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百邪是人心
作者:竹筍君      更新:2022-06-28 12:27      字數:4629
  第129章 、百邪是人心

    張知魚抱著小藥箱帶好口罩對顧慈道:“晚上讓我爹來接我和阿公。”

    顧慈點點頭, 想起什麽似的又道:“這裏看著可沒吃的,我讓家裏早點兒來。給你送點兒吃的,你們吃完了再回家。”

    張知魚唔唔兩聲, 對他揮揮手,便跑進去。

    農莊上已經送來了十幾隻雞經過初步挑選的雞, 家禽葉酸缺乏綜合症十分明顯。

    它們長得比正常的雞都要大而且古怪,殺掉後人通常會發現, 這類雞的血液更加稀薄, 同一個雞爸雞媽,它的肌肉也要比兄弟姐妹更加蒼白,羽毛偏白就不說了,還稀稀拉拉的, 也不怎麽產蛋,孵出來的小雞不僅比正常雞的少, 脛骨也更彎曲, 爪子還會流血,嬰兒會出現的唇齶裂小雞仔也會有,隻不過看起來就是下頜缺了一塊兒,沒那麽嚇人。

    如果不及時補充葉酸,這些病雞通常活不過三天。

    盡管民間奇術層出不窮,但大夫們能夠保護自己的東西還是太少了,有張知魚在,如今保和堂的大夫們都已經習慣帶口罩, 特別的時候用酒精殺毒。

    但平日裏,高濃度的蒸餾酒依然不會出現, 酒是糧食|精, 現在一畝田的產量, 在江南的上田裏,最多也才隻有三百斤而已。

    一個成年人一日至少也得吃三百克的米才能有力氣活下去,一戶五口之家一年就需要六百七十五斤糧食,大周三十稅一,這已經是最輕鬆的稅,稍微嚴厲點的君主都是二十稅一甚至十五稅一。

    這意味著一戶人全家都下地,在風調雨順的好年月,一年至少需要三畝地才能維持餓不死,如果想添點兒衣物走點人情,那麽至少五畝地還是要種的,這時候的田種一季就得歇一季,所以要真正達到肚腸不鳴的程度,就需要十畝地,而且須是畝產三百斤的上田,這還不包括朝廷規定必須種幾畝的桑麻。

    由此可想而知,一家子風裏來雨裏去,要種多少地才能將將活得下去,用糧食釀的酒就是民間頂級的奢侈品,用來抹在手上,就算是從小富到大的趙掌櫃也很有些心疼。

    所以大多數時候,大夫們為了省點兒錢,自己多少都得擔些風險,甚至在有瘟疫發生時,大夥兒拚的就是自己的命了。

    都是底層小民,一個大夫往往就是一個家庭的頂梁柱,有良心的官府在大夫們殉職後多少都會給點兒補償,像保和堂的藍大夫的爹,老藍大夫就是殉職大夫中的一員,藍大夫小時候,江南出了瘟疫,宮裏的太醫太少,像南水縣這樣的小地方自然隻有自求多福,大家能靠的也就是本地的大夫——上頭的支援,遇見好官是要多少有多少,但如果是不怎麽樣的貪官,老百姓就隻有自己擰成一股繩了。

    藍大夫的醫術也很普通,但是都是鄉裏鄉親,親不在,鄉,也便不是鄉了。

    或許有很多考慮到自己小家不願意奔走在第一線的人,但大周年年月月瘟病不斷,一次又一次挺過來,靠的最終還是這些義無反顧的小大夫,天家人眼裏,他們是上不得台麵的庸醫。

    但在民間,卻有好多長生碑哩。

    張知魚的醫術,便如百納衣一般,哪個大夫都能往上縫兩針,藍大夫也是這樣,他也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人。

    記得老藍大夫恩德的人,這麽多年過去了依然會拿紅糖雞蛋投喂藍大夫。

    這些不識字,不動禮儀的粗鄙鄉下人,比官府更記得老藍大夫,誠然老藍大夫醫術並不出眾。

    張知魚蹭到阿公身邊下去看雞,七月的天,大家都很惜命地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身上還有濃濃的酒味兒,看樣子保和堂是下血本了。

    來自南水縣各處的病雞蔫絲打垮地被堆在院子裏。

    張知魚跟著幾位大夫一日在雞群裏,精心挑選出對症的雞,將它們挨個兒編號,剩下的真瘟雞就交給衙門的人,進行焚燒掩埋。

    選好了這批雞,張知魚就開始拿著本子記錄,喂它們吃用各種烹飪法做出來的豬肝,這些都放了藥材,一連喂了三日,外頭一往裏邊送豬肝,雞聞著味兒就開始躥稀。

    給幾位大夫惡心得夠嗆,李氏就用去年秋日曬幹的桂花縫在口罩裏給他們送過來,大夥兒興高采烈地就往毛腦袋上套。

    張知魚連連擺手,阻止道:“這樣可不成,香的臭的放一塊兒,豈不是比夏姐兒估計曬臭的魚餌還威力驚人?”

