相公之前的文華殿大學士,之所以稱老先生,是因為他的輩分高,身侍三帝,一直到八十歲才致仕還鄉,但去年已經駕鶴西去。

    慶陽王本想賣個關子的,沒想到竟然被陸行一口言中,不由笑著道:“陸解元果然好眼力。”他雖是個王爺,卻慣來喜歡跟文人墨客混跡一對,在諸王裏也算是個異類。

    “過獎。”陸行謙遜了一句。

    因為沒有特地壓低聲音,所以相隔不遠的女賓這邊卻也聽得到他們的對話。陸行一眼就道出“暖雪閣”三字的來曆,的確是眼力不凡,但她們在意的卻是另一點。

    宗陽老先生的墨跡可不是誰都見過的,他曆來是不肯為人寫條幅送字的。哪怕是勳貴也是無緣得見的為多,隻有與老先生時常有書信往來的人家,或者同僚或可見過。因此可見南川陸的確有些名堂,底蘊深厚。

    又是個愛顯擺“詩書世家”的書生,長孫愉愉心忖。

    恰此時,一直未到的定軍侯世子陸征終於趕到了,進得雲蒸霞蔚首先對眾人作了個揖道:“抱歉,在下來遲了。”

    “我看你這是來得正巧,琴會正要開始,虧得你沒錯過韋家女公子的琴音。”慶陽王笑道。

    他二人說話時,女賓這邊卻似乎也有所變化,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盯在了陸征身上,竟是齊齊地側了側身子。

    陸征真不愧是他這一代勳貴子弟的第一人,身著寶藍瑞草螭虎紋的錦袍,披著黑狐毛出風的玄色繡忍冬紋的大氅,頭戴玉冠,襯得他一張臉麵如冠玉,風姿卓犖不群。若單論樣貌他恐怕尚不及那陸解元,但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此刻的他卻不是布衣木簪的陸行能比的。

    而且陸征雖然是武將之家出身,但卻生得麵若傅粉,唇若塗丹,這是隨了他娘。

    陸征一身的富貴氣,而且兼具文人之儒雅和武將之英挺,卻是比其他人要突出不少。

    陸征與慶陽王說過話後,一眼便看到了陸行,笑著往他那邊走去道:“沒想到行止兄也來了。”

    長孫愉愉卻不料這兩人竟然認識。又想著這兩人都姓陸,卻不知道是不是一個宗。

    短暫寒暄畢之後,陸征快步走到慶陽王身邊的長幾後坐下。

    暖雪閣中韋嬛如已經在琴前坐好,手指在琴弦上撥動了幾下試音。

    慶陽王對這王景芝笑道:“景芝先生還有在座諸位都是久在琴棋書畫裏浸淫的,而我這華寧表妹家中可是收藏了不少名琴,今日也毫不吝嗇地拿了出來。不如咱們來猜一猜,暖雪閣中眾位女公子用的是哪一柄琴如何?”

    慶陽王這提議對外行來說可說是難於上青天,就好似品茶時,要求人說出水是從哪兒來的一般,那樣細微的差別卻是很難分辨。但對真正愛琴、懂琴的人來說,這卻並非是一項不能完成的挑戰。

    很快慶陽王這提議就得到了大家的附和。

    慶陽王對著長孫愉愉道:“華寧,閣中每位女公子用的什麽琴你當是知道的吧?”

    “是。”長孫愉愉道。

    “好,那就由你來為我等宣布謎底如何?”慶陽王道。

    “這是自然。”長孫愉愉笑道。

    這話聽著似乎是慶陽王在尊重長孫愉愉這個主人,然而你仔細品品那滋味,卻好似慶陽王對上這位縣主有些討好的意思在裏頭,處處都要征求她的意見,絲毫不敢自作主張。

    既然商量了要猜琴,總不能一個範圍都不給,否則誰知道都有些什麽琴啊?再且長孫愉愉收藏的那些琴,人家從未聽其音,讓他們來猜豈非太刁難?

    所以長孫愉愉讓蓮果示意韋嬛如不要急著開始,她囑咐了蓮果幾句,蓮果便領著一行侍女快步上去了暖雪閣。

    不多會兒,暖雪閣內就布置好了,韋嬛如的身影再次出現在眾人能看到的窗邊,抬手輕撫琴弦,試了幾個音。

    蓮果便上前朗聲道:“這是春雷。”

    如此,韋嬛如一直將所有琴都試了一遍,蓮果也挨著報了名字。

    春雷、獨幽……

    每一柄琴報出來都叫人吃一驚,因為這裏的琴沒有一把是師出無名的,皆是前數朝就鼎鼎有名的琴了。

    王景芝忍不住羨豔地歎道:“縣主收藏的這些琴完全可以建一個百琴齋了,每一柄都是無價之寶。”習琴之人自然愛琴,然而往往是愛琴的人卻得不到這些名琴,以至於它們隻能深藏於櫃中。

    長孫愉愉謙虛地道:“這些也不是我一家之藏,為著今日的琴會,我還特地去借了幾柄琴,也是為了讓諸位能一品曆代名琴的音韻。譬如那春雷,就是從慶陽表兄那兒借來的。”

