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羈絆
作者:銜香      更新:2022-07-02 13:34      字數:3539
  第6章 羈絆

    這位二表哥生的真是好,挺鼻薄唇,劍眉星目,便是沒有家世的襯托也毫不遜色。

    她微微偏過了頭,不敢直說,隻是盈盈一笑:“能幫到表哥已然我的榮幸了。”

    這世間最難還的債是人情債,一牽扯起來便沒完沒了。

    崔珩眼中劃過一絲不耐,扯了扯唇角:“表妹高義,不過這匪徒是個亡命之徒,那日表妹是唯一一個看見了他樣貌的人,表妹也被他看見了樣貌,所以出門時也一定記得帶好冪籬,否則……”

    他忽然頓住,回頭看了她一眼,雖然什麽都沒說,卻比沒說更叫人心驚。

    難不成……這匪徒還想殺人滅口嗎?

    雪衣臉色唰的白到了底,環顧了四周一圈,莫名覺得這紗裙太薄了,又太豔了,心下直懊悔,連忙攏了攏披帛低下了頭:“多謝表哥提醒。”

    崔珩這才頷首,一轉身,涼薄裏卻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笑意。

    “娘子,我瞧著崔二郎那話興許隻是在唬你呢。”

    晴方正收拾著筆墨,瞧著她若有所思的模樣忍不住笑了,“這崔家可是豪族之首,大房的那位老爺從前也是赫赫有名的征西元帥,光是府兵便不知凡幾,又地處這金窩似的義寧坊,守衛比起太子身邊恐怕更要嚴密,哪裏就這麽容易就讓一個匪徒混進來了!”

    雪衣回了神,慢慢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扇子,她自然知曉這府裏是安全的,但因著三年前被幾個惡徒圍堵的事,她仍是有些不放心,手腕一垂,擱了扇子。

    說起來這世事也真是巧,三年前阿娘去世的那一日,她也是被馬車衝撞了。

    那時阿娘突然病重,派人去請大夫卻總也請不來,她隻好親自雇了馬車去醫館。

    可誰知歸途的時候卻被幾個紈絝子攔住了路,還撞壞了馬車,無法通行,幸得一路過的郎君相救,她們方從馬蹄下才逃過一劫。

    那郎君也因此傷了腿,看著還傷的不輕。

    她萬分感激,但當時阿娘病重,恩人又受了傷,兩難之下一時不知該緊著哪一邊。

    那郎君倒是體貼,隻是讓大夫粗粗止了血,而後見她們焦急如焚,不但不要她們照顧,還騰了自己的馬車送她們回去。

    但畢竟耽擱了許久,等她們帶著大夫回去的時候,阿娘已經去了。

    阿娘的死太過突然,雪衣那時還天真,總覺得夫妻一場,阿耶定然也不忍看著阿娘不明不白的去了,於是紅著眼眶在他書房前跪了一日請求追查,可換來的隻是阿耶一句“小小年紀,心思過重”,反倒挨了罰,被關在了柴房裏反省。

    也因此,她到現在也沒能替阿娘討個公道,甚至都沒來得及對那個送她回來的郎君道謝,更不知他後來傷勢如何了。

    被放出來後,她試圖去找,但當時她帶著冪籬,根本沒看見這郎君長什麽樣子,更不知他家住何方,姓名幾何,此事也便不了了之,成了她又一樁心結。

    如今她既離了江左,到了這長安來,此生恐怕都難以再見了……

    日光慢慢地從山牆移了過去,雪衣斂了斂眼睫,將那扇墜收起,壓住了一絲憋悶。

    除了往事,眼下的光景也不盡如人意。

    這幾次見麵,二表哥雖對她頗為客氣,但那雙眼看向她時,總是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疏離。

    連她特意換上了服紅裙,他也仍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樣子,不見絲毫反應。

    實在太難以接近了。

    接連兩次又在他麵前丟了臉,二表哥怕是已經有些不喜她了吧?

    雪衣支著手臂忍不住心生煩悶,正思索著該如何討好他時,一低頭卻看見了桌麵的棉紙殘留著一片墨跡,似乎是早上二表哥改畫的時候滲下來的。

    指尖順著那輪廓勾畫了幾下,她忽然起了個心思。

    這位二表哥對公事頗為上心,那不如投其所好,再試一試?

    思及此,她微蹙的眉又舒展了開,讓晴方鋪好了筆墨,照著那殘留的墨跡和晨時的印象摹畫了起來,打算多做些追捕的畫像送過去,張貼於城樓渡口。

    若是能抓到那惡徒,想必二表哥一定會對她生出些好感吧?

    *

    今日天氣晴好,崔珩出了梨花院時,沿途的幾株梨樹正盛開,如疊雲堆雪一般,簌簌地隨風搖著,鋪的滿地皆白。

    更有一片膽大的,悠悠揚揚地直接落到了他肩上。

    崔珩卻隻是信步走過,渾然未覺。

    自看見那一襲紅裙之後,他不知為何,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仿佛從前在哪裏見過這位表妹。

    但若仔細去想,卻又絲毫沒有印象,隻餘她靠近時發梢拂過的一絲淡香,絲絲縷縷繞的他有些心煩。

    楊保跟在後麵,公子肩上那一片白花瓣一直在他眼前晃,晃的他不知怎麽忽想起那位表姑娘被嚇得臉色雪白的樣子。

    猶豫了片刻,還是忍不住追了上前問道:“公子,咱們國公府守備森嚴,莫說是匪徒了,便是連一隻不安分的鳥雀都飛不進來,您為何要嚇那位表姑娘呢?”

