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兩全法
作者:竹筍君      更新:2022-06-28 12:27      字數:6152
  第147章 、兩全法

    知府很快就被這樣的鼓聲驚醒, 百姓不識字也舍不得花錢找人寫狀紙,這樣擊鼓鳴冤的事其實經常發生,不外乎東家丟了一隻雞懷疑是西家偷的, 諸如此類的小事。

    但今天魏知府的心卻提到了嗓子眼,心裏又覺得不可能, 顧慈是秀才,家裏也怪有錢的, 哪裏能這麽巧前後腳就上了衙門, 還擊鼓鳴冤?

    師爺很快就一臉苦色地回來,附耳在他身邊嘰咕了幾句,魏知府想立刻重病在身了。

    顧慈也不管他來不來升堂,隻是在門口一聲又一聲弟敲, 很快周圍就聚集了許多百姓——這樣的熱鬧,大家總是要聽的。

    又因敲鼓的是個秀才, 告的又是千家人, 這下連讀書人也圍了過來,顧慈不曾在府學念過書,裏頭沒有他的同窗。

    但有大桃王牛這些大嘴巴小夥伴在,漸漸的大家就隱約知道了是怎麽回事,衙門前的路不出一刻鍾就擁堵起來。

    魏知府就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堂,事關太子太傅,又是有功名的秀才,死的還是個舉人, 魏知府氣若遊絲,忙派人去請通判過來。

    隻差了顧慈一步到衙門的千術, 遠遠地站在人群中, 從裏到外都都露出一種灰敗之氣。

    他看著顧慈跨步進去, 行了個禮說:“顧玄玉之子顧慈狀告千術,永寧十七年強取我父顧玄玉心頭血三月,以至我父咳血而亡。”

    無類樓在姑蘇有多出名,千術本人在姑蘇就有多出名,他憐貧惜弱,總是撿很多髒臭的乞丐回家教導學習,姑蘇許多人家都受過他資助。

    大家的第一反應都是:“不可能,一定是重名。”

    但魏知府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很快就派人去請千術當堂對質。

    千術主動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衣著簡單,雖然穿的是錦布,但也有些掉色了,裏頭有認識的學子道:“真的是無類樓的千家,真的是千尋之子千術!”

    大家不敢相信了,對著裏頭的顧慈說:“你的證據呢!你的證據拿出來!你也是見不得我們念書的權貴狗腿是不是?我告訴你,這些弄垮無類樓的把戲,一年至少有三回,每一回,都是假的!”

    魏知府也看著顧慈,他盼著顧慈沒有證據。

    但顧慈很快就從懷裏掏出了顧玄玉留下的心,和兩枚保和丸。

    守門人抖著唇站在人群中,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原來你不是顧玄玉,你是他的兒子,他竟然受了這麽大的苦才走的嗎?”

    人群嘩然,正逢早市,賣食打漁,做工擇菜的三教九流都在街上忙碌,大家挑著擔子,人群裏光顧著看熱鬧沒來得及吃飯的,不少都悄悄買了碗吃的,填飽了肚皮方豎著耳朵繼續聽。

    很快就有人想起了顧玄玉是誰——永寧八年的案首,一腳踹開糧倉的學子,自家孩子從前的先生。

    百姓們從層層疊疊的記憶中翻出了二十年前的事,守門人不知不覺臉上已經有了淚水:“那樣的人物,竟然是這樣死的,既然如此何必叫我當年見過他。”

    讀書人對千家推崇,但百姓又不識字,他們在水裏漂泊,無休止地織布刺繡,姑蘇的園林與他們無關,但姑蘇占去國庫八分之一的稅收,卻有他們的血汗。

    永寧七年的大水,就算是姑蘇也是餓殍遍地,挑著豆腐腦的娘子說:“但是常縣從十月開始就沒有死人了。”

    有牙婆也在人群中湊話:“常縣的人從來都是最難買到的,你們小孩子不知道,我也是我的師父同我說的,當年各地的江南人都有賣兒賣女的,常縣——一個也沒有!”

    人群中有從常縣搬來姑蘇的百姓,想起當年顧玄玉挨家挨戶送糧種的話兒,也淚水滾滾道:“好人不長命,我們沒餓死,他卻被人害了。”

    傷痕累累的人心和兩顆出自同源的藥丸實在過於震撼,從無類樓狂奔而來的學子看著這顆千穿百孔的心,顫著聲問千術:“你真的逼殺了顧大人?”

    在洶湧的人聲中,千術老淚縱橫道:“是我錯看庸書,害得他英年早逝。”

    眾人看著千老先生唯一的兒子,無類樓真正的主人,臉上都浮現出不可置信地樣子,問他:“是不是有什麽隱情?”

