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藕花鄉
作者:竹筍君      更新:2022-06-28 12:27      字數:8958
  第142章 、藕花鄉

    藕花鄉

    阮氏轉頭就要去收拾包袱, 顧慈攔住她道:“我一個人去就成,鄉裏見過娘的人太多,娘去了反而艱難。”

    張知魚道:“放心吧阮嬸嬸, 我陪著慈姑一塊兒去,反正婦舍我的官兒最大, 請幾日假還是不礙事的。”

    阮氏道:“七日內你們必須回來,如果不回來, 我就帶著人去找你們。”

    兩人忙不迭地點頭, 轉頭就回房收拾了包袱。

    李氏和阿公看著兩個孩子,眉皺得都能夾死蒼蠅,張知魚拉住夏姐兒道:“這幾日不要離開家裏,我跟慈姑要去外頭辦個事, 很快就回來,但我們得罪的人多, 搞不好人家要打上門來, 我沒回來前,一定不能離開家,有事就拿著令牌去衙門,知道嗎?”

    夏姐兒聽著有這般重要的事交給自己,果然打消了尾隨而去的滿頭,抱著二郎的腦門兒就是一親,道:“有我灌口二郎神在此,哪個妖怪敢來, 我就割了他的肝兒下酒!”

    張知魚將令牌栓到她身上,不放心道:“你敢將這個牌兒拿去換了酒肉吃, 我叫娘把你吊起來打。”

    夏姐兒心說自己這麽厲害, 這個家有一個人能碰著她尾巴尖兒都算她白活, 隻是為了家庭和諧少不得裝個樣子,便低頭道:“我知道了大姐。”

    兩個孩子說完便要出門,張知魚還給兩人喬裝打扮了一番,就是兩個娘也認不出這兩個隻能說得一句清秀的孩子是自個兒生的。

    臨行前張阿公掰著孫女兒的臉瞧,道:“嗨,醜東西越發像你爹了。”

    張知魚看著麵前小老頭兒這野菊花臉,為爹一大悲!

    兩個孩子在家門們囑咐了又囑咐,方才悄悄兒地搖著小船走了。

    李氏和張阿公心裏已經猜出家裏有事兒,以前鹽工案的是時候,這兩個小的也是這樣,這事兒一回生二回熟,轉頭張阿公就安排人給不成器的兒子送信,讓他趕緊過來。

    張知魚和顧慈坐著小客船換了幾次乘才到了常縣,逢人便問藕花鄉在那兒。

    這麽走了一上午,兩人才到了地兒,還不曾走近鄉間,一條條寬闊的石板路已經顯了出來,兩旁石碑林立,瞧著還有些滲人。

    張知魚和顧慈卻知道這就是顧玄玉的心血了。

    兩人湊近一塊年歲已久的路碑,湊過去念道:“永寧八年夏,常縣廖青捐修。”

    兩人同時一歎,石碑尚在,當年立碑的人已經連屍骨都化了,張知魚很為顧教諭惋惜,不僅僅為他的不長命,也為他沒有響徹天下的名聲。

    千家的無類樓,隻要是個認字兒的便都曉得,但顧玉的石板路卻默默無聞。

    張知魚不知道哪個更厲害,也許藕花鄉的學子,便有從這些路上慢慢走向無類樓的。

    兩人摸著石碑,一路看著上頭的字,就這麽一直走到了鄉裏。

    藕花鄉遍地池塘,比起南水縣更多幾分雅氣,正是盛夏時節,花開得繁茂,太陽烈得驚人,兩人滿頭大汗地走了一圈兒都沒見著什麽人,小豬崽兒倒有不少。

    張知魚看著這些豬,拉住有些喘氣的顧慈,篤定道:“別走了,定是小猢猻放了家裏的豬出來耍,等會兒抓來幾個問他們就成。”

    顧慈看著豬戲荷葉間,心裏簡直好笑,道:“自打你們家開始騸豬,江南現在都遍地巨豬了。”

    小猢猻也不知怎地,個個都不怕豬崽兒,還覺得怪威風,這風氣真不知打哪兒傳出來的。

    談話間,各種葉子花間便嘻嘻哈哈地跳出一群冒油的小猢猻,瞧著兩人麵生,也一點兒不怕,大夥兒成群結隊的難不成還怵兩個白斬雞不成,便扯著嗓子繞著兩人,喊:“小瘟豬圍大瘟豬,不給糖吃就變豬!”