    他嚇唬了麽?

    他分明是在警告她安分些。

    崔珩忽然停了步,不輕不重地看了楊保一眼:“你這般篤定,不如近日都由你守門可好?”

    楊保一噎,連忙擺手:“小人不敢,這畫像還尚未分發下去呢,小人這就去府衙走一趟。”

    他說完立即便斂了神情,連那肩上落的花瓣都沒敢替公子撣,麻溜地一拱手走遠了。

    靛藍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崔珩一低頭這才發覺了那片不知何時落到他肩上的梨花瓣,食指和中指一並將那花瓣拈了下來,盯著幽幽地看。

    半晌,他忽然幾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

    將那花瓣一點,一點,搓磨揉碎,擰出了汁液。

    “喲,今兒是什麽好日子,竟瞧見二哥笑了?”

    三房的崔六郎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十五六歲的年紀,唇紅齒白的,聲音還帶著少年特有的浪蕩勁兒,好奇地伸著頭湊過去,“二哥這是看到什麽好東西了,也讓我瞧一瞧。”

    崔珩瞬間斂了表情,隨手一拂,那花瓣輕飄飄墜了地。

    原來是朵殘花,有什麽可看的。

    崔六郎撇了撇嘴,當看到崔珩調轉著步子,一腳踩上那花瓣時將要離開時,立即斂了嬉笑拱手擋住了他的去路:“二哥留步!”

    “何事?”崔珩不用看,就知曉這個弟弟又惹麻煩了。

    “二哥真是慧眼如炬。”崔六郎雙手無意識地搓了搓,張了張口,卻沒好意思說出口。

    “鬥雞輸了?”崔珩聲音淡淡。

    “非也。”崔六郎撓了撓頭:“二哥明鑒,自打上次被你訓過之後,我便再沒去鬥過雞。”

    “不是鬥雞。”崔珩頓了頓,“那是鬥蛐蛐?”

    “也不是。”崔六郎仍是搖頭。

    “你該不會去了賭坊?”崔珩眉間一凜,聲音變得嚴厲。

    “二哥,你怎麽這般想我!”

    崔郎雖是貪玩了些,卻萬萬沒有到賭錢逞凶的程度。

    “到底何事。”崔珩冷了臉,“不說我走了。”

    崔珩說走便走,步子一邁,崔六立即便慌了神,連忙扯住了他的袖角:“二哥別走,你一定要救我,我阿耶快班師回朝了,這次南衙①的考核若是不過,我可就要被他帶上戰場了!”

    聽到“南衙”這兩個字,崔珩忽然停了步。

    崔六郎見他不是毫無觸動,這才接著開口:“二哥,你是知道的,我生來見不得血光,一見便暈,阿耶若是非要將我帶上戰場,那我肯定沒命活了!”

    生在將相世家,卻落了個不能見血的毛病,崔六郎打小因著這事沒少挨三老爺的罵。

    可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三老爺甚至還把他丟到了南衙去磨練,但這毛病卻仍是改不掉。

    如今他倒是不至於暈了,但是還是會犯惡心。

    想想那場麵,正打著仗呢,紅刀子一出,敵人沒倒下,他反倒摳著嗓子狂吐,豈不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三老爺一想到他戎馬半生,結果卻生了個這麽不中用的兒子,便氣得想拿馬鞭抽他!

    幸好三夫人是個脾氣和軟的,跟著在一旁勸,三老爺出征前才把崔六郎丟到了南衙,若是能過的了南衙的考核,日後便留在這長安慢慢來,若是在南衙還改不了,他就直接把人帶到戰場去,多殺幾個人,見多了血習慣了也就好了。

    崔珩自是知道這些事的,頓了片刻問道:“這次考核考什麽?”

    “行狩。”崔六郎一喜,連忙湊過去,“鄭統領說了,這次要去西山行狩,打活靶子,每個行伍前十甲留下。鄭統領曾經是你的師父,他的行事你是知道的,挑的是西山最險峻的地兒,先不說能打多少,就我這個毛病,恐怕見了血之後連下都下不來,更不要提通過了,二哥,您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而南衙現在的最好成績,則出自這位二哥之手。

    崔六郎沒敢將後半句話說出口,小心地覷著兄長輪廓分明的側臉,不敢錯過一絲神情。

    崔珩神色淡淡,當聽到“師父”兩個字時,腿上的舊傷微微刺痛,須臾又沉了臉:“這是你的事,我不便插手。”

    崔六郎沒想到他竟真的袖手旁觀,一著急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二哥,您隻要幫我過了這次就成,剩下的我慢慢改,我真不想被阿耶帶去西北!”

    崔珩卻徑直捋掉了他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崔六郎急的額上直冒汗,一連叫了幾聲,崔珩都不回頭,眼看著他要拐過彎兒,進了園子的時候一著急忽然喊了出來:“二哥,你難道真的要做一輩子文官,再也不上戰場了?”

    崔珩旁若未聞,步履從容。

    崔六郎看著他一身襴袍,氣質儒雅的樣子心裏像是有火在燒,一衝動又氣鼓鼓地喊了一聲:“那你連大伯和大哥的深仇也不想報了麽?”

    他這回用盡了力氣,聲音大的空曠的園子裏仿佛有回音在飄。

    崔珩終於停了步。

    一回頭,狹長的眼中透著寒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