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鳴冤鼓
作者:竹筍君      更新:2022-06-28 12:27      字數:5790
  第146章 、鳴冤鼓

    張知魚跟韓太醫對了下穴位, 調整好下針推穴的順序,確認沒有衝突才摸出銀針。

    麻醉針法格外複雜,張知魚用它的時候也不多, 所以需要全神貫注才能做得好,而且她隻跟師父一起配合過, 本來她還有點擔心。

    韓太醫看著她下針的位置,就跟和她一起相處積年似的, 往往張知魚針尖剛到皮表, 他的手就按了下來。

    張知魚忍不住歎:果然是宮裏出來的太醫,眼力手裏都是一流。

    如此張知魚也就放開了膽子不去看韓太醫的穴位,隻手下飛針不停,韓太醫眉頭一鬆, 讚道:“這才有個名滿江南的樣子。”

    鄭大夫和侯大夫一人把著千啟明的脈,一人用帕子給他清理身下的汙漬。

    漸漸的他們就看到, 剛剛還在抽搐的千啟明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等張知魚停了最後一針, 給千啟明擦身的侯大夫看著破了洞的胸口,驚訝地道:“果真不流血了!”

    這樣的傷口,姑蘇城裏的大夫看了都得搖頭,這兩個人隻用了兩刻鍾工夫就解決止住了血封住了痛覺。

    侯大夫和鄭大夫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力看到了慶幸——今天這一趟總算沒有白來。

    幾個大夫又輪番檢查了一遍千啟明的胸口,確認真的沒有流血後,就目光灼灼地盯著閃著寒光的剪刀,是不是真的不痛, 大家都不敢保證。

    韓太醫笑:“很容易就能判斷出來。”

    鄭大夫:“怎麽判斷?打醒了問他剛剛疼不疼?”

    韓太醫:“伸手□□,他不叫不就是不疼了?”

    鄭大夫和侯大夫都沒伸手, 這是千家唯一的血脈, 千聖人為他不惜求到皇帝跟前, 千術剛剛也是拿著太子名帖過來請的他們。

    如果千啟明在他們手上出了事,兩人都承擔不起後果,千家雖然仁善,但千術卻已經在東宮混了快十年,十年已經足以讓一顆心從白的變成黑的。

    而且千啟明的傷來得蹊蹺,大家都是經驗豐富的大夫,一看位置和傷口就知道是千啟明自己刺進去的,兩人家世尋常,都不想太摻合進去。

    韓太醫知道兩人的顧慮,所以話是對張知魚說的。

    張知魚點頭道:“我來取刀。”

    遂用指腹去聽千啟明剪刀周圍的血流,找到阻塞之處,又分針輕輕紮下去,等□□後,她又伸手去聽,見沒有動靜了,才眼神亮亮地看韓太醫。

    韓太醫按住周圍的穴位,笑:“拔吧。”

    兩位大夫都忍不住往後退了退,這種傷口一般都得往外噴老高的血,雖然他們已經不怕人血,但濺一臉還是有些討厭的。

    張知魚慢慢握住握住剪刀,使勁往上一拉,她用的勁大,整個人都往後退了一步。

    三位大夫愣愣地看著平靜的傷口,瞬間恍然大悟剛才張知魚在做什麽。

    “指腹聽血。”韓太醫道:“你是高家的人?”

    張知魚眨眨眼:“我師父姓高。”

    幾位大夫道:“難怪了,高家絕技就是指腹聽血和止血針,難怪你才這麽大,針法就這麽好。”

    此時不是說話的時候,幾位大夫看著刀問她:“上頭有鏽嗎?”

    張知魚將剪刀放進清水盆中,輕輕蕩開表麵的血跡,道:“沒有,是一把新剪刀,估計是千啟明自己買的。”

    縱使張知魚再心硬如鐵,看著這道傷口也微微軟了心腸。

    幾位大夫聽到後就鬆了口氣,這個位置如果有鏽,拔了刀也必死無疑,想到這裏,連韓太醫都忍不住歎:“就差那麽一點,這孩子就要入土了。”

    鄭大夫和侯大夫道:“這孩子從小就這樣,這條命總是差一點就沒了。”

    當年姑蘇的大夫都斷言他活不過三歲,但他熬過了高熱活到了站在,他的刀差一點就刺入心房,最後卻隻留下針尖大的洞,很快就止住顆血。

    這孩子離閻王很近,但總是差一點,現在他快死了,又遇見了韓太醫和張知魚這樣的杏林俊傑。

    韓太醫取出自己備好的羊腸線,又看看傷口道:“他體質太弱,心又比尋常人小得多,血裏還有這麽多蟲,就算勉強救火,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韓太醫道:“我娘是苗疆人,我身上從小就被她種了蟲母,身邊隻要有蟲,蟲母就會告訴我。”

