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肖想
作者:銜香      更新:2022-07-02 13:34      字數:3811
  第5章 肖想

    三月天,似乎的確有些早。

    他們住在二房的梨花院裏,此時正是梨花剛開的時候。

    這個時節長安的貴女們大多還在穿夾衣,身上披著層層的披帛。

    可她今日實在太糟糕了。

    雪衣垂眸打量了眼因為衝撞摔倒而便變得皺巴巴的鵝黃襦裙,再看了眼額上紅腫的傷,幾乎不敢想二表哥看到她這副模樣的心情。

    於是不顧晴方的驚訝,仍是堅持:“你把那幾件新做的襦裙都拿出來,我暫且一試。”

    晴方心說以娘子您的模樣就是披件麻都好看呀,壓根不需這麽費事。

    但這崔二郎見多識廣的,也的確不是尋常人,於是還是順從地打開了箱籠,將帶來的衣裙統統翻檢了出來。

    雪衣逐個摸了摸,這白綾裙太素,間色裙太亂,還是隻有這服紅裙最合適。

    可是這服紅裙也的確是薄。

    雪衣光是摸著那輕薄的細紗,身上便已然浮起了一股冷意,忍不住蜷了蜷手:“沒有別的了麽?”

    晴方搖頭:“衛夫人隻給咱們趕做了這麽幾件新的,餘下的都是去年的舊裳了。”

    這高門大戶裏講究穿著不能重樣,便是衣服重了,配飾也絕不能重。

    她這幾件顯然不夠充體麵的,看來以後還得想想辦法。

    但眼下,別無可選了。

    雪衣糾結了片刻,一咬牙還是拿起了那裙子:“就這件吧。”

    冷尚且能忍,可丟了臉就真的沒法回頭了。

    *

    博陵崔氏源自太公齊,從分封至今,曆朝皆為顯赫士族。而如今的博陵公府更是鼎盛,高-祖高-宗朝便已然出了兩位崔氏的宰相了,老國公又參與了當年之變,親手扶了聖人上位,煊赫一時。

    如今雖退下來了,但幾個兒子或在戶部任職,或在邊關戍守,出則為將,入則為相,博陵崔氏的宅子在這寸土寸金的興化坊內獨占了六進六出的宅子,不可謂不富貴。

    而在閭門之內,崔珩的清鄔院一向是整座公府中最清淨之處。

    陽春天氣,清晨的薄霧尚未散去,楊保守在屏風後,想著昨日為了太子遇刺一事,郎君在外奔波了一天,今日恰逢休沐,便不如往常一般叫起了。

    他正準備吩咐端盆備水的侍女動作輕些,那屏風後頭卻突然傳出了拉簾子的動靜,竟是比尋常時候醒的還要早。

    楊保忙不迭地繞過了屏風過去,一抬頭,卻見崔珩已然起了,正抵著太陽穴按著,眉眼間流露出些許煩躁。

    “公子,可是這熏香重了?”楊保拿香匙把香團往下壓了壓,那熏籠裏的煙氣才慢慢淡下去。

    崔珩凜著眉眼,大約是默認了,可腦子裏卻全是那個女子的音容笑貌。

    昨日初見,當看到了那位表妹的樣子時,他便像被蟲子齧了一口似的,說不出的不自在,誰知晚間竟做起了夢來,夢裏變本加厲,愈發難以言喻……

    是個有手段的。

    崔珩微微煩躁,浸到涼水裏洗去了一手的溫軟滑膩,才恢複了些許平靜:“藥送去了嗎?”

    這府裏一共五房,人來人往的,楊保思考了片刻,才想起來公子問的是二夫人的那個頗有些心機的侄女,連忙答道:“一大早便去了,府醫也跟著去了,說是隻是皮外傷,搽了藥粉養上一段時間便無事了。”

    崔珩早有意料,一根根擦過手指,丟了帕子又淡淡地問:“那匪徒的像呢,她畫了嗎?”

    “也已經畫好了。”

    “這麽快?”

