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界門口電線杆子上掛著兩顆人頭！

  顧水生！莫金生！

  老天爺！這回出大事了。一傳十，十傳百。法租界瞬間炸了窩。

  掛人頭的事情自從日寇占領上海以後，在老城廂那邊經常發生。這是日本鬼子慣用的把戲。在電線杆子上掛人頭，下麵寫個橫幅：抗日分子某某某。推行白色恐怖。那人頭掛上去以前，在水裏泡一天，搞得灌水浮腫，麵目全非。日本鬼子說是誰就是誰，根本無法辨認。

  然而都是在老城廂，在法租界掛人頭還是破天荒頭一回。

  人群從四麵八方趕來看熱鬧。但是大世界周圍有日本鬼子憲兵把守，不放任何人進去。眾人隻得遠遠地立在外麵觀瞧。不一會兒便把愛沙尼亞路擠得水泄不通。交通陷於癱瘓。

  巡捕們急急忙忙跑去公董局找總董奧利維拉先生報告。

  奧利維拉先生直急得抓耳撓腮、焦頭爛額。本來這種事情應該由莊探長去處理的。可是他剛剛死裏逃生，在家裏臥床不起。

  早上奧利維拉先生去探望過的。莊探長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根本就像個死人一樣。雅克琳娜莊坐在床邊，手裏捧著個玻璃盒子，裏麵放著莊探長被割下的四根肖邦手指頭。一會兒看看牆上油畫框裏彈鋼琴的肖邦的四根手指頭，一會兒看看玻璃盒子裏的四根手指頭，一會兒看看躺在床上缺了四根手指頭的丈夫。長籲短歎，悲傷得成了一株幾近枯萎的百合花。

  奧利維拉先生看著她的樣子，簡直傷心欲絕，想過去親吻她，安慰一下。但是看看她手中玻璃盒子裏的四根手指頭，再看看半死不活的莊之鶴。生怕他詐屍從床上跳起來，從玻璃盒子裏掏出四根手指頭來掐他的脖子。所以胡亂說了幾句詞不達意的安慰的話便退出來了。

  現在怎麽辦呢？

  四根手指頭的事情還沒完，又來了兩顆人頭。猛地油！我該如何處理兩顆人頭呢？做兩個大號的玻璃盒子把人頭裝進去，放在什麽空曠的地方供看熱鬧的人群參觀，從而解決交通堵塞？

  還是怎的？

  奧利維拉先生一籌莫展。

  躊躇半晌，突然腦袋嗡的一聲，想起一個人來：

  莫金生！

  他根本不相信大世界廣場電線杆子上掛的是莫金生的人頭。莫金生肯定還好好地呆在莫家灣，退隱江湖，種花，寫毛筆字呢。像所有經曆過大事、見過大世麵的中國老頭那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莫金生是製造混亂的高手，同時也是消除混亂的高手。仿佛一枚硬幣的正反麵。以毒攻毒，非他莫屬。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眼下隻有這一條路可走：請莫金生出山，重回法租界巡捕房，收拾爛攤子。

  奧利維拉先生決定馬上去莫家灣走一趟。隻要莫金生能幫他擺脫困境，即便把巡捕房總監的位置讓給他坐兩天也在所不辭。

  如此這般，奧利維拉先生獨自一人，連個隨從也不帶，離開公董局大樓，坐汽車去了自來水橋碼頭，換乘莫家灣的擺渡船，一路輾轉，來到了莫家灣。

  莫金生早得到消息，親自到小碼頭上迎接。

  隻見他一身褐色粗布短打，腳上一雙黑布鞋。和以前相比，身體消瘦了許多，麵部也蒼老了許多。然而精神矍鑠，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光頭還是那個光頭，依然星光耀眼、閃閃發亮。

  “總董大人閣下！大駕光臨！蓬蓽生輝！莫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莫金生笑嗬嗬地說道。臉上的表情既恭敬又不謙卑，既熱情又不過火。這是他在法租界巡捕房與洋人打交道這麽多年練就的獨門絕技。一分鍾以前還覺得他非常順從非常好說話。一分鍾以後又覺得他特別不順從特別不好說話。讓洋人永遠猜不透他的脾氣，腦子裏在想什麽。