    張知魚忍笑摸了把夏姐兒給裝的糖瓜子,散出去:“吃了我的糖,不回我的話,晚上要變偷油婆。”

    偷油婆即蟑螂。

    小猢猻有點想吐,舔著糖一屁股坐在地上,兩人都能聽到烤肉的滋滋聲了。

    張知魚轉轉眼珠,問:“你們有沒有聽過地蛇的故事?”

    顧慈也有點想吐了。

    小猢猻天真爛漫尚且不知人心險惡,睜著眼兒,問:“好姐姐,你給我們說說,小米最喜歡聽故事了——可不是我想聽的。”

    張知魚摸摸他的肥臉兒笑:“以前我們鄉有個小孩兒大暑天坐在地上,被暑氣鑽了肚腸,地上的蟲子最愛吃暑氣,很快也跟著一道鑽了進去,後來家裏殺公雞吃,蟲子聞見腥味兒爬了滿地。”

    小猢猻還快樂地舔著糖,聽得這話兒,嘔了一聲,又把落到嘴邊的甜口水舔回去,捂著屁股跳了起來道:“不行不行,我娘說我的屁股大,心都要被拉出來,蟲子進來我就要被吃空了。”

    張知魚掏出驅蟲藥給他們抹在身上,道:“下次千萬別坐,那孩子小時候吃了好多藥才好起來。”

    小猢猻覺得身上涼滋滋的,格外舒服,忙不迭點頭,問他們:“姐姐要問什麽?”

    張知魚道:“你們知道顧家在哪兒麽?”

    小猢猻一愣:“我們這兒沒顧家。”

    別的小猢猻轉轉眼珠子,掌心朝上道:“壞姐姐想找誰都不成,藕花鄉以前的鄉民都搬走了。”

    張知魚心頭一驚,抓了一顆糖出來放在她手上,忙道:“搬到哪兒了?”千萬別搬到閻王殿了。

    小猢猻笑:“長個好臉蛋兒怎是個豬腦子,人有錢進城去了唄,誰會在鄉裏收苦來?”

    顧慈險些笑出聲兒,張知魚收了糖瓜子不給他們分了。

    小猢猻還眼饞魚姐兒箱子裏的東西,那麽多肯定是糖啦,說完,抱著小豬崽兒往水裏一跳,道:“我不白吃你的,下去挖個藕還把你。”

    張知魚嚇得要死,就見藕花深處轉出對手撐漁船的老夫婦,老漢抱著藕,老婦人打著船,那小猢猻和豬一塊兒被叉了起來,丟在小船上,翻著肚皮裝死。

    等船一靠岸,一人一豬便戰戰兢兢地下了船,哆嗦道:“快走,老東西又要揍人!”

    眾猢猻頓時一哄而散,散之前先前給魚姐兒說話的女孩子還扯著慈姑的袖子笑:“哥哥去找那個阿公問,他活得久,我娘說老人曉得的事兒多。”

    張知魚為謝她,又抓了把糖瓜子在她手上,小孩兒這才跑了,還吹著口哨帶走一群豬。

    張知魚看得目瞪口呆,老兩口還在池塘裏,瞧著他們穿著不像鄉裏人,便有些警惕。

    張知魚就喊:“阿婆,阿公,快來哉。”

    老婦人雖然年紀已經有些大了,但耳目卻靈,和老漢兒停了船邊一塊兒慢騰騰地挪過來。

    老漢兒對著顧慈盯個不住,對老婦人道:“這個孩子瞧著怪麵善的。”

    老婦人手下不停,罵道:“你這對魚木珠子瞧什麽不麵善?昨兒還把公雞當爹拜了!臉都叫你丟盡!”