    大家都忍不住離韓太醫遠了點。

    “我的蠱隻能讓我不被別人下蠱,沒有給人下蠱的能力。”韓太醫看著三個人慘白的臉色笑。

    張知魚這才走近點,她從來沒見過蠱,好奇地問:“能不能請它出來給我看看。”

    韓太醫搖頭:“這是血親蟲,蟲子要從母親身上孕育,將母親的屍骨都吃盡後才算成蠱。要引它出來,隻能用我娘的血。”

    另外三個人都有點頭皮發麻。

    韓太醫詫異地看他們:“我娘早年就得了絕症,她是死前才吃的蟲。”

    確認韓太醫不是個變態,大家也就放心多了。

    張知魚想起書上說的蠱蟲妙用,問:“我能用針強行催動千啟明的元氣,讓蟲子孵化,然後順著血液流出來,隻是這個法子會縮短人的壽命。”

    韓太醫一看她燙得驚人的眼神,就知道這腦瓜子裏裝的是什麽念頭,想想道:“我有蟲可以吃蟲,你若能將他全身的蟲催到一處而不流血,我就讓它鑽進去吃。”

    張知魚搖頭歎道:“如果我能做到,也不必一碗一碗地給他換血了。”

    話正說著,顧慈就從外頭進來,遞了一罐綠色的藥膏給她,小聲嘀咕道:“阿公也隻有這一罐了。”

    張知魚看著罐子,笑:“夠用了。”

    韓太醫見她取了藥膏往千啟明傷口上塗,便問:“這是什麽膏?”

    張知魚笑笑沒有說話。

    韓太醫也就知趣地不聞了,隻等她清理完傷口,便用羊腸給千啟明縫合。

    縫好後,四個人分成兩兩一組,輪流守著千啟明。

    等到半下午,侯大夫就推醒張知魚,愁道:“他脈搏弱了!”

    張知魚立刻就清醒過來,趴在千啟明胸口,果真隻聽到微弱的心跳聲,忙灌了碗藥進去,過了幾刻鍾,剛剛上揚的心跳就又弱了下去。

    張知魚搓了搓磨得薄薄的指腹,又放上去聽,半晌才搖了搖頭。

    千術不相信:“下午還好好的,怎麽這會兒人都要醒了就不成了?”

    韓太醫冷聲道:“他自己都不想活了,還費我們這麽多力氣來救他,就是今日救了,明日我們不在,他還得死!”

    千術看著兒子的臉,抖著嘴問:“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張知魚道:“就算救了,他可能也隻有一年甚至半年的壽命。”

    千術立馬道:“活一年總比一天都活不了好。”

    張知魚便又取了長針,深深地刺入千啟明的五髒,輕輕地旋轉針尖。

    千啟明的臉色很快就紅潤起來,額頭也沁出大片大片的汗水,床鋪又濕了一片,就這麽足足過了半個時辰。

    大家都膽戰心驚怕他會脫水而亡時,千啟明卻逐漸恢複了過來。

    韓太醫等張知魚拔了針,也靠在千啟明心上仔細聽,咚咚咚的心跳聲一下就傳入他耳中。

    千術忍不住問:“明兒如何了?”

    韓太醫道:“很有力氣,等他醒來,多養養就能好了。”

    晚膳是秋水和臘月幾個親自送過來的,讓魚姐兒和慈姑吃千家的飯,大家都不放心。

    等到天已經黑完,守在床邊的小遊看到自家少爺的眼皮動了動,忙連滾帶爬地出去喊:“老爺,少爺醒了!”

    千術從早上到現在一口飯都還沒吃,一直坐在偏房等消息,聞言便立刻衝進了兒子的房間,紅著眼喊:“明兒,你醒了?”

