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魚姐兒義診遇故人
作者:竹筍君      更新:2022-06-28 12:27      字數:5020
  第95章 、魚姐兒義診遇故人

    魚姐兒的棚子很小, 跟閔大夫和高大夫的挨在一處,基本上就是專門用來接收有需要解衣看病和需要針灸的女娘,用不著她開方子。

    今日來的人裏不乏隔壁縣的, 大家早就知道了義診的消息,提前一天就背著行囊離家徒步往這邊走, 到得比好些大夫還早。

    蘇州治下的縣,又是大旱又是流民, 這一年多稍微愛民些的縣令多少都組織過一兩次義診。

    大家都這麽混著來, 今天到春見縣,下次又掐著時間一起去南水縣,就為了多看兩次病把身子養得更好點兒。哪怕不生病,開點藥放在家中救急往後也能省下一筆銀子。

    所以醫棚前排隊的病患比魚姐兒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好些娘子經過難逃後也將貞潔之事看開了, 路上誰不是衣衫襤褸一路要飯?活著比什麽都重要。但少了許多不知去向的男人,排隊的人中破天荒的居然大部分都是老弱婦孺。

    何縣丞遠遠看著就歎氣:“去年他們來的時候也曾登記造冊, 上頭三分之二都是男子, 如今剩的大部分卻都是婦孺了。”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不見的人已歸了各地大族做隱戶,隱戶不用交稅,讓他們幹活能省下好些銀子,再用這些銀子去想方設法地圈地,漸漸的小地主也就成了大地主,若沒人整治,百多年下來少說也得在百姓屍骨上養出好幾個往來無白丁的豪門望族。

    寒窗苦讀數十載, 誰不是滿腔抱負地踏入官場,但底層的士子想要抗起這座山實在太難了。

    鍾書吏看著成群結隊, 衣裳褲子都短一截的百姓也咬牙切齒:“這些個狗大戶, 過得日子倒比三品大員都好些。”

    但他們這些沒後台沒背景, 隻靠著官家祿米吃飯的芝麻官吏能做的,也就是嘴裏罵幾句,保證自身不歪而已。

    兩人默默歎一回氣,隻盼著這次義診能讓他們的日子更好過點兒。

    來的人越來越多,眾大夫都忙得滿頭大汗,尤其專治婦人病的閔大夫棚前,人都多得繞了幾圈了,魚姐兒那頭也有不少病患,但大部分都是南水縣的女娘。

    她在鄉裏請過娘子們開荒,又給大桃鄉的婦人看過病,不少人都聽說過她,於是都三三兩兩地拉著同行的婦人來魚姐兒跟前。

    夏姐兒拿了個牛哥兒特製的大彈弓,手裏揣了把鵝卵石,虎視眈眈地盯著來人,隨時準備讓彈弓飲飲新血。

    張知魚一搶,她就往桌子底下鑽,幾次下來也就懶得管她,隻道:“你敢打人,就是哪吒轉世我也讓娘把你屁股打爛了!”

    夏姐兒舉著彈弓很委屈:“大姐,我是在保護你。”

    張知魚哼哼兩聲,專心接收從各位大夫那兒轉過來要紮針和看身體的娘子。不想來看病的人居然也有冒充河南道籍貫的南水縣原住民。

    魚姐兒老遠就見著湊在閔大夫跟前用布包了臉還抱著小虎的純氏,純氏怪腔怪調地說著在巷子裏聽孫婆子說過的幾句土話,逗得閔大夫哈哈大笑:“趕緊家去,少在這兒裝相。”

    大家也不傻,一年哪夠人學南水縣土話的,而且南水縣人生得要白淨些,如此很輕鬆就能辯解真假。

    純氏眉毛一豎就要撒潑,比她的嘴更快的是夏姐兒的彈弓,啪一聲打在純氏腳邊發出一聲暴響,夏姐兒威脅:“下一顆我對準的就是你的頭!”

    純氏估摸了下小虎和夏姐兒對打的勝負率,以及自個兒和魚姐兒對打的勝負率,隻怕打了小的來老的,遂接連退了幾裏地罵罵咧咧地家去。

    等到中午,隊裏見討不著便宜的南水縣人已經走得幹淨,許多正經看病的人見隊太長,估摸著今兒輪不到自個兒也回了地裏做活,想等明兒再起早來一趟看看能不能擠進來。

    葉知縣從各處搜刮來的藥材足裝了十幾車。何縣丞想著若以後來的不是個好東西,還不如這會兒給它謔謔完了,於是這場義診少說也能再進行四五天,沒得急症的百姓心頭都還不是很急。

    日頭漸落,眾大夫都收拾了東西駕著馬車家去,隻閔大夫和高大夫跟前還有幾個女娘在,保和堂這輛車便是最後走的。

    魚姐兒紮完最後一針,正欲上車,遠遠地就瞧見昊老娘和幾個娘子扶著位四肢都軟了的娘子過來。

    昊老娘們裙擺濕了一片,被她們扶著的娘子身上更沒一處幹的,頭發絲都還在滴水。

    閔大夫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摸她的脈,卻被昊老娘擋住道:“橘娘是個烈婦,再不肯讓外男碰了身子,到時她醒來不死也得二投河做水鬼去。”

