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合一肥章
作者:竹筍君      更新:2022-06-28 12:27      字數:11298
  第28章 、三合一肥章

    *濟善堂再見柳兒

    李三郎從小就在鄉裏長大, 二十歲了還沒來過幾回縣城,讓他帶路入濟善堂那是萬萬不能的。更別提兩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矮冬瓜,小些時候夏姐兒還以為大周朝就是他們老張家別稱。

    當時張大郎聽了差點沒跪下, 他雖是個鋼鐵般的漢子,但漢子也有軟肋, 聽著軟肋之一一張口就想把家像盤菜端了,他隻好抱著兩個閨女出門長點見識。至少再也不能說出大周朝姓張這樣嚇死人的話兒。

    李三郎對這兩個外甥女早摸得透透的, 這樣的黑曆史就如他姐對他一樣——門兒清!所以也有心帶著她們多逛逛, 免得輕易就被人騙了去。

    整個李家發家都是從沈老娘身上開始的,李家兄弟心裏就覺著像李氏和自家老娘這樣見得多了,才能死了男人也把日子過下去。

    李家兄弟不會這麽要求自己妻子,甚至李三郎也隻想著往後娶個小意賢妻, 但輪到自家姐妹兒女身上就不是這樣了,總想著往後自己死了他們也立得住。

    由此可見, 李家三郎雖未婚配, 卻早早有了顆慈父之心。

    張知魚才不會信他小舅的鬼話,豎了眉毛看他:“你想用外婆給我們的壓歲錢去玩是不是!”

    小鬼頭竟這般精。李三郎嚇了一跳,看著連夏姐兒都麵色不善起來,隻得把錢拿出來分給兩個外甥女,還有些傷心道:“你外婆今年一文錢都沒給我,你留給舅舅點好不好?”

    “該,讓你不聽外婆的話老偷懶不幹活。”張知魚數了數竟有四十個錢,比他爹攢了十年的私房還多, 頓時樂得不行,便大方地數了四個出來給李三郎揣在身上。

    就這李三郎也美滋滋的, 拉著兩個孩子到處轉悠, 本就是打了出來玩兒的主意, 舅甥三人一路吃一路問,還沒走出兩條巷子,那四文錢就花了個底朝天。

    好容易才走到地兒,張知魚往裏瞧了瞧竟沒見著一個人,隻門口坐了個衣衫襤褸頭發花白的老頭兒晃著腳曬太陽,見著他們身上抱的壇子就露出一點饞色道,“我老頭子也好些年不曾吃數口粥嘍。”

    這意思不言而喻。

    張知魚和夏姐兒兩個再沒見過短得連胳膊大腿都露出來的粗布衣,尤其這還是在冬天,不知得凍成什麽樣兒。

    李三郎打了滿滿兩勺放在老大爺碗裏道:“這算什麽,鄉裏這樣的人家還多得是。

    再富的縣也不會人人都有錢,鄉裏種地的人看天時吃飯,窮的也就多了。有些媳婦兒小孩連身衣裳都沒,日日躺在床上度日。”

    老頭兒身材枯瘦,一看就餓得狠了,眼神都冒綠光,不想他端了碗卻慢條斯理地小口小口喝,比夏姐兒看著且像個正經人。

    等他吃淨了,張知魚就問:“你還要嗎?我們還有呢。”若這裏還有許多同樣的人,她是不敢分的,但就這一個,有李三郎在還是能救濟得一碗粥。

    剛剛還一臉饞像的老頭兒這會兒卻摸摸肚皮擺手道:“吃太飽的人活不長。”

    夏姐兒看看自己圓滾滾的肚皮有些怕了,藏在大姐後頭隻露出個腦袋。

    老頭兒見了嘿嘿一笑,從爛衣兜裏摸出個粽子糖遞過來:“我不白吃你們的,這個糖給你。”

    夏姐兒人小不敢接。張知魚替她拿了,那糖不知放了多久都有些化了,外邊裹的油紙都有些黏。

    李三郎怕兩個外甥女吃出個好歹,一把接過來放在懷裏嚴肅道:“才吃了午食,哪能吃糖,蟲子還不把牙掏空了。”

    這話簡直前言不搭後語,但夏姐兒卻信以為真連連點頭,還轉頭哄大姐:“家去吃,等蟲子餓走了咱們再吃多多的。”

    老頭兒聽了就放聲笑起來,他原姓崔,祖籍在金陵。十五年前夏收,金陵接連不斷地下雨,衝垮了河道,整個鄉一片汪洋,當老崔還是小崔時,小崔素來好吃懶做,一農忙他就出門找耍子。