    千術沒有說話,隻是把外套脫下蓋在了湊頭湊腦的乞兒身上,道:“當年我和爹為了開無類義塾,也一起要過飯,以後我不在了,無類樓還在,你賣了衣裳自去罷。”

    乞丐抱著衣裳,轉頭就換了張汁水豐滿的豬肉餅啃,笑:“先把肚子填飽哩!”

    千術沒有再回頭,進門泣不成聲地認了罪。

    這件事實在沒有什麽好說的,千術當場就認了罪,魏知府也就把他好吃好喝地弄到牢裏去了。

    這件事的難處從來不在千術認不認罪,而是怎麽判他。

    千家在姑蘇的地位實在太高,大周又有用錢贖罪的慣例,千老爺又曾是太子師,殺了太子師,太子怎麽辦?一個不好大家都得名聲掃地,這還是好的,不好的可能連命也沒有了。

    很快,就有各路官員出來,想要保住千老爺的命——這是姑蘇的脊梁,怎麽能說殺就殺?

    是以千老爺在牢中還沒走過完一日,姑蘇城裏已經沸反盈天,大家都在討論他該不該殺。

    對於大多數的學子來說,這個人是功大於過,雖然殺了顧玄玉,但也救了無數窮苦人的命,這樣的人死了,大家都有些不忍,還不如將功贖罪,更好的造福大周。

    現在的讀書人都是年輕人,他們不認識顧玄玉,有人認識。

    搬來姑蘇的藕花鄉百姓,同樣也站了出來,裏頭有些人已經很老了,他們不識字,隻是想起顧玄玉就歎氣說:“千家救人,難道玉兒就沒有了?你知道我們鄉有多少人?活到今天的常縣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該給他披麻戴孝。你知道你吃的藕是哪裏來的?你知道一個女人,在這個世道要多艱難才能把一個孩子拉拔大?”

    張知魚才來了姑蘇兩三個月,但街上的娘子受她的恩惠,卻是從五六年前就開始了,顧慈是她的未婚夫也不是秘密,也道:“讀書人的命是命,我們的命就不是命了?雖然顧家和張家從來沒有對外說過,但自從有了他們的紫茉莉,河上每年都要少數不清的浮屍。”

    在花船上為千術說話的舉子秀才被娘子們趕下了船,大家寧願不掙這個錢,也不想忘了恩義。

    魏知府愁得頭上也生了白發,自覺沒有判決的權力,很快就快馬加急將折子送往了神京。

    學子們在越來越多的聲音中,漸漸知道了當年的姑蘇往事,當年常縣的富商聽說了顧玄玉受剜心之痛而死,也有些不忍,便悄悄交出了顧玄玉當年簽下的契約,貼在了姑蘇城牆上。

    百姓們繞著城牆去瞧上頭的字,認不著就問身邊的讀書人:“上頭寫的是什麽?”

    讀書人就念給他聽。

    永安八年,玉用黃金十兩,換大官人糧種四十袋,十年為期,玉必還之。

    等到永安十三年,這張紙就被勾掉了。

    一張又一張的紙貼在了牆上,這還隻是願意貼出來的,就已經占了大片城牆,遠遠看著就白紛紛的。

    常縣的百姓這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活命的糧種是怎麽來的,都怔怔地從四麵八方湧來,站在紙前痛哭出聲。

    受過千家資助的讀書人,有沒有受過顧玄玉恩惠的常縣人多,張知魚和顧慈都不知道,但無疑在姑蘇,還是常縣人要多一些,他們都是最普通的百姓。操持賤業的百姓,總是要比讀書人多的。

    無類樓的學子沉默下去,路上連牙婆都到裹了頭巾的讀書人都要呸兩聲。

    人來人往的無類樓很快就少了大半的人流。

    還有百姓想要放火燒了這座千家樓,罵:“窮人的催命符,權貴的青雲路。”

    這樣的人要是抓起來,衙門早就被塞滿了,大夥兒也就隻能教育教育,很快就放了人。

    魏知府怕有人進去鬧事。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先暫時封存無類樓,派了三隊人日夜巡邏,就是為了保住這座樓。

    無類樓關門這天,顧慈和張知魚遠遠地站在街對麵看,二郎也坐在他們腳底下嗚嗚地叫。

    最後一群學子從無類樓中走了出來,大家看著這扇對天下人開放的大門,第一次關了起來,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賣豬的兒子和賣花的女兒,是不是再也不能進來了?”有人茫然地看著上頭的封條。

    天下隻有一座無類樓而已,裏頭沒有錢念書習字的人看著高大的屋樓都忍不住放聲痛哭。

    有書生問:“倒下的又豈止是這座樓,大家知道民間是怎麽形容我們的嗎?”