    大夫們長得這般年歲,何曾用過什麽香,年紀輕輕皮就給風吹皸了,聞言一把奪來,不樂道:“小娘魚好不掃興,你願意臭就自個兒臭著,還上這兒折騰起咱們這把老骨頭來了。”

    張知魚悲歎一聲。眼睜睜地看著秦大夫套了兩個在嘴巴上。

    很快,小小的農莊便臭氣熏天,大夫們個個吐得麵無人色,雞看著也吐了。

    張知魚直退到門外,看著裏頭一蔫噠噠的老大夫,心道,這下大家可一塊兒害了瘟,也算共患難了。

    夏日又悶又熱,味兒還這麽難聞,小廝們一日三回地打掃都有些味兒,張知魚也覺著自個兒渾身上下都散發著雞糞的清香。

    夏姐兒一看大姐回家就喊:“娘。臭雞屎回來了!”說完,這小兔崽子就躥上房梁躲著哈哈大笑。

    李氏和家裏幾個小姑便風一般衝出來,拉住魚姐兒按在桶裏就狠命地涮。

    孫婆子自覺自己是何等銅皮鐵骨的女娘,看著魚姐兒出來跟蝦子似的都覺得疼。

    但李氏有李氏的堅持——女兒可以醜,但是不能臭!她是個廚子,絕不允許家裏有敗壞人胃口的醜東西。

    夏姐兒捧著臭豆腐吃得津津有味,連連點頭,道:“我說偷油婆不停往家鑽呢,都是大姐和阿公招來的!”

    李氏瞪夏姐兒一眼,笑罵:“難不成你好到哪裏去,成日家頭發亂得跟雞窩似的。”

    又道——看看隔壁橙娘,日日用功,累得頭發都不曾洗,瞧著跟牛舔了似的,你繼續下去也得成那樣!

    張知魚咂嘴道:“娘也太不解風情,人家是愛美,故意用桂花油把頭發梳成那樣的。”

    巷子裏的小猢猻都到了臭美的年紀,第一次被娘允許用桂花油,可不得半瓶半瓶往上倒麽,不拘男女都這麽個樣,現在竹枝巷子都可以改了名叫牛舔巷了!

    夏姐兒笑得打跌,俗話說人笑得多了。就會樂極生悲,院子裏三五年的老公雞狠啄了一通,這雞就是張大郎見了也得敬禮,著實威風得很,在竹枝巷子堪稱雞霸王,如今白日裏已沒有小猢猻敢往張家來了。

    夏姐兒看著雞跳到樹上不敢下來,看著大姐,道:“雞哥,你什麽時候害瘟?你害瘟好不好?”

    夏姐兒挨得一通雞啄,還特意找顧慈念了三天雞經,顧慈嘴皮都說薄一層也沒將雞咒死,從此慈姑在夏姐兒心頭威風大喪。

    對此張知魚早有解釋——雄雞一唱天下白,會不會她們家雞陽氣太重了,要慢慢咒呢?

    夏姐兒狐疑道:“真的?”

    張知魚認真地看她:“大姐什麽時候騙過你?”

    夏姐兒一愣,道:“不曾呢。”

    給魚姐兒這麽一說,準姐夫的麵子好歹掛住了。

    當然這事兒咒來咒去都沒什麽用,可能雞克咒吧,顧慈想。

    張知魚看著自家大公雞老當益壯,一日可吃三肝,在家稱王稱霸,回頭對著瘟雞就發了狠——吃不下,她就就用竹管往雞喉嚨裏填。

    但除了鮮肝髒,結果都不怎麽樣,每日死的雞依然很多。

    但看著吃鮮肝髒逐漸變得健康的雞,大家慢慢相信了魚姐兒說的話是真的,世上確實有葉酸這樣的藥,它在雞身上,可以提高產蛋率和孵化率。

    在人身上是不是也可以呢?大周還沒有哺乳動物的說法,大家最擅長的是聯想,吃什麽補什麽是一種聯想,雞吃了有用,人吃了有用,也是一種聯想。

    不過其中往往要經過大量經驗累積才能知道這些聯想是不是真的,但葉酸的事張知魚知道是真的,試錯成本已經很小,所以很快就達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

    隻是鮮肝是不能給人吃的,大家還需要更好地做出效果更好的藥肝。

    趙掌櫃見大家始終得不到最佳效果,便拉住魚姐兒悄悄說:“秦大夫家中也是治療兒症的,也有一張不錯的方子在手,雖然比不上保和丸,但也很有些新奇。”

    但秦大夫可不怎麽喜歡魚姐兒,整日凶巴巴的,是很傳統的古代男人,覺著女孩子就應該在家相夫教子,做大夫都是男人們應該做的事,這幾年張知魚跟他也少有交集,冒冒然問人要發方子可不是上趕著給人添菜麽?