    十五年前那一天他也是如此浪蕩了一天,等要回家時才發現再也回不去了,縣裏城門緊閉,隔壁鄉的舊識見了他就逮著直問怎麽活下來的,知道他在城裏瞎混了一天抖了半天嘴才哭道:“天不酬勤,怎麽竟讓你這樣的懶漢活了下來,反讓鄉裏日日不離地的人都死絕了?一百戶人,整整一百戶人啊,一千五百三十二位老少,到最後連片布也沒留下。”

    崔老頭嘴上當他在說笑,心卻慌了,爬了城樓往外一看,城外烏壓壓的一片具是渾身淌水兒的災民,他腿都跑細了也沒見著爹娘兄妹,隻能跟著大夥兒一起往外地逃。

    逃來南水縣便被安置在濟善堂,周遭活下來的漢子婆娘,但凡好手好腳的都出門找了活兒幹,就崔老頭還在這地界吃涼飯。

    雖然皇帝憐貧愛弱,濟善堂說起來也是官家的產業,但那些個富商誰不是精乖的人。上頭指定要立而不倒的稠粥,他們也做,隻不過做出一桶來應付了上頭就抬回去自家吃了,底下的窮苦人依舊還吃摻了爛菜葉的涼粥。

    就這崔老頭還不敢多吃,每次一吃他就想起頭回到這兒的那天,同來的災民沒個饑飽,個個埋頭苦吃,他也沒命地往肚裏塞,隻崔老頭還記得娘跟自己說過遭荒的時候不能吃飽了。他當時不明白為什麽,等一頓飯下來,好些人肚皮一翻就活活撐死了,他這才知道原因。鄰鄉的人也是這個時候去的,打那天起崔老頭再餓、再饞也不讓自己多吃一口飯。

    舅甥幾個聽得一愣一愣的,李三郎想了想確實有這麽回事,還跟兩個外甥女道:“聽說那邊以前發過兩次大水,第一次在幾十年前,老胡大夫就是那會兒被張家人救的,第二次就是十五年前,我都才幾歲,隻記著到處都是流民,嚇得鄉裏人都不敢出門,在家關著門過了好些日子。”

    整個村莊都被洪水淹沒,在現代也會發生,隻不過再也不會有這樣慘烈的場麵,再不濟總歸能保住大部分人的命。張知魚似乎都能想到至今那片土地都還十室九空的樣子。

    死了這麽些人,洪水之後定有瘟疫,肥土衝薄又得重新開荒,一家五口人一般情況下要三代人才能開出二十畝熟地,有的咳血而亡也不定能得出來。這樣的地方朝廷不派人,大家寧願做流民也不會回鄉,外出好歹能混口飯吃。

    張知魚想得神了,回頭一看崔老頭說了這些話兒,竟麵泛潮紅,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異響,心裏覺得不對,忙問:“你是不是生病了?我跟阿公學醫了,我給你瞧瞧行不行?”

    崔老頭確實不舒服,但看著她才那麽點大卻不想讓自個兒平白再受折騰,抬了屁股便想走,不想坐久了身子卻有些麻,半天都沒挪開。

    張知魚見崔老頭不吱聲,還當他是同意了,閉著眼就開始熟練地聽他的脈。

    崔老頭的脈很奇怪,一會兒強一會兒弱,強的時候就像重鼓快錘,弱的時候更沒一點兒動靜,這樣的脈相張知魚聽阿公說過很多次,這是回光返照的必死之相。

    魚姐兒放了手,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看著崔老頭,靜靜的沒有說話兒。他已經把自己的身體餓得太虛弱了,若在現代實際上還有法子救,但這會兒卻不可能。

    自個兒的身子自個兒還能不知道?崔老頭已經在這躺了好幾天,今兒卻分外精神,他活了這麽些年什麽不明白?不過就是人這一生,除死無大事罷了。

    崔老頭心裏有數,就揀了話問,曉得她們是來找柳家三兄妹的就笑道:“我還當哪裏又遭災了,原是找她們姊妹的,隻不過柳兒現在在什麽好味樓給人送飯菜,姊妹三個住在就後柴房很少回來了,你去那邊找她去。”

    張知魚道了謝拉住舅舅就想走,崔老頭卻小聲跟她道:“你若見了柳兒,讓她給我買點吃的來,她知道我想吃什麽。”