    娘子們歎:“橘娘也可憐,家裏還有個小女娘,也就是為了給女兒多燉碗魚湯,便失足掉到河裏去泡了半宿,要不是有人打柴路過發現了她,這會兒都見閻王去了。”

    說完又抹淚對魚姐兒道:“勞煩小娘子替她看看。”

    這事在女病患身上很常見,但兩位大夫和張阿公這回卻想也不想地拒絕:“不行,她人小還不能開方子隻能給人紮針,什麽病都得我們先看。”

    魚姐兒奇怪地看他們,有些不明白為什麽忽然不讓她看了,明明王大叔要死了阿公還帶著她出門。但她卻沒有反駁,阿公是她最親近的人之一,兩位大夫對她跟對自己徒兒也不差什麽,她從心裏願意相信大家不會做對自己不好的事。

    昊老娘沒想到幾位看著和善的大夫竟然這麽敏銳,還想再說,那頭橘娘卻從嘴裏吐出一口血來。

    都說醫者仁心,但三位大夫麵對這樣的病人卻都沒有說話,堅定地表示除非讓他們看,不然就帶著魚姐兒駕車歸家。

    昊老娘長長一歎,聽著橘娘痛苦的呻/吟,跪在地上給三位大夫行了大禮道:“請大夫救救橘娘。”

    周圍的娘子見昊老娘跪了,也跟著沉默地跪下去。閔大夫看兩眼老夥伴,沉思片刻道:“趕緊把她抬進來。”

    幾個小蘿卜頭幾時見過這等場麵,便都湊過來想聽,張阿公卻喚了幾個娘子在門口守著他們,不要進來。

    魚姐兒眼珠一轉,帶著妹妹和小夥伴跑到高大夫的棚子,她的醫棚剛好靠著高大夫的棚子,縣衙為了省材料,中間隻用了一道木板隔開,高大夫看診時魚姐兒在那頭都能聽到聲兒。

    隻是娘子們紮針的地方在更裏頭,隻要走過去就聽不太清楚了。

    大家便脫了腰帶用幾本書做成傳聲筒貼在牆上聽,這回聽得就很清楚了。

    大夥兒入耳的第一句話就是張阿公的,他老人家道:“那幾個小猢猻鬼心眼子多,老閔,你去看看他們在做什麽,是不是在偷聽。”

    幾人唬了一跳,忙不迭端坐在椅子上裝看書。

    閔大夫過來站了會兒,確認自己聽不見音便滿意一笑,轉頭看著幾個鬼鬼祟祟的孩子打量。

    大家都很心虛,頭都不敢抬。

    幸好閔大夫沒說什麽,轉了兩圈就走了。

    大家撿起腳底下的傳聲筒又靠在門板上聽,閔大夫正吐槽:“幾個小崽子就這一會兒功夫腰帶都耍沒了!”

    眾小崽子皺成張菊花臉又凝神細聽。

    那頭昊老娘正坐在凳子上問:“老身還當藏得不錯,不想還沒進門就被人看得一清二楚,這兩年在路上終究是老了許多,做事竟不能周全了。”

    張阿公默了會兒道:“若是平常人家恐怕真能被你們騙了去,但我從小就給人摸骨,到現在已經三十年了,不說精通此道,但普通人是男是女我還是能看出來的。”

    高大夫正脫衣裳給橘娘紮針,聞言一歎:“我不管你們是什麽人,他又是什麽人,我們隻是大夫,現在也就是做些大夫該做的事,你們拿了藥就不要再來了,也不要去找幾個小孩,他們是心軟,心軟就得讓你們騙著蹚渾水麽?”

    娘子們聽了這話臉上都有些紫脹,床上的橘娘卻猛然坐起來聲音沙啞地喊:“都是我的錯,大夫們要怪就怪我!”

    魚姐兒聽得是個男人的聲音,轉頭就想起鹽工的事,瞬間心口便砰砰直跳,忍不住仔細回想橘娘的樣子。

    先前她軟著身子又有娘子們遮掩,看著隻是比江南女娘高大些而已,這會兒她才注意到,橘娘的骨骼看實際上看起來跟小舅差不多。五月份的天,大家早換了薄衫,她還穿著高領下地,這其實很不尋常。

    閔大夫道:“看看這雙腳就知道是幹什麽的。”魚姐兒仔細偷過木板縫去瞧,才能見到一點橘娘的腳。

    那雙腳已經不能稱之為腳,跟一塊被水泡漲的臘肉沒有任何區別,張阿公道:“這是鹽工的腳。”

    江南的百姓,一個鄉裏總有幾個被抓去給官府做鹽工的,逃回來後的腳都是這個樣子——他們被鹽水醃得太久了。

    昊老娘聽完幾位大夫的話,看著燒得滿臉都是汗的橘娘長長一歎,沒想到自己是頂頂心硬的老婆子,也有為了不相幹的人冒險的一天。

    早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又家財散盡接連喪子,這一生多少浪頭昊老娘都咬牙翻了過去,但看著麵前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沒有一點好肉的背和根根分明的肋骨還是忍不住軟了心腸:“罷了罷了,橫豎也是瞞不住了。”