    有學子憤憤不平地站出來說:“我知道,連花船上的娘子也唾罵我們,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眾學子臉色漲紅。

    一個文弱的書生從裏頭走了出來,他手拿屠刀,也站在台階上頭,道:“但讀書人也是人,讀書人也有良心。我爹是屠夫,我娘是繡娘,我們家三代人隻有我受了千家恩惠在念書。”

    “但我娘是常縣人,我能活到今天,是因為顧教諭給了我娘一口飯吃,俗話說恩義難兩全,但我偏要兩全。”

    說完揚刀剁下右手,他用力極狠,但卻是左手使刀,砍了兩次才砍斷右手,手掌就落在地上,眨眼就沾滿灰塵。

    喧鬧的無類樓瞬間鴉雀無聲,連哭聲也漸漸沒有了。

    “我將寫字的右手還給千家,今生永不為官,以全識字之恩。”孔益手執屠刀,立在長風中,身姿紋絲未動,又道:“千術出手毒辣,讓一個本該為國耗幹心血的玲瓏心,在沒有走到殿堂前就失血而亡,顧慈要為父申冤,我必助他,肝腦塗地以謝顧玄玉活命之義,還顧教諭一個公道。”

    學子裏唱起了浩然正氣歌:“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千老先生在時就常念這首詩,千家失了常心,忘了無類兩個字,我不想忘,大不了以後跟孔益一樣不念書了,我爹不念書能活,我也能活。”大家擦幹了眼淚,抬著孔益撿起斷掌,往藥鋪走去。

    張知魚疾步上前,掏出針為孔益止住血道:“我是大夫,韓太醫家就在附近。你們把他快點送過去,這斷掌或許還能接上。”

    學子們風華正茂,看著孔益沒有流血的手,很容易就信了她的話,一窩蜂地抬著孔益去敲韓太醫的門了。

    張知魚和韓太醫接過斷掌,用清水衝洗得幹淨,仔細清理上頭的碎肉和汙漬。

    韓太醫想起千家還躺著一個就皺眉:“這下要把老頭子活活累死去!”

    張知魚手下不停,衝他討好地笑笑。

    學子們留了兩個守在韓家,其他人都出了門子,四處打聽當年常縣學子的名單,一共找出來二十四個,除了顧玄玉都還活著,在官場,一個地方出來的總要比別人更親密,大夥兒挨個兒拿了家裏的名帖去投信。

    他們的信比起陳公複的就長太多了,老厚一摞,字跡也潦草,當年的二十三人,看著兩封厚薄不一的信就笑了,又瞧上頭有眾人的落款,便沒忍住數了數,數完就變了臉色,歎道:“竟然也是二十四個!”

    也太巧了。

    這些當年和顧玉一起撐船的常縣人,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年的冬天的場景。

    水還沒有退完,大家怕落進水裏,是手牽著手進城的,不然一個不小心就會溺亡。

    這樣的經曆,有的人一輩子也不會有,雖然危險,但他們不悔!

    顧玉是領頭人,是江南讀書人的表率,他死得不明不白,是大家心底的隱痛。

    這十年間,剩下來的二十三位撐船共渡的學子,從來沒有互相聯絡過,他們都在等待顧慈長成,等到師出有名,等到自己也有名姓。

    回鄉丁憂的陸通判,收到信連孝衣也不曾換下,就快船來了姑蘇。

    千術還以為這是無類樓的學子,道:“好好念書不必記掛我。”

    “從前我不是為了千家求學,現在自然也不是為了你來。”陸通判站在牢前對依舊衣冠整潔的千術說。

    千術聽懂了,道:“你是顧玄玉的朋友。”

    “我們哪裏是朋友——生死之交,這四個字或許你永遠也不能明白。”陸通判道:“你以為我們會害怕,會擔心家小就緘口不言?笑話!當年大水,大家一起吃了多少苦才走到姑蘇,帶回去的錢卻是杯水車薪,眼看著沒有活路。是顧玄玉一個人背了所有的債,但對著我們一個字也沒說,常縣十萬百姓的命,都是他扛起來的。他的心是我們親自挖出來裝好的,所以,你剮的又怎麽會是他一個人的心——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沒有娶妻生子,就是為了等這一天?”