    柳兒如今混跡在東城,自從跟魚姐兒說了那些話兒,她果真下午就帶著妹妹四處爬摸,每天她們都要忍饑裹腹地不停走動,用心記下每一個路過的位置。起初姊妹三個隻能在濟善堂附近,慢慢的整個東城再沒有她們姊妹找不到的地方,因為她手腳勤快,有的店鋪也樂意給她一文兩文幫忙跑腿,好味樓的掌櫃還長聘了她,姊妹三個如今每日都能吃飽了。

    有了飯吃有了活兒幹,柳兒雖還瘦卻也挺拔了許多姊妹三個都有了精神氣。

    聽著崔老頭想吃東西,柳兒神色便嚴肅起來,她們還在善堂裏時很得崔老頭照顧,那粥吃不飽,崔老頭人雖饞卻吃不多,一吃多他就開始幹嘔。為了止餓崔老頭平常拿些豆子慢慢嚼了填胃,那粥便回回都得剩一半給她們三個分了。

    日子一長一老一少就熟悉起來。

    柳兒摸了身上的錢去掌櫃那買了隻客人吃剩的母油船鴨的鴨頭,用油紙細細裹了起來,拉著兩個妹妹就往濟善堂跑。

    崔老頭還在門口閉著眼曬太陽,聽見動靜眼皮子一抬,見著是三姊妹來了,就慢慢從袖子裏摸出五兩泛著紅繡的銀子來,這是他早年跟人一起幹活攢下來的,他人懶,一輩子就賺過這五兩銀子。

    柳兒不接,崔老頭遞得久了便沒了勁兒,手一鬆銀子就滾到地上,崔老頭也不在意,自己還躺回去曬太陽。

    沒得多久人就迷糊起來,張知魚叫了他好幾聲,崔老頭都不應,看樣子意識已經不清醒了。

    張知魚一時想起那鴨子便喊道:“崔爺爺,鴨子買來了。”

    崔老頭依舊沒睜眼,卻開了腔含含糊糊道:“快拿來給我嚐嚐,吃完這一口我就要回金陵了。”

    柳兒紅著眼打開紙包,母油船鴨的濃香頓時撒得滿屋子都是,柳兒沒有見過李氏的船鴨,但她覺得這就是最好的船鴨了。

    但那鴨子遞到崔老頭嘴邊兒,崔老頭還躺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肉香四溢的當口,張知魚摸了摸崔老頭的手,有些不忍地拉住柳兒道:“崔爺爺走了。”

    回到家魚姐兒好半天都沒說話,這會兒她才猛然發現,疾病在這個時代有多可怕,那些鮮活的人,隻是因為一點點的小事就會煙消雲散,再也不見了。

    普通人就是這樣人如草芥,這樣的病在富貴人家根本不算什麽,但因為缺醫少藥普通人遇上個簡單的病症也會被拖死。張家也有病人,王阿婆就是,說不得在上頭的大夫眼裏這也算不得什麽病,隻要揮揮手就能治好了,但階級卻永遠限製了他們求醫的機會。現代人有許多跨越階級的機會,在大周朝,那可能性微乎其微。

    這些人本來可以不死卻死了,張家也是別人眼裏螻蟻般的百姓,或許有一天這樣的厄運就會來到張家,又或許厄運早就來了,至少張知魚和張阿公現在都還治不了王阿婆。

    張知魚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麽學醫,而不是去繡花做飯,這些事情產生的價值對她來說都沒有什麽不同,唯一不同的隻是她想往後永遠為崔老頭們、為桂花們看病。

    從前在醫學院隨口發出的誓言第一次回響在張知魚耳邊。在現代時她學醫是隻是因為爸媽喜歡,後來跟著阿公學醫,她隻是想學一門手藝不要讓自己餓死。

    但此刻張知魚閉上眼對自己道:“不為良醫便為良相。”她不願意做什麽政客,她也沒有能力去做,隻願今生能與家人常在,親朋好友長命百歲。

    *失錢財從頭再來

    且說回魚姐兒拜別了柳兒定好相會的日子,便一路一聲不吱地悶頭趕路。李三郎見了這事兒也有些被震住了,但他好歹也多吃十來年飯,還穩得住心神,隻想著家去後得改改懶病多學幾樣本事。起碼除了種地還得有門營生才能旱澇保收,不至於在濟善堂窮得治不起病死了,這多造孽。

    舅甥二人各有各的心思,直將張大郎殷切的眼神兒忘到九霄雲外。隻夏姐兒還不知生死,當崔老頭是睡著了,心裏還惦記著她爹的三十文錢。

    遺憾地跟大姐道:“買它十個炮一齊放到天上去,還不得把花妞牛哥兒羨慕死了。”

    這話李三郎聽了都驚心:“你爹存了整十年,就這三十個錢,你還要一齊放到天上去給他看。你就這麽忍心?”