    原來自在大桃鄉得魚姐兒一提醒,晚上昊老娘就帶著一起流亡到此的同鄉一起蹲守,想讓他們能跑多遠跑多遠——大家已經隱約猜到男人們去了哪裏,或許是給官府開鹽,或許是走私販私鹽。

    大夥兒覺得最大的可能是給官府開鹽,誰家隱戶能隨意出門呢?想想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但這些人來的時間一直不固定,白日大家都有活兒幹,夜間久等不至,總是昏昏沉沉地就睡著了。

    前日夜裏,大家便決定輪流守點,稍有動靜就喊醒周圍人,童四郎拿著包鹽還沒放下,就這麽被一群娘子扯進了屋內。

    童四郎隻有二十四歲,已經老得像四十二歲了,茫然地站在一堆娘子中不說話。

    大家問他:“怎麽往日到了家門口還不進來歇歇呢?”

    童四郎懵了:“我沒回來過啊,這是我第一次回來。”

    昊老娘詫異地看他一眼,拿出一壇子雪白的鹽巴說:“還在這兒給老娘撒謊,夜夜都有人來,不是你們約好的,還能是天上掉餡餅不成?”

    童四郎怔怔地看著鹽巴問:“夜夜都有?”

    娘子們回:“是呀,是呀,但是隻聽到了蔡六郎的聲音,其他時候都沒見著人,我們蹲了好幾天才把你捉到呢。”

    童四郎聽了這話,看著牆角一袋袋的鹽巴,忽然嚎啕大哭:“錯了,都錯了!大家去錯了,苦也!”

    原來從來沒有什麽賣身給地主老爺種田的好差,也沒有什麽日日派人送鹽回來的約定。

    每日來大周鄉給這群婦人送鹽的,都是不同的鹽工,唯一相同的是大家都出自河南道。

    童四郎抱著鹽罐子說:“鹽販子為了防止我們串聯,每次出門走鹽帶的都是不同地方的人,五個人一隊,每人都要背一百斤鹽走。”

    但他們事先從不知道晚上要走的是哪一條路,昊老娘們的泥巴房子就修在鄉口上,對麵就是寬闊的河道,每日晚間娘子們聚在一處閑話,聲音能順著水傳出老遠。

    童四郎在朦朧月色下隱約能看到些景致,但還不敢十分確認,直到遠遠地聽見鄉音,才知道路過的是大周鄉。

    都是要死的人還圖什麽呢?

    他便起了心思送點鹽回來,讓活著的人能有力氣把日子過好些。

    或許是同病相憐,同船的人都給他打掩護,偷偷將船劃得靠岸,方便他找準機會再見一次同鄉人。

    這是很冒險的事,為了讓他們互相監督,鹽販子讓他們五五一隊,規定小隊每少一個人,剩下的人就會受一次嚴厲的處罰。

    但走上販鹽路的人,都將身子打熬壞了,本就命不久矣。

    大家說:“當年誤信了這些人的話,以為是來給老爺們種田,到如今已經許多年不知道家鄉的樣子了,你有機會離開這是好事,下了船能跑就跑吧。”

    童四郎性情敦厚,卻不肯做下此事。

    大家就笑:“那你先去,到時候慢慢回來,我們劃船劃慢點就是了。”

    童四郎將信將疑,隻想著快點回去,便趁著夜色悄悄摸了回來。

    想到這裏他便淚出痛腸,放眼便哭,涕泗橫流道:“蔡六郎肯定跟我一樣,大家都跟我一樣啊!”

    這些從北而來的流民大部分都互不相識,他們背著百多斤的鹽巴,用走過旱地的腳又趟水路走過大周鄉。

    隱隱的鄉音中,這些與在大周鄉安頓下來的娘子們沒有絲毫血緣關係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悄悄尋摸過來,丟下一包鹽巴後,怕同船的人受罰,來不及多說一句話就急匆匆地往回趕。

    每日送來一包鹽,每日就送走一個人。

    這一壇子鹽有多少袋,河南道的人就往外走了多少個。

    所以大家沒有拉住的蔡六郎,很可能已經沒有第二次機會重回大周鄉了。

    童四郎想起約定,站起來道:“我也得走了,不然他們怎麽活呢?”

    說罷,強撐著身子往外走去,大家想起那一船人的性命,都不敢攔他。

    夜色微涼,河中水波起伏,哪裏又有鹽工的身影,童四郎在茫茫河道中尋摸了一個日夜都沒找到人,日頭一照就累倒在河岸,醒來便回到了大周鄉。

    童四郎聽昊老娘講到這兒,忽然睜開眼,抖著嘴唇抓住昊老娘的手說:“大娘,我失約害死人了,我怎麽能看大夫呢?你將我放回水中,來日他們見了我的屍首也曉得我童四郎不是逃跑,而是失足落水死了,說不得監工會饒他們一命。若大家為我而死,我就償了這條命去,地下再見,他們也知道自己放走的不是背信棄義的小人!”

    作者有話說:

    今天超巨額完成任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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