    老漢兒不敢說像了,隻在心裏憋著勁兒想,覺得這雙眼睛特別熟悉,自己定然見過,想了半天便頹然地認了老,覺得自個兒是真糊塗了。

    剛想盤問人,就見顧慈的手輕輕摸著石碑,老漢兒忽然哆嗦道:“玉兒,你是玉兒?”說著就扯了荷葉給顧慈遮頭,不樂道:“太陽這般大,你上來做什麽?有什麽事不能晚上說的?”

    老婦人拉住他道:“大白天的打甚麽夢,甚麽玉兒鬼兒的,我看你是要挺屍了,成日說胡話嚇死個人。”

    顧慈接了荷葉打在魚姐兒頭上,笑:“老丈說的可是顧玉顧大人?”

    老漢兒點點頭,湊近看他的臉兒,又搖頭道:“你不是,玉兒沒這麽醜。但這雙眼睛倒是像他。”

    顧慈見他認識爹,便跟著一塊兒在後頭抱了一把藕跟在夫妻兩個後頭,問:“老丈可是認識顧大人?”

    老漢兒心安理得地讓兩人抱著沾了泥的藕,兩手空空地跟在娘子後頭笑:“豈止認識,他光屁股的樣子,我都見過。”

    張知魚想起先前兒小孩兒說的話,皺眉道:“大夥兒都說先前的鄉人都搬走了,莫不成是吹牛?”

    老漢兒豎了眉毛,道:“笨蛋,難不成我竟是死的?他們叫我走我就走?還不興我偷偷回來麽?”

    老婦人也道:“我們夫妻兩個又沒得兒女,去城裏頭做什麽?還不如在鄉裏安安穩穩地過完後半輩子。”

    張知魚懂了,這對老夫婦是釘子戶。

    兩個釘子戶走得很慢,一點點路足足走了一刻鍾,等到了鄉口的茅草屋,太陽都要落山了。

    張知魚看著老漢兒有些不穩的腳,便知他行動不便,和顧慈在後頭抱著重藕也不曾出聲催人。

    幾人走得一身的汗,都有些氣喘,張知是怕顧慈累出個好歹,便拉著人在水邊洗臉散熱。

    等再進院子,老婦人都將飯做好了,就是一盤子剛挖上來的產藕片兒,米也是灰的,一看就摻了不少豆子進去,張知魚小時候不知道吃過多少次這樣的米,這會兒吃起來也不覺得難以下口。

    顧慈素來樣樣精細,但見個個都能吃,便含在嘴裏細嚼慢咽,鄉裏的藕挖得鮮,比城裏的更加清甜,軟糯,便歎:“常縣的藕果然是出了名的好,就這麽嫩的,也能這麽甜。”

    “這藕也是當年玉兒在的時候給鄉裏弄來的,大夥兒發了水後都有些餓怕了,他折騰了不少吃的回來,如今都賣得不錯。”老漢吃著藕道。

    顧慈從來不知道爹還有這個時候,他能記得的場景裏,爹都是在書房枯坐,再沒有停歇的時候,便道:“外頭從不見人說這事兒。”

    老漢兒看他兩個吃得香甜,不嫌棄鄉裏菜粗,心裏高興,便笑:“這算什麽,玉兒從小就是這個鄉裏最聰明的人,雖然種地種甚麽燒甚麽,但道理還不少嘞。”

    老婦人也歎:“那會兒他還給我們弄了新肥,這麽些年藕花鄉的地也總比別的鄉產的糧食多,大夥兒光靠著這個就發了財,不然後來也沒錢往外搬了。”

    顧慈想到爹也不會種地便笑著跟魚姐兒小聲道:“原來這事兒都是遺傳,也不怪我不會了。”

    天氣漸漸晚下來,涼風陣陣吹來,張知魚和顧慈都舒服地歎氣,那頭老漢兒卻捂著膝蓋,滿頭大汗。

    老婦人趕緊端來一盆熱水,老漢兒將腳伸到熱水中。

    張知魚本來就有心想看他的腿,這會兒就見那雙腳半個腳掌都沒了,隻有短短的一截還連在腳踝上。便心頭一驚,又見他不停地捂住膝蓋,臉色都有些青了。

    張知魚忙摸著藥箱道:“阿公這是沾了太多冷水,水從足下往上爬,若不把冷水祛除,年年月月豈有個安生的時候。”