    夏姐兒聽小舅這麽一說也心痛起爹來,遂走過麵具攤跟前就拉住大姐不肯走了,指著嫦娥麵具要買給爹戴。

    這就是司馬昭之心了,張知魚想著以後要用到的東西便決心做個鐵公雞,哪肯多掏一文錢,就道:“你自己不是該有十八文?”

    夏姐兒捂住腰包搖頭:“我舍不得花我的,但我舍得花別人的,這是為什麽呢大姐?”

    “ 還能因為什麽呢,當然是因為你摳嘍。”張知魚摸著夏姐兒的肥荷包道。

    李三郎身上除了姐夫交過來的三十文便一分也無,但他也覺得在路邊攤背著姐姐買勞什子武林秘籍,還不如夏姐兒兩個花了,姐夫怎一把年紀了還發些毛頭小子的夢兒?

    怪道說外甥像舅,見李三郎眼也不眨地花了十五文錢買了三個麵具,還不落自個兒的,魚姐兒又心疼了,把剩下的錢搶過來道:“剩下的得給我爹買書呢不許花了。”

    幾人左逛右逛都沒見著賣書的地攤,這也就是方巡檢給張大郎灌的迷魂湯,書本還能有放地上賣的,士大夫的唾沫還不得把人噴死了。

    且他爹又不是天選之子。這般想著,魚姐兒身子一轉卻見著虹橋邊一個賣羊肉湯的小攤販桌子底下墊了個東西,隱約還能看到上麵寫了一個刀字。

    張知魚心裏犯嘀咕,莫不是張大郎真是有著運道?

    李三郎不識字但書還是認得出來的,也拍拍屁股笑了幾聲:“你爹這是找著了。”

    那攤販也是在路邊乞丐窩翻出來的書,原本這附近有個老乞丐在這要了好些年飯,這個月卻忽然不見蹤影,聽說是跌河裏淹死了,今早衙門來人查乞丐窩,甩出來一本書,他就撿了起來,還當是什麽值錢的玩意兒,打開一看都畫的小人兒,醜就不說了還是穿衣服的。當下就墊了桌角,這會兒一聽張知魚要,就疑心是什麽寶貝,嘴皮子一碰就要一兩銀子。

    李三郎冷笑幾聲,轉身就走。

    小販見著他們真走了又連忙喊住人道:“那你們想給多少錢?這可是我們家祖傳的。”

    李三郎在家裏看店,還價的那都是附近幾個鄉的婆子,這些年下來早就深諳此道,一個磕巴都沒打便斬釘截鐵道:“隻給兩文。”

    小販真個驚了不輕,舀湯的勺子差點兒沒捏穩,不樂意道:“小夥子淨說些笑話兒。我這桌子且還要它墊腳。你抽了書今早我不得收攤兒?為你兩文錢倒還賠去一鍋湯。”

    羊肉貴得沒譜,小販的羊湯也隻是用羊大骨燉出來的。因手藝好聞起來格外香濃,但吃在嘴裏實際上就沒那麽多滋味兒了。

    張知魚見夏姐兒眼睛都冒綠光了,轉了轉眼珠道:“那我們買你一碗羊湯,你把這個送我們,桌角我讓小舅給你找東西墊。”

    一碗羊湯十五文呢。賺頭大多了,小販心裏盤算了幾下就同意道:“那可得讓他快些兒回來。”

    李三郎從包袱裏把張大郎最後十五文錢兒摸出來遞給小販。

    張知魚見了都有些不忍落,夏姐兒看著有湯吃隻高興得都跳了起來。

    小販接手摸了好幾遍,揀出三枚私鑄錢道:“這個銅低,我不收,要不然隻算一個錢兒。”

    在貨郎攤子上私鑄錢還能算半文,比這劃算多了,張知魚不肯,就從荷包裏摸了三個出來把張大郎的又裝回去。

    先前崔老頭剩下的油紙包,鴨頭被柳兒裝到崔老頭身上了,估摸著得陪著下土,剩下的油紙包還沒來得及丟,李三郎

    聽他這樣說便翻出來裝了捧土,包得嚴嚴實實給他墊桌子上。

    小販搖了兩下,見果然不壞便接過李三郎遞來的數口粥壇子往裏裝了一碗。這一碗不算多,但也夠張家人人喝上兩口了,所以舅甥三個都打算帶了回去一起吃。

    那頭張大郎午間本是不回家在衙門吃公家飯的,這會兒卻提了刀一個人在桌上坐著。午時還有些時候,堂屋還沒人。

    張知魚一進門就看見她爹盯著門望眼欲穿,便跑過去遞給她爹一本黑乎乎的刀書。張大郎翻開一看果然高興,他也不識多少字,這樣畫出來的正適合他。

    隻張大郎還有件心心念念的事兒——他的血汗錢,見三個人都不開口,就提起了心問:“剩下的錢呢?”