    崔珩微微皺眉,這畫像是為了全城搜尋那賊子用的,他昨晚特意囑咐了要畫的精細些,尤其是關鍵的體貌特征,所以即便是慢些也無妨。

    楊保一介粗人,隻是琢磨著道:“畢竟是詩書之家,熟能生巧,畫的好興許便快了。”

    崔珩不置可否,卻已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果然,一展卷,那畫卷越往下來,他的臉色便越沉。

    楊保替他捏著下緣的邊,按捺不住好奇,餘光裏瞥了一眼,“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崔珩剜了他一眼,他才連忙低下了頭。

    可忍的辛苦,將笑不笑的樣子反倒愈發滑稽。

    “這果真是她所作?”

    饒是崔珩見多識廣,也頓了一瞬,皺著眉掃了一眼那勉強能看出是個人的畫卷後,隨手扔到了案牘上。

    連多看一眼都覺得汙了自己的眼。

    “千真萬確。”

    楊保沒想到這位表小姐畫技竟是這般。

    憋了半晌笑,他不知該如何評價,隻是撓了撓頭道,“這位表姑娘……還真是有趣啊。”

    有趣?

    崔珩沉著臉,不知在想什麽。

    楊保納悶,一定睛看見了他眼神裏的不虞,腦子轉了兩圈才明白過來這表姑娘的用意,也跟著板起臉來。

    豁,這位表姑娘原是想引著公子親自去呢,可真是好手段!

    不過這回,雪衣倒真是冤枉了。

    昨晚料想這位二表哥要來,一大早她便被晴方從被衾裏揪了出來,好生打扮了一番。

    誰知,穿著輕薄的服紅裙對著窗子瑟瑟地等了半晌,那位二表哥卻並沒有來。

    不來也便不來吧。

    他是這公府的嫡孫,若非因著撞傷之事又恰好牽扯到太子,原也不該屈尊到她的小院。正送走了府醫的時候,小廝忽又要她將那日所見過的匪徒之貌畫出來。

    論刺繡,書法,雪衣尚可。

    唯獨這丹青,她的確不擅。

    但清鄔院的小廝和這位二公子一樣,看著溫和,實則不容拒絕,無奈之下,她隻得憑著記憶揮毫潑墨了一幅。

    剛畫完,見多識廣的小廝瞄了一眼便嘴角抽搐,憋著笑意,雪衣當時雙頰發紅,恨不得當場找個地洞鑽進去,更不敢想這樣一幅畫落到了那位二表哥眼裏會是什麽情景。

    她原先還期盼著能憑今日扭轉一下印象,現下卻是希望他再不要踏足了。

    可偏不巧,二表哥來了,也的確是為了這幅畫。

    雪衣一瞧見楊保手中那畫卷,彎身行禮時低著眉,倒真有了幾分羞怯。

    可這副裝扮精致,麵若桃花的樣子落到了崔珩眼裏,又坐實了幾分她是故意畫壞的印象。

    不過縱使厭惡,卻不得不承認,這位表妹生的確實是好。

    僅是淡掃蛾眉,輕點唇瓣,整個人便昳麗多姿,服紅裙隨著她彎身一款擺,仿佛一隻翩翩欲飛的蝶,愈發明豔不可方物。

    隻是這羅裙,未免……也太單薄了些。

    縱使圍著披帛,她白皙的肩隔著一層仍是若隱若現,白的晃人眼,忽令他腦中一閃而過了昨晚旖.旎的夢境。

    崔珩微微皺眉,移開了眼,循禮問了一句:“晨起府醫來過,不知表妹的傷如何?”

    “已經無大礙了。”雪衣知曉這府醫定然會跟他回稟,並不敢誇大,隻是輕輕地開口 “多虧了二表哥昨日送來的藥,藥效極好,表哥破費了。”

    兩人之間用屏風隔斷,透過細紗,崔珩隱約看見那案幾上除了一個空藥碗,還擺著一盤缺了一小半的蜜餞。

    視線一掃過,崔珩眼前慢慢浮現出她捏著鼻子喝藥又忙不迭地扒著蜜餞往嘴裏塞的場麵,忽然笑了。

    雪衣端坐在屏風後,隱約間聽到了一絲極輕的笑聲,手腕往下壓了壓輕羅小扇露出了眼,發覺那笑聲似乎正是從屏風後傳過來的,一時間忽然有些糊塗,不明白這位二表哥是在笑什麽。

    但崔珩臉上的笑意隻是一瞬,須臾便不見。

    雪衣眨了眨眼,又疑心是自己的錯覺,正欲發問的時候,崔珩卻將畫卷拿了出來,淡淡地問道:“表妹,這畫像是你所做麽?”