    千啟明睜眼看看爹,又側過臉睡了。

    千術的臉一下子就沒了血色,有些不穩地坐在凳子上,老淚縱橫道:“明兒,我這樣為你,你竟然恨我。”

    韓太醫出聲道:“你不要刺激他,他的心受不住,找一個他想見的人過去喊他。”

    千啟明此時最掛記誰,自然不言而喻。

    顧慈不等千術出聲便走上前,看到千啟明幾乎沒有了的呼吸,歎道:“你醒來吧。”

    千啟明果然又抬起了眼皮,模模糊糊地看到眼前似乎有顧慈的影子,想著自己恐怕是到了陰曹地府,登了望鄉台,有些高興道:“小慈,我把心還給顧家,你不要恨我了……”

    顧慈說:“我不恨你,不知者不罪,是千術害了我爹,你雖然是他的兒子,但冤有頭債有主,我也不要你的命來賠。”

    千啟明腦子昏昏沉沉的,隻聽到不恨兩個字,便露出一個笑,又閉眼睡了過去。

    韓太醫看了看千啟明的眼皮,道:“隻要度過今晚,他就能順當活下來了。”

    千術對這個兒子視若珍寶,雖然兒子恨他,隻要一想到兒子會死,千術就什麽都能想開了,高興得連連點頭,寸步不離地守在兒子床前。

    韓太醫幾人想著已經沒有自己的事,起身就想回家。

    張知魚和顧慈也跟著一起出了門,吩咐小遊:“如果他半夜熱起來,你到顧家找我,都在一條巷子,很快的。”

    兩人剛走到門口,就遇見匆匆趕來的千術。

    千術遞給顧慈一個青瓷瓶,道:“當年我給你爹的就是這丸藥,你如今身體大好,估計再吃一丸,就能長命百歲。”

    千術怕顧慈不肯收,又道:“老趙太醫隻留下了五瓶保和丸,當年皇帝手上也隻剩了十顆,後來給我爹分了三顆,剩下的都被龍子鳳孫吃了。這就是最後的藥了。”

    張知魚將藥收過來,立即道:“它就算我救你兒子的診金。”

    千術一愣,隨即點點頭道:“這樣也好,既是買賣,你吃的時候也不必為難了。”

    顧慈看著藥,道:“如果你沒有讓那些不知道是不是學子的人,日日在我家請教我爹,我爹總能找到藥來治我,就算不成又何至於剜心取血。”

    千術聽了這話,便如遭雷擊,後退了兩步,十六歲的顧慈和十六歲搬來紫帽兒巷的顧玄玉何其相像,當年顧玄玉也是這樣在他家與他爹談笑風生。

    千尋看著已經跟當年的顧玄玉差不多高的顧慈,忍不住喊了一聲:“玄玉,我也是不得已——”

    顧慈直接轉身拉著張知魚走了。

    很快院子裏就隻留下顧慈走前的那段話,和垂垂老矣的千術。

    顧慈說“你知道我爹的心上有多少刀痕嗎?我娘數了一次又一次,一共九十五條,裏頭的每一條都拜你所賜,整整三個月,你沒有一天心軟,這會兒又怎麽會突然良心發現?”說到這裏,顧慈已經咬牙切齒,“你不必再喚我爹的字,他的眼睛一直在天上看著你,從來不曾離開。”

    千術為了這個兒子走到今天,其實早就悔了,顧玄玉跟千尋亦師亦友,還廣搜天下的醫書抄給無類樓。

    但是他這一生也隻有這一個兒子,為了千啟明能有活命的機會,他氣死了爹,請人守住顧家,讓顧玉取了一次又一次血。

    千術坐在石頭上,道:“人一生,一步錯步步錯。”

    隻是他從前不肯回頭,現在也沒有回頭路給他了。

    小遊看著老爺變得雪白的頭發,差點兒沒認出來這個人,還以為是臥床不起,隻剩一口氣的太夫人,等認出是老爺時,小遊有些茫然道:“怎麽會這樣?”

    千老爺笑笑,掏出身上最後的一串錢,放到他手上:“拿著這個,等明兒走了,你就回鄉去罷,重新找個活計,不要再給人為奴為婢了。”

    小遊感覺到了一種大廈將傾的不詳,看著昨天還精神百倍的老爺,道:“老爺呢?”

    千術道:“我要去贖一個犯了很久的罪。”

    千家如今隻有這一個宅子,千術想想又道:“我娘也活不了多長了,家裏的事不要告訴她,明兒醒來,家裏就隨他罷。”

    千術說完便踏入了茫茫夜色中,他想起兒子胸口的傷,想起死了的顧玄玉,又想起爹死不瞑目的臉,一步步蹣跚著走去了魏知府家中。

    魏知府打著哈欠,笑著迎上來,道:“千大人怎麽有空這個時候來了?”