    張知魚還沒說話,夏姐兒已經跑去廚房取了碗,讓爹往裏倒羊湯,張大郎還以為是小舅子買的,接手就欣賞地拍了兩下李三郎肩膀。

    夏姐兒卻想著這個是爹買的,先舀了一勺給張大郎喂過去:“娘疼我和大姐不疼爹,我對爹好。”

    張大郎喝了湯仿佛吃了蜜。

    但錢就是夏姐兒第一個帶頭花的呐,張知魚看張大郎都樂上天了,便歎了口氣搖搖頭道:“爹,先前兒我說錯了,你那堆錢裏還有私鑄的,算起來竟然隻有二十七文半。”

    張大郎不認,堅持是三十文,並讓她趕緊把剩下的交出來:“等會你娘過來就來不及了。”

    李三郎吹了下還燙口的羊湯嘿嘿笑:“姐夫,哪還有剩,你這不是正喝著呢嗎?”

    如此,張大郎為了個地攤文學,又得從頭再來,隻這回很有些不同,他女兒還是心疼他的。張大郎摸著袖子裏縫起來的三文錢想。

    家裏也不止多了張大郎一個傷心人,李三郎歇得一二日要走了,兩個外甥女都舍不得這個帶著她們又吃又喝還到處瘋玩的小舅。夏姐兒趴在地下抱住李三郎大腿嚎啕大哭,便沒絲毫形象可言,真是見者傷心聞著落淚。

    李三郎素來自詡鐵石心腸的男兒眼眶一紅也抱著兩個外甥女抽噎道:“等入夏了舅舅接你們家去玩,咱家有輛小船呢,到時接了你們挖藕去。”

    張家自然沒有不應的,誰還能攔著孩子去外婆家玩兒?隻李家往前從沒這樣說過,李三郎這是提醒他們沒照顧好孩子呐。張有金的事兒過去了這許久,當時消息瞞得也不算嚴密,保不齊三兩黃湯下肚他會說出些什麽來,李家真要打聽也不是打聽不到。

    張大郎明白小舅子的言外之意。親送了他出去道:“你且放心,那賊子我必不會放過。”之前是一直沒得著空會鄉,節後正好趁著給張老大拜年把個雜碎收拾了,就張有金那慫貨,保準他不敢離了南水縣,還在家窩著吃他老娘。

    如此李三郎便快活地拿著姐姐送的一背篼年貨租車回家去也,裏邊還有李氏誤會後補給他的十五文羊肉湯錢呐。

    *上元佳節初相會

    張知魚自出了一趟門回來,學習越發努力起來,往日還見她慣常跟這夏姐兒幾個白日四處溜達,現在年都過了還不見她停歇,日日泡在小藥房對著那醜巴巴的木人研究。

    即便出門也是去找桂花。

    桂花如今在家膽子大了許多,再不似從前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幾個嫂子要指派她,讓她端碗她就能失手跌個粉碎,讓她洗衣她就能搓爛衣裳,幾回下來嫂子們都心疼物件兒,再不讓她上灶下水地替自己做活兒。

    果然萬老頭日日隻顧著吃喝玩樂,沒得他苦的地方同樣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從前他不會說兒子兒媳們,這會兒也就不會說桂花。

    隻家裏條件確實也好不到哪裏去,桂花吃了張阿公開的藥,養了個年還不見長肉,心裏更怕起來。

    張知魚抽了空就問她:“我用針給你調理,你願意嗎?”