    老漢兒疼得話都有些說不出來了,老婦人見她的箱子裏都是藥材,才知道這是個大夫,幾番思量終是給她讓了位置。

    張知魚便用針在老漢兒的膝蓋上紮起來,老漢兒便覺雙腿奇癢,裏頭好似有蟲子順著血管不停地往下蠕動,頓時呼吸都急促起來。

    等蟲子爬到斷口,老漢兒就見自個兒腳上滴滴答答地往外流水,足足流了一盞茶那麽多才停了下來。

    張知魚已經見慣了這些事,永帕子擦幹淨他的腳,按著僅剩的足底穴位,問他:“怎麽樣,現在還疼嗎?”

    老漢閉眼感受了一下道:“怪哉,不疼了,還暖暖的。”

    張知魚收了針,洗了手笑:“阿公濕氣還不算重,如今隻是到膝蓋,等到了胸口,便會漸漸不能動彈,最後連話逗說不了。”

    “這可如何是好。”老婦人愁道:“本就是個瘸子,在瘸到胸上去,還不如死了幹淨,免得折騰老娘照顧他。”

    張知魚道:“隻要平日不要再靠近冷水,即使要去湖裏也要多穿幾雙襪子,最好拉到膝蓋。保證腳又暖又幹淨,等再不舒服了,就去姑蘇婦舍找一個姓張的大夫,就可以了。”

    “姓張。”老漢兒想起最近沸沸揚揚的小張大夫,瞬間恍然大悟,忙問:“這麽說你就是張知魚了?”

    張知魚笑:“怎麽可能,那是我師父,我師父比我厲害多了。”

    老漢兒點點頭,看著兩人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

    八百裏路

    晚上魚姐兒和慈姑便借住在老漢兒家中,顧慈跟著老漢兒,張知魚跟著老婦人。

    老夫婦兩個素來離群索居,年紀又大,隻蓋得動茅草屋,張知魚和顧慈還怕這房子塌了,沒忍住搖了搖,不想竟然紋絲未動,嘀咕道:“還挺結實的,看來阿公是寶刀未老。”

    老漢兒翹著腳在屋裏吃糖瓜子,樂道:“這是老婆子蓋的,跟我可沒有半點關係。”

    兩人吃了一驚,都有些瞧不起他了,老漢兒不高興了,道:“你們來這兒究竟是幹什麽的?顧家多少年前就搬走了。”

    顧慈轉轉眼珠道:“我是他親戚本來想來投奔他,結果一直沒找著地方,所以便來鄉裏問問,不想大夥兒都說不認識這人,心裏覺得委實古怪。”

    張知魚立刻接話:“還是阿公懂得多,外頭得人都不解事兒。”

    “他十五歲中舉就帶著娘子去了姑蘇,好些年都不曾回來了,前些年聽說是死在外頭了,鄉裏連他的棺材都沒有,自然不知道他的去處。”老漢兒瞧著顧慈道:“難怪你的眼睛像他,原本來就是一家子。”

    顧玄玉的墳一直在顧家宅子裏,張知魚見過顧慈和阮氏對著墳頭上香,自然知道鄉裏不可能走另一座墳。

    顧慈已經很久不曾見爹,便好奇地問他:“我爹說是有名聲,怎人人都一問三不知?”

    張知魚也道:“現在姑蘇都沒人說顧教諭了,再想不到顧教諭竟然這麽有名。”

    老漢兒有些不樂,道:“他是我們鄉有名的玲瓏心,怎不出名,隻是畢竟過了許多年,大夥兒忘了也有可能,但說沒人記得他,那不可能——我不就記得?”

    話說到這裏,兩人再問老漢兒,他已經不說了。

    第二天一早張知魚和顧慈便在鄉裏到處轉悠,問了無數小猢猻,兜裏的糖賠了個幹淨也不曾問出點什麽。

    午間回來還被老漢兒指揮去挖藕,翹著腿兒理直氣壯道:“我不能碰冷水。”

    張知魚隻好穿著唯一一身幹淨衣裳和慈姑一塊兒下了淤泥地挖藕,這也是個技術活,兩人從沒幹過這事,老婦人已經挖了半船,他們才抱了稀疏的幾根,還弄得渾身的臭味兒。

    顧慈跟著魚姐兒累得手都要抬不起來了,才在太陽下山前給老漢兒家裏挖了深深淺淺的一堆藕,老漢兒一看他兩個上嫩得要命的小藕,就愁:“你爹小時候也這樣專偷嫩藕給給你娘吃,這會兒你也這樣,果然是蛇鼠一窩。”

    張知魚笑噴,老娘就罵:“臭老頭子看了幾個字就充秀才,你說誰是蛇誰是鼠?”