    秦大夫見著兩人鬼鬼祟祟的樣子心裏跟明鏡似的,冷哼一聲,心如止水地繼續看雞。

    等到狄夫人又開了一場茶話會後,慢慢的這事兒就傳了出去,南水縣的婦人逐漸都知道了小張大夫在想法子給大家調養身子。

    張知魚在南水縣婦人心中還是很有些地位的,大家免受鉛毒,連難產也能剖腹不死,有她在大家便如多了一條命一般,又因自打她進了婦舍,才這麽些日子,就讓許多家境貧寒的娘子過去針灸,還不收費。

    人心都是肉長的,誠然也有人在背後笑她傻,但更多的還是記得魚姐兒好的人。

    於是南水縣周圍的屠夫和農婦都自發地捐出了自己家中的豬肝,這麽些年,周圍養豬的多了豬肝也多了起來。因著魚姐兒要的是鮮肝,不知是誰在裏頭指揮著讓大家一隊一隊地送肝過來。

    大家滿麵笑容地將周圍的豬肝收集在一起,但天氣太熱,小民買不起冰,就有受過張知魚治療的婦人抬了自家窖藏的冰給大夥兒用。

    一隻隻小船飄蕩在蘇州的大大小小的河中,大家互不相識,相逢便笑:“你也是去給小張大夫送肝兒的?”

    這番舉動很快就驚動了範安,主簿驚訝地發現——他們甚至都用不著出錢了。

    這些零零散散的小船有凝聚人心的力量,越來越多的人願意交出自家的肝髒送給小張大夫,他們知道,若成了又能活好多人呢。

    張知魚當然不可能要窮苦人的錢,一點肉也能讓大家過個豐年了。

    所以衙門還是得出錢,甚至出得更多了……

    主簿捏緊了拳頭,也咬牙道:“給吧。”反正到時候挨打知縣才是站第一排的!

    看到源源不斷地豬肝和雞肝都向小小的農莊湧來,秦大夫神色動容,又見大家愁眉不展,連張知魚都熬得清瘦,秦大夫心中閃過無數念頭,小時候牙牙學語捧著醫書的難受,後來初入保和堂的興奮,再到而立之年初為人父人夫的喜悅,又想起張知魚數年如一日的為民義診。

    在今天看來,這些都不是白用功。

    張家已經擠身杏林,秦家今何在焉?

    秦大夫看著外頭眾多的女娘,似乎看到了五年前的張知魚在保和堂給人端茶倒水,備受調侃的樣子,當時誰能想到區區女娘竟然可以名震蘇州府?

    秦大夫問她:“你覺得學醫苦嗎?”

    張知魚抓起一隻不正常的肥雞,笑道:“甘草也有苦味,但我隻想記得它的甜。”

    秦大夫若有所思,素來刻薄的嘴也寬容起來,他如今也有了三歲的小女兒,如果能夠讓女兒多一條命,做爹的什麽也舍得。

    想到這裏,秦大夫披衣裳回了家,趙掌櫃怕大家對秦大夫有意見,便勸:“小秦年紀輕,怕出事也是有的,大家不要苛責他,他也是個實打實的好孩子。”

    正是風濃黃昏時,秦大夫又駕著馬車回來了,眾人正坐在外頭小船上納涼吃菜,這幾日可都是李氏親自做了給他們開的小灶,外頭買哪裏買得到,吃一頓少一頓,個個筷子打得飛起。

    秦大夫看著眾人,隻覺自己的念頭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清晰。

    秦家祖上說醫勝萬邪,他覺得這是說醫能治療百病,但在這一刻,他有點明白了,百邪說的也是人心。

    秦大夫恍惚感受到了祖師爺們跋山涉水研發藥方的心情,諸位早已經仙去的大夫此時好像都站在了他的背後,握住了他拿緊藥方的手,往前一送。

    眾人看著這張紙眼神驚愕,趙掌櫃忍不住道:“小秦你怕不是鬼上身了!張大夫快快快,大夥兒一起把他圍住跳起來。”

    “去去去,我倒要看看誰先跳死誰。”秦大夫冷哼,坐下拿起肥雞腿就開始嚼。

    這張並不厲害的方子,卻讓張知魚靈光大動。

    作者有話說:

    這個故事完了,要換換地圖了。中藥葉酸,其實做不出來,這事我隻有開金手指創造性解決,不過會區別現實不讓大家誤會的。寫這個文最擔心的就是誤導年紀小的姑娘,所以一再提醒,但寫到了我還是忍不住多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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