    桂花明白張知魚還沒正經治過人,但她身體已經這樣,紮針總不會紮死人吧?便點頭應下來。

    這套固本培元針也是張知魚從前學的,她記得的針法一共隻有兩套,另一套就是麻醉針灸術了。

    張知魚再也不想看著原本有機會健康活著的人在她麵前漸漸衰弱了,便約了日子常讓她來家裏紮。

    尚還未到應約之時,李氏就開始心疼死魚姐兒這般年歲就起早貪黑地學習起來,便盤算著趁元宵節好好帶著她跟家裏人出門耍耍。

    一過了年日子就越過越快,轉眼便是元宵佳節。

    這在大周朝是比春節還要隆重的節日,不待入夜巷子裏便沒了人影,家家門口掛了燈籠便約著相熟的親朋好友,一同出門看花燈。

    李氏這一天也不幹活做飯,一家子一齊走到春河邊買了碗乳糖圓子做晚食。

    圓子小小的一隻卻口味繁多,張知魚要了一碗玫瑰鹵的,一入口就能嚐出來這就是元宵,還帶著點點鹹味兒,雖味道遠比不上她娘做的,但不那麽美味的外食也是一番別有滋味的享受。

    這會兒這樣精致的小吃還不曾風靡大周朝整個疆域,也隻有在江南地界兒上才能在正月十五吃到一口。

    張家人忙碌了一整年,這個時候連張大郎都放了假,一家人才真正的有了一天全家都能聚在一起的空閑。

    李氏拿了家裏最好的衣服給幾個女孩子穿上,當然說是最好,也就是沒有補丁的棉衣而已,又用紅珠串了幾朵花給她們插在頭上,水姐兒買的彩線花樣子最後還是落在梅姐兒手裏,廢了好些功夫親做了幾把迎春花團扇給底下幾個小的拿著,一人再提了盞荷花燈,這樣看著就很精神漂亮了,且小孩子有一股別樣的生氣,張家人本來就生得好,故此一路上都有熟人給魚姐兒幾個打招呼。

    拿著各式小吃,張家人沿著被火印得通紅的河一路往燈市走。

    再貧困的人家在這時也會站在橋邊上聽戲班子唱戲聽曲兒,往日本就擁擠的河麵更是水泄不通,大船上彩台高築的名妓也拿了胡琴琵琶吹拉彈唱起來。這些許多都是大戶人家和官府請來的人,老百姓也隻有在這樣的日子裏才能享受一番江南的富有。

    正是燈火闌珊,意盡而歸時,喧鬧的人潮逐漸散開,魚姐兒隨著爹娘站在儺戲攤跟前兒聽戲,台上人帶了各色彩色麵具,穿著鬼神相關的衣服為來年消災驅邪。

    正演到的黃父鬼被八仙一劍殺死時,隔著張橫眉怒目的鍾馗麵具,張知魚隱約見著旁邊河岸上有一個體態風流的柔弱女孩子一個人站在燈前兒。

    隔著重重人影花火,她越看這個背影越覺得熟悉,忽然想起那天顧家院子裏的鄰居來,便擠過人群直走到她跟前兒道:“你是顧家的小孩嗎?怎麽一個人在這,你家裏人呢?”

    顧慈正站在河邊看人放河燈,轉過身來就對上一張圓圓的笑臉,一下也把魚姐兒認了出來:“就是你那天趴在我家牆頭的?”

    張知魚點點頭,絲毫不覺得羞恥,她們竹枝巷子的小孩心裏就沒得害羞這兩個字。隻見這女孩子真如鬆山冷月般清麗,心裏就高興起來,看她雖比自己還高些,卻念在自己心理年齡更大,開口便充了大道:“顧妹妹,我是不是以前見過你?”

    顧慈欲言又止,想到阮氏終是沒吱聲,隻見她比自己還小半個頭,就糾正道:“我過了年就七歲了,你有六歲嗎?”

    “當然了,我六月份就七歲了,而且是周歲。”

    顧慈卻不想當弟弟妹妹,隻告訴她: “我三月份就七周歲了。”

    “好吧。”張知魚見自己沒理就開始轉移話題:“人家都說過年要放花,我這還有個衝天炮你放不放?”

    顧慈其實沒放過,但輸人不輸陣,就點點頭認真道:“沒問題,我在家玩得可多了。”

    張知魚也沒玩過這最新的衝天炮,還是夏姐兒買給她的。

    顧慈接過來研究了半天才找到引線,用火折子點了放在地上。

    張知魚看著圓圓的炮忽然心跳有些快道:“你知道它往哪邊衝嗎?”