    老漢兒不敢吱聲了,隻嘿嘿地笑。

    兩人在鄉裏住了三天,老漢兒見家裏白得了兩個壯勞力,便說自家無人,請他們栽種幫著忙,兩人想套話兒,便想也不想就應了下來。

    看漢兒不要他們挖藕了,他見了折壽三年,隻讓幫著喂雞,磨藕粉,打豆腐,曬魚幹兒。

    人生三苦,打鐵撐船磨豆腐,短短兩日兩個人嚐了其中兩個,險些累得見了顧教諭。

    老漢兒見他們用菜葉子喂雞,磨的藕粉都還是一塊兒一塊兒的藕,兩人就歡天喜地地往袋子裏裝,再說豆腐,最後全成了豆花兒,豆花兒不能放,兩人便全喂了周圍猢猻的肚皮。

    但顧慈和張知魚素來是個認真的孩子,做什麽都是越挫越勇,兩人還要提槍再戰,老漢兒先受不住了,再折騰下去,這個家就要散盡家財了,便陰陽怪氣地讓兩人做飯。

    顧慈不忍小魚沾染廚房氣,便自個兒小露一手,老漢兒吃吐了,在床上奄奄一息,大罵:“你們究竟會做什麽?”

    顧慈——我會考試。

    張知魚——我會封五味,這樣就不會吐了。

    老漢兒閉了眼睛。

    老婦人看他這幾日過得太上皇一般,氣得立時就要打人。

    老漢兒沒抗住娘子的拳頭,捂著臉瞧顧慈:“你們還在這兒賴著不走,非叫我家破人亡不可。”

    顧慈看著老頭兒道:“隻要阿公告訴我顧大人的死是不是有蹊蹺,我就會走了。”

    老頭兒神色便嚴肅起來問:“你們隻是尋常親戚,為什麽一直問這個?”

    顧慈用帕子將臉擦得幹淨,露出一張跟顧玄玉像得驚人的臉兒,道:“因為顧玄玉是我的爹,爹生我養我,我既然知道他死因有疑,不解開這個疑,豈不是枉為人子。”

    老漢兒聽了便沒說話,躺在床上盯著床帳發呆,轉眼就打起鼾。

    顧慈回房和魚姐兒坐著道:“我爹死得蹊蹺,恐怕是真得罪了人,若是這樣,他們是普通百姓,我也不該再繼續問了,誰知道那些人有沒有盯著我們?”

    這泥瓦房瞧著便不是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隨便一點風雨就能讓他們屍骨無存。

    兩人已經滿鄉亂躥了一日,都不曾打聽到誰認識顧家人,心裏便有些相信了小猢猻的話兒——這處的舊人都搬走了。

    顧慈估摸著打聽不出什麽,便同魚姐兒道:“咱們先回家,實在不行我去浣花溪巷子一趟看看,再不濟還有小仁叔,再待下去,娘要擔心了。”

    這事兒事關顧教諭,張知魚很尊重他的意見,隻想著那日小猢猻坐在地上的樣兒便有些擔心,道:“我想給孩子們看看病再走,明日再走不遲。”

    顧慈聽得她這樣說,便領了銀子上城裏拉了些藥材回來,在鄉裏喊了眾多小猢猻看病,鄉裏的人都很樂意,白來的好處不占白不占。

    如果在南水縣,張知魚就會讓人煎了藥,看著大夥兒喝下去,但在藕花鄉,人生地不熟的,入口的東西就要謹慎了。

    其實這樣很不好,或許有的大人轉頭就會把藥草賣了,看病在哪裏都是大事,藥也是金貴的東西。

    老漢兒坐在院子裏看著兩個十五六歲的年輕人,一個忙著紮針開藥,一個忙著包藥,便道:“你們是外地來的人,不知道這裏的情景,這些藥不出三日就能有一大半兒又回了鋪子裏,做這些都是白費功夫。”

    顧慈道:“隻要有一副藥喝到孩子嘴裏也不算白費工夫。”

    那頭小猢猻成群結隊地跑到這頭,張知魚給他們看病,顧慈便給他們煎藥。

    老漢兒看著兩人汗流了滿臉,走過來看著裏頭的藥材,道:“為什麽要做這些?”

