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腳炳根在三個野蠻人裏頭本來就是最能說會道的。雖然喝多了酒，舌頭拐彎有點費勁，但是好像比清醒的時候更能聊了。

  他大著舌頭說道：“陽仔，跟你這麽說吧，那個李不群簡直是我們三個野蠻人的偶像！”

  “哦？真的嗎？”騰飛做出不相信的表情。

  爛腳炳根打了個酒嗝，解釋道：

  “你曉得我們哥仨被人叫做‘三個野蠻人’？為啥呢？因為我們哥仨做事根本不講規矩，肆無忌憚、隨心所欲，想幹啥就幹啥，一言不合就開打。什麽江湖義氣、言而有信、正人君子，之類的，對我們來說全是放屁。我們哥仨心甘情願做個無恥之徒，活個逍遙自在。就像孔聖人常說的那樣，痛痛快快地拉自己的屎，讓別人聞味去吧！管他娘的！

  我們哥仨被全上海灘罵野蠻人下三濫罵了這些年。連我們自己都相信了，我們是天底下最無恥的爛衰人！可是萬萬沒想到，一人更比一人爛，一山更比一山高。試問天下爛衰人哪個強？李不群才是王中王！跟他相比，我們哥仨那點兒背信棄義算個屁呀！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陽仔，你曉得麽？這李不群本來是共產黨，後來叛變投靠了國民黨。等日本人來了，他又叛變投靠了日本人。他連著叛變兩黨，然後又叛變中國，簡直是叛變專家。若論背信棄義的本領，他簡直甩我們哥仨幾條街都不止。我們實在太崇拜他了。”

  騰飛當然知道李不群。而且來上海之前，他已經在李不群的名字上畫了黑圈。若是有機會一定除掉這個狗漢奸。可是當著野蠻人的麵，他裝作第一次聽說李不群的名字似的，瞪大眼睛說道：

  “老天爺！想不到天底下真有這樣的人！叛變來叛變去的，變戲法一樣，簡直比變色龍還厲害。”

  “這回你曉得了吧？要不我怎麽說他是我們哥仨的偶像呢。”爛腳炳根吸了吸流出來的鼻涕說道。

  “他現在也是我的偶像了！”騰飛將一雙眼睛瞪得通紅，“根哥，還有沒有酒？我還要喝二兩。”

  “好陽仔！好酒量！酒有的是。我去再開一瓶。”

  爛腳炳根站起身來，依裏歪斜走到酒櫃旁，搖搖晃晃拿出一瓶威士忌，砰地一聲打開了。舉著酒瓶子，依裏歪斜走回來，搖搖晃晃斟滿三個杯子。這一連串動作做下來，竟然什麽都沒打碎，簡直奇跡。

  三人端起酒杯，碰一下，又一口幹了。

  爛腳炳根渾身軟得像麵條，從沙發出溜到地上。然而舌頭卻變得利索了，躺在地上仰頭看著騰飛說道：

  “陽仔，傅會長為啥要你認識李不群？因為他除了是叛變專家之外，還是個特務專家。他一來七十七號就給我們提建議，要把這裏改造為特務總部。一進大門那兩排新蓋的房子，你看到沒有？就是他的主意。到時候在裏麵埋伏荷槍實彈的特務，若是有抗日分子膽敢闖七十七號，一進門就打成篩子了。

  還有二進院，地上新鋪的青磚，你看到沒有？也是他的主意。要把二進院改造成特務培訓基地，中間是操場，四周建圈房子當教室。經他培訓以後，我們維持會的蝦兵蟹將，個個都能變成身懷絕技的特務，那該有多威風？有了這些特務，抓幾個抗日分子，還不是易如反掌、手到擒來？

  後麵的院子，待會兒我們帶你去看。本來有一排花房，還有個大棚。還是他的主意！把花房改造成牢房，把大棚改造成審訊室。審訊室裏布置各種各樣的刑具，五花八門什麽都有，我反正以前見都沒見過。

  等以後抓了抗日分子，直接關進去。若是有錢，交贖金放人。若是沒錢，直接殺頭。若是有共產黨，嚴刑拷打，逼他交代出同夥來。一並抓了，交給日本人領賞。

  李不群在共產黨裏麵待過，所以他的眼睛特別毒。他說共產黨人身上有種特殊的勁頭，他一眼就能看出來，誰也蒙不了他。所以被傅會長奉若上賓，請他來七十七號，除了搞和平運動之外，還要幫我們抓共產黨。

  陽仔，你曉得抓到共產黨交給日本人，會大大的有賞。有了李不群，咱們等於多了條通天的大財路！你說，他的本事大不大？是不是一個大人物？”