    到底還是個剛及笄的少女,在出身良好的同輩麵前丟臉著實難堪,雪衣一臉的明豔頓時頹敗了下去,低著頭訥訥道:“是……是我。”

    崔珩眉梢微動,沒再追問。

    可他這副淡定的模樣反倒愈發令人難堪。

    畢竟一個士族女子,即便是破落戶出身,畫技差成這樣也著實難得了。

    房間裏一時間靜默無言,雪衣如坐針氈一般,臉頰燒的滾燙。

    晴方滿嘴的話憋在了心裏,有意想解釋,其實她們娘子並非不想學畫,而是沒機會學。

    從前娘子和先夫人一起被丟在庵堂裏,若不是長到十歲,姿容出眾,老爺圖謀著這番姿色將來興許能嫁個不錯的人家才把人領回去請了先生,隻怕現在還什麽都不會。

    可她尚未開口,便被雪衣於背人處搖了搖頭拉了回來。

    說這些卑微的瑣事又有什麽用?

    崔珩出生在這鍾鳴鼎實之家,大概根本就不會明白還有人會有想學畫卻學不起的煩惱,更不會想到她連帕子都備了錦帕和棉帕兩種來儉省著用。

    他根本不會感同身受。

    因此雪衣平了平氣,臉上的緋色褪下了一些,並不多解釋:“我畫技實在差矣,這畫像既如此重要,要不然我口述於表哥,表哥親自動筆?”

    眼下也隻有這個辦法了,崔珩並未推辭,吩咐道:“拿筆墨來,你說,我畫。”

    “當時坊市混亂,人馬交織,我又驚嚇過度,依稀隻記得那匪徒大約五尺身高。”雪衣細細地回想著,“至於麵貌,似乎是塌鼻,長目,寬耳,其貌不揚,一身的小廝攤販打扮。”

    楊保研著墨,崔珩掃了眼她的畫,在輪廓上刪刪改改,兩個人核對了好一番。

    待終於畫完,雪衣揉了揉眼,捧著那畫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讚歎:“二表哥畫的真好,有一瞬我竟以為是那匪徒重現了。”

    倒不是有多形似,畢竟崔珩未親眼見過,難得的是那筆墨線條中流動的氣韻,竟將神似抓了□□成。

    她也是個愛畫之人,自己畫不好,便對善畫的人愈發崇敬,方才的話皆是真情實感,一雙瀲灩的眼睛仿佛透著光似的,滿心滿眼的看過去,崔珩盡管知曉她是在討好,卻莫名地被那光刺了下,擱了筆:“表妹過讚了。”

    楊保接了那畫,頗不以為意:“一個匪徒而已,咱們公子幼時曾師從吳帶當風的那位大家,平時從不輕易作畫,今日能為一個匪徒作畫是抬舉他了。”

    他話裏得意之色溢於言表,崔珩皺了皺眉,他才連忙住了嘴,知曉公子隻是把提筆作畫當做是修身養性之舉,並不是誇耀的談資。

    “送到京兆尹去,找幾位畫師臨摹上百份,一一張貼於城門關隘處,讓守衛嚴格查看。”崔珩沉聲吩咐道。

    楊保立即斂了神色,利落地收拾著。

    交代完正事,時候已經不早了,崔珩又回頭看了雪衣一眼。

    這位表妹雖則心思多了些,倒也不算無用。

    因此臨出門前多提了一句:“此案若是當真能破,表妹功不可沒,到時候我會將你提供線索的事情報上去,不知表妹可有何心願?”

    有何心願……

    肖想他算麽?

    雪衣看著眼前的人悄悄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