  莫金生請奧利維拉先生沿著桂花林蔭大道走進莫家花園，穿過幾個院落，來到他的法式小洋樓。

  幾個仆人在門口排成一排恭候嘉賓，把奧利維拉先生迎進法式小客廳。

  “總董大人閣下，喝咖啡還是茶？”莫金生笑容可掬地問道。

  奧利維拉先生努力放下洋人的傲慢，讓自己盡量表現得謙遜一些，畢竟他是來求這個曾經在法租界叱吒風雲的老頭子的。故而在臉上堆起近乎諂媚的笑容，說道：

  “莫督察長，我聽他們說你這裏有五十年的普洱王，如同楓丹白露宮殿裏珍藏的葡萄酒一樣，喝一口令人回味無窮，能不能讓我品嚐品嚐？”

  “哦？總董大人閣下，想不到你連這個都曉得！哈哈哈。我的普洱茶確實有五十年的。剛好有個茶餅我還沒動過，給你拿回去喝好啦。咱們今天喝我自己釀的桂花酒，如何？”

  “桂花酒？噻崩（法語：好）。你釀的桂花酒我也聽說過的。太榮幸了。謝謝。”

  奧利維拉先生回答。一邊說話，一邊非常有禮貌地使勁點頭。其實他在當總董之前一直是這樣彬彬有禮的。隻是當了總董以後，這頂禮帽就被他掛在衣帽架上，再也沒碰過一回。現在情勢所迫，隻好拿出來重新戴上。

  莫金生微微一笑，吩咐一個仆人去拿普洱茶，另一個仆人去拿桂花酒。

  不一會兒，仆人把普洱茶拿來，裝在一個描金錦盒裏，金光燦燦，顯得極為貴重。

  莫金生接過金盒子來，順手放在奧利維拉先生旁邊的小圓茶幾上，隨口說道：

  “喏，總董大人閣下，五十年的普洱茶就是這個小玩意兒了。說實話我是喝不慣普洱茶的。你瞧放在我這裏落了一層土。送給你總算有個用場。一會兒你別忘了帶走。”

  奧利維拉先生慌忙站起來，“這怎麽可以呢？禮物太貴重了。莫督察長，你太客氣了！很慚愧我什麽禮物也沒有帶來送你。”

  “哎呀，快請坐，總董大人閣下。區區一個茶餅而已。何足掛齒？”

  莫金生大大咧咧地說著，將奧利維拉先生拉回到扶手椅上坐下。

  此時另外一個仆人捧著一壇桂花酒進來，放在桌子上。然後又拿來幾個粗瓷大碗，放在酒壇子旁邊。

  莫金生興高采烈地走過去，親手斟了兩碗酒，端過來遞給奧利維拉先生。

  “總董大人閣下，請品嚐。”

  奧利維拉先生雖然在上海生活多年，但是很少喝中國白酒。偶爾喝一回，都是用酒盅的，從來沒用過這樣的大碗。他知道中國人喝酒都講究幹杯的，一口喝幹杯中酒，來個底朝天。然而那都是酒杯，這可是大海碗啊！

  “莫督察長，這個，好大的碗，也要幹杯嗎？”奧利維拉先生端著粗瓷大碗問道。

  “哈哈哈。總董大人閣下，當然了。感情深一口悶。當然要幹碗了。”莫金生哈哈大笑道，“我先幹為敬。”一仰脖，咕嘟咕嘟，一大碗酒都喝光了。

  猛地油！奧利維拉先生倒是頗有些酒量的，當然不怕喝酒。可是這麽一大碗，喝進肚子裏，待會兒得撒多少泡尿啊！他堂堂一個總董先生，跟人談事，說不了三句話就要起身去撒一泡尿，那該是多麽尷尬？

  然而別忘了，法租界還有兩顆人頭等著他呢！就像中國人常說的那樣，足夠他喝一壺的了！如果現在不喝一大碗，回去就要喝一大壺。兩害相權取其輕。與其回去喝一壺，還不如現在喝一碗！賣喝的（法語：丟他娘的）！幹！

  奧利維拉先生端起粗瓷大碗，學著莫金生的樣子，咕嘟咕嘟，一口喝了一碗酒。

  “好！痛快！夠朋友！總董大人閣下，你有啥事找我，請吩咐吧！”莫金生向奧利維拉先生翹起大拇指，豪爽地說道。

  “莫督察長，我確實有事情找你！為了……，噢，請原諒，我要先撒泡尿。請問衛生間在哪裏？”奧利維拉先生臉紅紅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