    “它還要衝?它要衝到哪裏去?”顧慈也懵了。

    張知魚手有點哆嗦了,這會兒人少但還有好些大老爺坐在河邊喝夜茶呐。

    顧慈眼疾手快地將炮丟到河裏,不成想這衝天炮還真有些威力,挨到河沿又躥了上來直奔茶攤,“轟”一聲把個茶客驚得四處逃竄。

    夏姐兒正在吃糕,抬頭看到大姐放了她買的衝天炮,眼睛裏滿是讚歎:“這就是衝天炮,它真的能開好大的花啊。”

    這麽大的動靜自然驚動了兩家長輩。阮氏走過來見兒子炸了人家茶攤,忙派人去看有沒有人受傷,又取了一兩銀子囑咐丫鬟:“看看砸壞了什麽沒有,把人家壞了的東西都賠了,若沒有便請茶客再吃一道壓驚茶。”

    好在這樣的玩意兒也就是個花樣子,中看不中用。真有點兒用的哪能流到百姓手裏?茶客急奔了一陣兒還以為雷打下來了,歇住腳兒站在遠處不住地往裏瞧,見是個炮仗就罵罵咧咧地又走回來要自個兒沒喝完的那盞茶。

    攤主卻將碎末葉換成了野趣的正經茶,蘇州本來茶園也多,百姓喝不成那上好的碧螺春,家家也能存點兒沫子嚐味兒。茶攤上最好的也就是五文一杯的鄉下收上來的散茶,離著好喝且差一大截,但比起碎沫子強多了。

    回頭的茶客得這一盞滋味兒,沒得多會兒又快活起來。

    顧家搬家那天張知魚是見過顧家人的,雖然當時阮氏不曾露臉兒,但她還是一下認出來這是隔壁的娘子。

    張知魚見顧慈要走,就拉住他道:“你來了這麽久怎麽不出來跟我們一起玩。一個人在家多無聊啊,往後我們一塊兒玩好不好?”

    顧慈眼睛亮亮地盯著她,雖沒說一個字,誰還看不出他的意思?這是盼著一起出門呐。

    阮氏這才反應過來,這是竹枝巷子的女孩兒,知道她是隔壁張家人後,便又親近了許多,見她隻一個人便將魚姐兒拉到跟前兒道:“好孩子,人多跟爹娘擠散了吧,等會兒隨著我們一塊兒家去就不怕了。”

    那頭張大郎見女兒一錯眼的功夫就惹了這樣的禍事,廢了好些功夫才一頭汗地擠過來。聽得這番話就笑:“不曾走失,小孩子皮,一會兒功夫就鑽得沒影兒,我這就帶她去找她娘。”

    兩人客套了幾句,張大郎早見了她家婆子拿了錢財出去,此時便開口問了賠償,總不好讓顧家全給了。

    阮氏就擺擺手道:“他連個茶杯子也沒摔壞,隻給個壓驚罷了,還算什麽,以後讓孩子們多在一處玩就是了。”

    這會兒天色已經不早,夜風漸涼,阮氏怕顧慈寒了身子便要帶著他家去,走前還對魚姐兒道:“明兒你帶上你家姐妹兄弟一起來找慈姑玩,來了這麽久慈姑還沒見過你們呢。”

    張知魚應了聲兒也跟著爹往回走,他們家還得再逛逛呢。走到半途,魚姐兒忽地想起顧慈手上沒燈,她家裏卻還有盞阿公送的燈,便兩步趕上去把自己的荷花燈塞給他笑道:“喏,這樣你也有燈了。明兒我帶了朋友來給你認識,往後你就自己找她們耍去。”

    顧慈接了燈點點頭也高興起來:“那明兒我在家等你們來,南水縣有什麽可玩的。咱們一塊兒玩,我還沒玩過這邊的遊戲。”

    *

    張家人一直玩到月上中天才一齊慢慢踱步回家。聽說大姐明早要去顧家,還要帶上她,夏姐兒就有說不完的話兒,她早想進去看看裏邊是什麽樣子,第二天竟難得起了個大早拖著大姐就要走。

    早飯且還沒吃,李氏當然不可能放她們出去,而且昨兒人家還多出了銀子,雖別人不在意這三瓜兩棗,張家卻不能不放在心上。

    張大郎已經問過茶攤主確實賠得不多,如此街坊間也就不好再為這幾個錢掰扯。李氏看著兩個孩子便轉身去廚房做了一盒子梅花糕讓魚姐兒帶了去。

    顧家丫鬟昨兒已經見過魚姐兒,知道她們今日要來,早早的就起床留了門。

    阮氏平時就有許多女孩兒用的東西,給顧慈那都是糟蹋了,倒不如送給自己喜歡的乖小孩兒。

    夏姐兒看著院子裏到處都是自己沒見過的花兒朵兒,一路上都嘰嘰喳喳地哇個不停。

    顧家丫鬟看她小臉胖乎乎的跟年畫娃娃似的,都當帶孩子玩兒了,走到哪給她講到哪兒,就這幾步路卻花了足足一刻鍾才走到阮氏房裏,夏姐兒早把口水說幹了,隻左盯盯右看看,拉著大姐道:“大姐,小美人兒呢?”