    千術默默地閉上眼睛沒有說話,在見到顧慈的時候,他就知道會有今天,但是卻沒有想到世上記得顧玄玉的竟然有這麽多。

    陸通判大罵了千術一通,朝神清氣爽地在姑蘇城裏住了下來,等著看千術的下場。

    魏知府聽得膽戰心驚,回頭也對師爺歎:“千家失了仁義之心,實在是……”太可惜了。

    千尋帶著下九流的弟子,靠一雙腳走遍了列國,一點一點賣藝攢錢,才修成了無類樓,有無類樓的姑蘇和沒有無類樓的姑蘇,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樣的無類樓沾上淤泥,總是叫人齒寒。

    就連皇帝也對著皇陵的方向站了一會兒,千尋這樣的人,要多少年才能出一個?或許以後也根本不會有了。

    人都有私心,他見過千尋不少次,他私心是不想處罰千術的,太子的處境本來就岌岌可危,再殺了他的老師,叫臣子們怎麽想呢?

    雖然顧玄玉的死因簡單明了,但犯罪的是千家人就太難辦了,一連好幾日皇帝都壓下了彈劾千術和太子的折子。

    這天神京城裏一早就有攤販在街頭賣起了餡兒餅,穿著緋色官服的五品官兒在攤子上,就著豆漿吃了一個餅子,讚道:“這餅子這麽多年肉還是這麽多,可惜今後恐怕再也吃不到了。”

    神京遍地都是官兒,這種緋色官服的人,攤販也不怕,笑問:“明兒我還來賣,官人起早點兒,我給你留一份。”

    小官兒笑著回了一個好,還不到午時,小販的攤子已經全部賣光了,他推著攤子正打算回家,就見裏頭急衝衝地抬出來一個生死不知的官兒。

    小販看著緋紅的官服和下巴上的痣,大驚失色道:“這是怎麽了,官人早上還在我這兒吃了個餅子。”

    出來采買的太監搖頭:“是個姑蘇人,聽說爹媽都是常縣的,小時候有個姓顧的秀才,用一袋米把他從人牙子手裏搶了回來,報恩觸柱了!”

    “娘的,又不是禦史台的,何必這麽賣命,差點兒腦漿子都要碰出來了。要不是長平公主手快拉住了人,這會兒早斷氣了!”

    小販呆了,什麽秀才不秀才的,沒個名堂,很快他就知道了緣由。

    這晚,皇帝剛剛收到小官兒脫離危險的消息,還沒來得及露出一個笑,麵前就擺了二十三份血書。

    這些人的名字皇帝總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裏見過,汪若海看了一眼就笑:“二十年前,這些人的名字似乎是寫在一張紙上的。”

    皇帝很快就反應過來,對汪若海道:“將那道折子翻出來給我。”

    汪若海領命而去,很快他就打開了當年知府的告狀折子,裏頭主要說的是縣裏來了強人把錢都搶幹淨了。

    皇帝拿著這份名單和桌上的落款對照起來,半天才放了折子,道:“二十年過去,除了顧玄玉,剩下的二十三個人竟然一個也不少!”

    當年這些人尚且不明白什麽叫皇權,威脅衙門和皇帝的事做了也就做了。

    現在他們已經為官快十載,再也不是隻有熱血的秀才,為顧玄玉申冤的事,早就沒有聯係的官兒,又一次從天南地北走到了一起。

    大家看著走在前頭長身玉立的虛影,又一次一起站在了城樓上。

    咬破手指,眼也不眨地寫了折子。

    陳公複站在一旁,冷眼看著皇帝,道:“為什麽公道總是要流夠鮮血才能喚醒,顧玄玉這樣的良才,才是陛下真正的肱骨之臣,他本來應該有很多死法,本該為天下事耗盡心血,卻因為荒謬的邪書,死得不明不白。陛下還不明白嗎?天下百姓的眼睛,死在水災中的眼睛,都在天上緊緊地盯著這張案頭,看皇帝能不能給能讓他們吃飽肚皮的人一個公道,私不去則公不存,請陛下三思。”

    陳公複行了個大禮,脫下官帽放在桌上,轉身就走出了殿門。

    一石激起千層浪,二十三封血書、陳公複辭官請退,徹底將顧玄玉死亡案推向了眾人。

    顧慈還沒走進入考場,神京城內已經議論紛紛了。

    作者有話說:

    二更我看看晚上有沒有勁寫。下一章這件事就解決了。其實我之前想過把顧爹爹蝴蝶掉,擔心大家不喜歡這個故事,後來想來想去都不想砍綱,就又添上了。

    感謝在2022-06-24 02:52:51~2022-06-24 22:18:1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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