    千術看著月色,默默道:“我是來請罪的。”

    魏知府嚇了一跳,忙道:“大人不要開玩笑,”

    千術將一張紙拍在桌上,沒有說話。

    魏知府湊近燭光一看,正是無類樓的地契,頓時嚇得臉色鐵青,他想不到千家能犯什麽罪?難道千術想要當皇帝?

    魏知府想到這個雞皮疙瘩就炸了一身。

    千術看著這張輕飄飄的紙道:“從此天下的士子都是天子門生,與千家再沒有相幹。”

    魏知府的汗毛又倒了下去,喘著氣道:“這是好事,何來請罪之說?”

    千術慢慢地將顧玄玉的事說了,他知道顧慈已經知道了真相,自己離這天也不遠了,但無類樓是天下寒門的心血,是從泥裏生出來的種子,他不想這顆種子徹底毀在自己手中。

    魏知府才來姑蘇不到三年,他不知道顧玄玉,但顧慈這個名字卻已經聽過好幾次,想了半天,身後的小廝就悄悄地提醒:“小張大人未過門的未婚夫,似乎就叫這個名字。”

    魏知府看著手裏的地契,又想到張家人和顧玄玉,一下子頭大無比,手抖得連地契都收不住,送走千術就渾身發冷,埋在被子裏,哆嗦著手翻來覆去地算,自己還有幾天任滿。

    那頭張知魚和顧慈已經趁著月色,取來顧玄玉剩下的半枚藥。

    兩人從青瓷瓶中倒出整顆藥丸,輕輕一轉就能看到兩枚藥丸上都有相同的花紋。

    民間的保和丸上是沒有這道紋路的。

    顧慈道:“估計是內造的字。”

    張知魚點點頭,算算日子道:“還有半個月你就要去貢院,我們得先把千術抓起來,你吃了藥過去我也放心些,要考九天,你又隻剩半條命回來,豈不是叫我忙死。”

    顧慈也是這麽打算的,不過兩個人心裏都有些古怪,覺得事情總是太順。

    大家都湊在顧慈房裏,日曆都要翻爛了,隻想為他選一個黃道吉日。

    顧慈看著眾瘟豬兒這麽認真地看書,笑道:“我們已經跟千家撕破了臉皮,千術能有一次殺心,就能有第二次,快才是我們活命的方式,我看明天就不錯。”

    說完大家就盯著這顆藥沉默起來。

    顧慈看著藥越想越不對勁,千術為什麽這麽容易就給他送證據?他又不是不想活了。

    電光火石間,顧慈似乎通了靈竅,猛地站起來,道:“他要投案自首!”

    千家本來就門生遍地,一個肯認錯的人,總是比一個不肯認錯的人容易讓人接受,顧慈已經能夠想像天下對千家有多寬容。

    顧慈站在燭火下,燦然一笑,扭頭看著魚姐兒道:“原來今天真的就是最好的日子。”

    他將兩顆藥丸和顧玄玉的心一起放進懷中。

    顧慈看著還剩一點兒月亮的天,心如烈火,一個人騎著快馬,踏著霜色,很快就到了衙門。

    十四歲的顧玄玉也曾經這樣站在衙門前,一腳踹開了衙門的糧倉。

    今年,顧慈已經十六歲了,他比當年的顧玉已經大了兩歲,往後他也將一年一年大下去,直到大過永遠留在二十四歲的顧玄玉。

    顧慈坐在馬上,看著衙門口碩大的鳴冤鼓,翻身跳了下來。

    張知魚騎著溫順的老毛驢跟在後頭,看著顧慈快步上前。

    守門的老人聽到動靜,揉著眼醒來,看著來人隻覺如墜夢境,對著這張熟悉的臉,老人一下變成了英姿勃發的壯漢,高聲道:“顧秀才快快回去,衙門哪有錢給你!”

    顧慈看著身軀已經有些佝僂的老人,神色冷淡地站在鼓前。

    守門人聽著自己蒼老的聲音,一下子驚醒過來。朦朧中時光如水東流,一下就過了二十年,守門人看著來人搖頭:“顧教諭快走罷,現在已經是永寧二十七年,大水早就就沒了,你們藕花鄉也發了大財,你在下頭好生吃飯,投個好胎,陽間的事就不要操心了。”

    顧慈想起老漢兒的囑咐,看著守門人說了個對不起,道:“今日又得擾一回阿公。”

    在守門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鳴冤鼓在太陽升起前一聲又一聲地響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

    蟲睡醒捉,先睡了。感謝在2022-06-23 23:06:44~2022-06-24 02:52:5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浮生、南又晴、pandaandkai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