    阮氏一聽就笑起來朝內室招招手。

    張知魚就見著裏邊走出來一個跟慈姑長得一樣的孩子,不過他穿的是男裝。

    張知魚隻想跟小姐妹一起耍,聲音都尖了:“你是男的?”

    顧慈小聲嘀咕道:“昨兒我可沒說我是女兒家。”

    阮氏就解釋:“我們家總是沒男人,他爹也早早去了,顧慈身子弱,寺廟裏的大師說這是天上盯住了顧家的男人,讓孩子冒充女孩兒過了七歲就能站住了。”

    實際上要遵守的遠不止這些,要當做顧家沒這個人,顧慈都不能叫她娘,隻能叫姨母。

    這都是因著顧慈身體實在太弱了,阮氏從前做多了粗活兒,傷了底子,頭胎就有著艱難,顧慈生下來還沒根筷子長,一年四季都在生病,好幾次差點就沒了,多少大夫顧教諭都帶回來給顧慈看過,看了卻都搖頭說這是胎裏來的弱症,治不得,隻能好好養著。

    阮氏這輩子不求顧慈大富大貴,也沒再要第二個孩子,隻要他能健康活到老就算謝天謝地了,故此才不肯讓叔伯占了一點便宜去。顧慈本本還聽話兒,隻在老家時因他年節上要扮作女兒躲天眼,許多同齡的小孩兒都不肯跟他玩兒。

    阮氏雖然腦子不是很靈光,但到底受了顧教諭許多影響,還記得給孩子找玩伴兒,她從小過得那些苦日子,但偶爾想起一起玩的手帕交也就有甜的時候了。

    張知魚聽了就對他憐愛起來,在她看來這也就是個蘿卜丁,便帶著他一塊兒去花妞家耍棗。

    市井門戶就沒有一個門戶嚴實之說,互相看對了眼的夫妻比比都是,就沒人說嘴的。更別提周圍的小孩兒了,人說男女七歲不同席,這些都是對大戶人家而言,鬥升小民肚子且還沒吃飽哪顧得上禮節。

    有夏姐兒這個土霸王帶著,巷子裏的小孩沒兩天功夫就跟顧慈耍熟了。

    阮氏見兒子不念書的時候臉上笑得也多了,心裏高興,成天兒做些點心讓祿兒給孩子們分。

    雖然剛過了年,人人手裏都還有些甜嘴的,但跟顧家的東西比起來就顯得粗糙了。

    竹枝巷子裏的主婦私下聊天便道,這阮氏果真是個有些心計的婦人,既給了她們一個下馬威,又討了孩子們的好,就如今自個兒在家罵一句,小猢猻還得說比不上阮氏,反把自己氣了個仰倒。

    主婦們不約而同地就生出個模糊的印象,這阮氏恐怕是個真老虎最好不要惹,從此對顧家便有些謹慎,不再日日等著看樂子了。

    但這番動作終究惹了人眼,周圍都有些知道竹枝巷子新搬來的人家是個頂有錢的肥羊。

    正月十七這晚張家人都已經打起輕鼾,卻聽見顧家鬧哄哄的一片。

    李氏就推張大郎:“你去看看,那一家子也是婦孺,有個什麽也幫把手。”

    張大郎起身披了衣服抓了刀就朝顧家跑,不出一刻鍾地上就躺了個鼻青臉腫的毛賊。

    李氏一看就認出來是隔壁巷子賣豆腐的,夏姐兒睡眼惺忪地醒來見著賊是誰,就跟爹說:“這人跟耗子一樣壞,把他跟貓關在一起,貓吃耗子肯定也吃他。”

    魚姐兒就跟她說:“你還不知道嗎,爹就是咱們家的大貓呐。”

    夏姐兒覺得也是,自家從來沒進過賊,爹說不好真的貓變得,就拉了李氏往屋裏走,給張大郎留個背影道:“貓吃老鼠可嚇人,娘今晚跟我睡,這樣娘不害怕。”

    張大郎看著小閨女抖如糠篩的手,將毛賊一扛便給衙門連夜送了個開門紅。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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