    王景芝點了點頭,當如是,否則晉陽公主府的勢力就太過驚人了。因為這些名琴都不止經曆過一任主人,她們也當是從別的人家那裏收來的,這其中有沒有使用權勢自然是不言而喻。

    待所有琴都試過音之後,韋嬛如在對麵閣中朝著眾人行了一禮,才又重新坐到了琴幾前,正式開始彈琴。

    叮咚幾聲清響後,葉公勉首先冒出來道:“那就由在下來拋磚引玉吧,我猜韋家女公子用的是春雷。”

    長孫愉愉心裏忍不住笑,這還真是拋的磚呢。春雷的聲音,沉厚雄渾,而韋嬛如的琴音卻是空靈低幽。

    葉公勉的話音落下後,卻無人附和,顯見的真在琴道一途上浸淫多年的人都不讚同這猜測。

    慶陽王捋了捋短須道:“我猜當是獨幽。”

    李本清冷聲道:“我猜當是冰弦。”

    此三人說完後,卻沒人再開口,慶陽王忍不住問王景芝道:“請教景芝先生高見。”

    王景芝算是在座諸人裏正宗的大家,他沉吟片刻道:“我也猜多半是獨幽。”越是懂行的越是不肯把話說死了,不然就丟臉了。

    暖閣上韋嬛如已經試音、暖琴完畢,她彈的是一支《瀟湘水雲》,與琴的本色之音十分契合,可見她選琴、識琴的功力不淺。

    水天雲色變幻,瀟湘月明猿聲長。她這一曲彈得疏闊裏間雜幽思,或懷古或追往,都能引人共鳴。

    一曲終了,就是李本清也收斂了憤憤之色,轉而露出了思索之態,儼然是沒料到京城閨秀的琴藝如此了得,怪不得敢大張旗鼓地辦琴會。他這等人仇視財富,轉而就更是看重才情了。

    男賓那邊眾人開始從籌桶裏取算籌,女客這邊兒定軍侯世子的妹妹陸甜甜道:“縣主,你可以公布謎底了麽?”

    此話一出,眾人都朝長孫愉愉看了來,她點點頭笑道:“的確如慶陽表兄和景芝先生所猜,韋姐姐用的是獨幽。”

    眾人自然恭喜慶陽王和王景芝,但心裏多少卻在感歎,沒想到“獨幽”竟在晉陽公主府。遇到真愛琴的,心裏難免會技癢,譬如王景芝。

    一時韋嬛如歸座,陸甜甜又問,“韋姐姐,你先才用的可是獨幽琴?”

    韋嬛如先才已經上閣了,慶陽王才提出猜琴的建議,所以不明所以,聽陸甜甜問,心下遲疑,卻也道:“正是。”

    陸甜甜笑道:“先才王爺、景芝先生和世兄們在聽音辨琴呢,這回是王爺和景芝先生猜中了。”

    韋嬛如笑讚道:“王爺和景芝先生好耳力。”

    “過獎,過獎。”慶陽王笑道,“咱們還是先看看韋姑娘得的琴籌吧。”

    一數之下,韋嬛如卻是得了六十二籌,因是第一人卻也不知是高是低。

    其後方子儀、方子月、史墨梅、孔重陽等人都陸續地登了閣,所得琴籌卻都少於韋嬛如,方子儀略高些,得了五十八籌,史墨梅就略少了些,僅二十三籌。麵子上有些抹不下去,難免就把神色帶到了臉上,長孫丹在旁邊好言寬慰才讓她沒當眾丟臉。

    而已經演奏的這幾人所用之琴卻都被眾人給猜了出來,其中自然是王景芝次次都能猜中,端的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沒有白白叫的。

    緊接著詠荷社又上了幾個人,所得琴籌卻都寥寥,然後顧靜婉登閣,卻拿到了迄今為止的最高琴籌,七十一枚。

    她的一曲《流水》,當真是寒泉淙淙,珠落玉盤。林間白石上清泉流淌,陽光下水波隨魚嬉戲,將流水之樂,之愁,之喜,之憂表達得淋漓盡致,讓人的心情也隨之起伏。

    一曲終了,堂內鴉雀無聲,自然是震驚於她的琴藝,然長孫丹臉上卻露出陰沉之色,盡管她們人多,但琴藝上的確差了顧靜婉、韋嬛如許多,今兒出彩的都不是她們詠荷社的人。

    顧靜婉的琴藝連王景芝都讚了句,“顧姑娘的琴藝當真是了得,已經是登堂入室了。”

    顧靜婉沒想到能得王景芝如此稱讚,不由羞紅了臉。要知道王景芝嘴裏所謂的登堂入室之評,卻已經讓她勝過許多男子了。

    “先才聽得太入迷了,卻沒留意到所用之琴是什麽。”王景芝歎息道,這儼然又是一種特別的讚揚,此刻他偏頭問陸行道:“行止可聽出來了?”

    陸行止想了想道:“似是雷氏所製的冰清。”

    冰清有兩柄傳世,一柄是著名的製琴師雷氏所製,還有一柄則是前朝琴藝大家郭亮所製。陸行不僅聽出了冰清,卻還聽出了晉陽公主府這柄是誰所製,若是猜對了的話,那這位陸解元想來在琴藝上也是極為精通的。

    眾人聞言都轉向了顧靜婉,她有些羞澀地道:“正是雷氏所製的冰清。”

    一時眾人皆為之歎。

    定軍侯世子陸征道:“卻沒想到行止兄在琴藝上也有如此造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