    張知魚笑:“做大夫的救人還要理由麽?”

    做完這場事兩人便收好包袱想要家去。

    老漢兒忽然攔住顧慈問:“你不問我了?”

    顧慈道:“若此事有危險,我爹也不會樂意見我這樣纏著鄉裏這樣詢問,會給大家招禍的是,我是不會做的。”

    老漢兒看著他,沉默半天,終是道:“你是顧玄玉的孩子,以後就不要往顧家老宅走了,那頭可不是你的家,你這輩子就好好對你娘,你爹泉下有知,也睡得香了。”

    張知魚眼見著這老頭兒果真知道些什麽,便拉著顧慈又坐在凳子上。

    “已經十年,我還當這輩子已經等不到你,不想你比你爹還有造化些,那麽個破鑼身子都能好端端地活到現在,他卻沒了。”老漢兒看著兩人笑了兩聲,道:“你也別怪我,你爹送了個東西給我管著,說如果你將來有點兒出息就交給你,若沒有出息,就將這東西丟了。”

    老漢兒看著顧慈的臉,讚道:“你今天能長成這樣,你爹也算沒有白死了。”

    說完,老漢兒便跳下池塘,一個猛子紮下去,許久才浮上來,遞給顧慈一個巴掌大的黑石匣子。

    顧慈捧在手裏,看著這拳頭大的東西,心口都燙了起來,兩人在這一刻心裏終於可以斷定,顧玄玉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害死的。

    他把真相交給了自己的兒子,如果顧慈有幸活到長大,他不想叫兒子走許多彎路才能找到他。

    如果顧慈活不下來,顯而易見他們一家三口很快就會在黃泉團圓,沒有人在乎的真相,一點兒也不重要。

    顧慈聽鄉裏人說這老頭兒在這已經待了十年,看著老漢兒道:“若我也死了,阿公怎麽辦呢?”

    他的腿這樣不好,卻沒有搬到城裏看病,顧慈很難想像,世上有這樣肯為毫不相幹的人等一輩子的人。

    “我守的是我的心,跟你們沒有相幹,既然我答應了此事,有一點兒悔意叫我如何麵對江湖好漢。”老漢兒笑道:“不外乎就是在這兒等一輩子,你一輩子不來,我也自有我的逍遙快活,我們江湖人做事隻求一個痛快,這就是我的痛快。”

    顧慈看著老漢兒的雙腿,神色微動,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幫我爹。”

    老漢兒便笑:“你爹是個豪俠,老頭子今生闖蕩武林,再沒有見過一個跟他一般的人物。”

    當年他還是個健全人,行走江湖全靠一雙腿上硬功,但江湖人也不是神佛,那年大水,老漢兒被橋壓在腿上,在水裏一雙腳都泡得稀爛,他知道自己的武功從此便廢了,江湖再也沒有自己的地位。

    萬念俱灰時,顧玄玉撐著船把他從爛泥裏撈了出來,問他有什麽心願。

    老漢兒漂泊一生,到老了卻想死在鄉裏,迷迷糊糊中便報了家裏的地址,江湖人從來不說自己的家和真名,但他自覺死期將至,便脫口而出。

    顧玄玉聽得清楚,便借了富商一匹瘦馬,將昏昏欲睡的老漢兒馱在馬上,走了八百裏路,風餐露宿地將他送回了家。

    路上還為他治病,這雙腿上的最後一點兒肉,就是顧玄玉為他留下來的。

    老漢兒被下人攙扶著,想請他回家吃杯熱茶。

    “這盞茶留待來日,家裏還有人等我,再不回去她要急了。”顧玄玉笑著道,轉身又翻上馬。

    老漢兒便給他備下了幹糧,硬挺著送他。

    顧玄玉在馬背上看著他道:“你沒了腳,還有手,哪條路不能走通武道?不過是重來一遍而已,世上最容易的路不就是重走老路麽?你好好活著,我這就走了,將來有了妻兒,我們江湖再見。”

    老漢迷迷糊糊地聽著,漸漸也聽了進去,從此在家便開始練手,隻是他的手遠遠不如腳靈敏,怎麽練也隻是個尋常武夫,但老漢兒已經不會去尋死了。

    他就這麽活下來了,養好了身子後,他也娶妻生子,等到兒子能走了,老漢兒就想回姑蘇再看一眼顧玄玉。

    顧玄玉名滿姑蘇,他的住址很好找,老漢兒一進門就見顧玄玉抱著顧慈在門上刻線。

    顧玄玉瞞得了別人,瞞不了他,他是江湖人,武功不在,但眼力還在,一下就看出顧玄玉已經是垂死之相。

    這口茶兩人終究沒有吃上。

    老漢兒想帶他找遍名醫,顧玉拒絕了,卻托了他另外一件事。

    老漢兒記得那睡夢中的八百裏路,這一路不求回報,隻是因為顧玄玉想送他回家,於是就送了他回家,老漢兒想也不想就答應下來。

    沒得幾個月,便有走鏢人送了顧玄玉的東西來,老漢兒從此便在常縣住了下來,守著顧家的歸人,這一守就是十年。

    顧玄玉當時的臉和顧慈的臉漸漸重疊在了一起,當年是他問顧玄玉為什麽,今天輪到顧玄玉的兒子問他為什麽了。

    老漢兒想起當日顧玄玉的話兒,笑:“哪有那麽多為什麽,想守就守了唄。”

    顧慈對老漢兒長作了一揖,張知魚怕他心神耗費太過,便將人帶回了屋子,脫了上身給他紮針。

    顧慈拿著巴掌大的盒子,開了幾次鎖都沒把東西打開,張知魚看著這個盒子道:“等回家讓王牛來,他素來手巧一定可以打開。”

    顧慈默默地點點頭,將盒子放回了懷裏,他歸心似箭,坐上船就要跟老漢兒告辭,又道:“阿公不如帶著阿婆來顧家,這份恩德,我無以為報,定將阿公阿婆視作至親。”

    老漢兒笑:“我有我的家,才不會認個野猢猻。”

    顧慈有些失望。

    老漢兒跳上他們的船,道:“當年你爹送我,如今我也送你們一程,這段路後咱們便兩清了。”

    顧慈不曾跟江湖人打過交道,見老漢兒果真不願意再跟顧家有來往,便點了點頭,摸著盒子,心道,誠然世上有許多壞人,但他和爹這一生遇見得最多的還是好人。

    “小魚,我真高興我娘帶我去南水縣,遇見你們我才知道活著的滋味兒。”顧慈看著張知魚道:“能活著,真是太好了。”

    老漢兒看他年紀小,身上又有不足之症,怕他貪生,不肯為爹報仇,便道:“你不要怕,你爹的同窗尚在,當年被他救過的人也還活著,大人們記不得這些事,但藕花鄉的每一寸碑都記得。隻要你想,這些都是容易的事。”

    顧慈點點頭,神色堅毅道:“就是沒有別人,我也能做成此事。”

    老漢兒這才滿意點頭,手如疾風,小船一下就滑去老遠,兩日的路程,老漢兒隻搖了三個時辰,張知魚就已經聞到了姑蘇的花香。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今日將你送到家,我和娘子也要重歸故土了。”老漢兒瞧著兩人登上岸,便將草帽一戴,道:“將來不必尋我,八百裏路,老頭子已經還給顧玄玉了。”

    說完便頭也不回,瀟灑地將兩個種地的害蟲拋在腦後,攜著娘子悠悠返鄉去也。

    張知魚和顧慈站在岸邊,一直看著老漢兒不見了蹤影,才一齊回了家。

    作者有話說:

    蟲等會兒捉,寫這本書寫出肩周炎了,這幾天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