  “不錯。他真是個大人物！”騰飛因為喝多了酒，似乎生怕自己說話含混不清，這幾個字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來的，“根哥，再給我來一杯。”

  “陽仔，你真好酒量。我屁股粘在地上了，動彈不了。雲吞麵，你幫陽仔倒酒喝吧。”爛腳炳根在地上說道。

  雙槍雲吞麵試著去拿酒瓶子，抓幾回都沒抓住，氣哼哼地說道：“他娘的！酒瓶子長腿了，跟老子捉迷藏。老子不跟你玩了。”說完胳膊脫臼似的垂下來。頭一歪。順嘴角流起了哈喇子。

  “你們都不管我是吧？”騰飛翻著醉眼說道。

  “陽仔，你好酒量。你自己接著喝吧。我陪不了你了。”雙槍雲吞麵一邊流哈喇子，一邊親熱地說道。

  騰飛隻得自己伸手拿過酒瓶子。他根本不往杯子裏到，直接嘴對嘴，仰脖咕嘟咕嘟喝光了。抬手一甩，把空酒瓶子扔了出去，嘩啦一聲在門口摔得粉碎。然後將身體往後靠在沙發背上，閉上眼睛，立刻便睡著了，鼾聲如雷。

  這鼾聲仿佛會傳染似的，雙槍雲吞麵和爛腳炳根二人聽了，立刻閉上眼睛睡起覺來，眨眼便鼾聲如雷。

  三個人的鼾聲頓時氣衝霄漢，險些把房頂都震塌了。

  就在這個時候，鐵錘林蠻子帶著李不群踏著鼾聲的節拍走進來。

  二人在門外就聽見屋子裏的鼾聲，還以為從哪裏跑進來幾隻狗熊了呢。急急忙忙進屋查看，不想一腳正踩在碎酒瓶子上。直把二人嚇了一跳。

  隻見爛腳炳根、雙槍雲吞麵和騰飛三個人，一個躺在地上，兩個歪在沙發上，正睡得死去活來。

  “老天爺！這一顆煙的工夫。你們哥仨咋喝成這樣了？”鐵錘林蠻子大吼大叫道。

  三個人鼾聲賽過狗熊，誰能聽見他喊什麽？

  鐵錘林蠻子一步跨過去。搖煤球似的，搖搖這個，搖搖那個。捏泥人似的，揪揪這個，揉揉那個。胳膊都搖酸了，嗓子都吼啞了，好半天才把三人弄醒。

  “瞧瞧你們哥仨，怎麽沒事喝起酒來？弄成這樣子？耽誤事情。”鐵錘林蠻子抱怨道。

  雙槍雲吞麵和騰飛隻會大眼瞪小眼看鐵錘林蠻子，根本說不出話來。

  隻有爛腳炳根還口齒利索，解釋道：“我們本來想喝茶來著。沒耐煩去叫人準備。正好酒櫃裏有洋酒。就喝了二兩威士忌。”

  “二兩威士忌？”鐵錘林蠻子將眼睛瞪成牛蛋大小，“誰不曉得你們的酒量？二兩威士忌能喝成這樣？”

  “噢！說岔了。不是二兩，是兩瓶。”爛腳炳根解釋道，“我和雲吞麵倆人喝了一瓶。陽仔一人喝了一瓶。”

  “啥？陽仔？你一人喝了一瓶？”鐵錘林蠻子驚叫一聲問道。

  騰飛臉通紅仿佛罩上了一層紅布，幹張嘴說不出話來，仿佛啞巴似的拿手亂比劃。誰也不明白他想說什麽。

  李不群自打進門以後便一言不發。一雙眼睛猶如探照燈似的晃來晃去。現在終於不晃了，將目光固定在騰飛臉上，盯著他瞧。口中不陰不陽地說道：

  “你就是陽仔？年輕人，能把老江湖野蠻人喝趴下。真是海量。”

  騰飛也拿眼睛盯著李不群，朝著他用手一通亂比劃。

  “陽仔，他便是我說的李不群李先生了。”鐵錘林蠻子介紹道。

  騰飛聽了，依舊是用手亂比劃一通。

  李不群笑著搖搖頭，說道：“年輕人，沒見過你這樣的。傅會長選你做對外聯絡部主任。你頭一天就喝得爛醉。以後做事能牢靠麽？你讓傅會長怎麽信任你呢？”

  騰飛似乎聽懂了李不群的話，不再亂比劃了，隻是用手使勁指指房門口的碎酒瓶子。

  此時雙槍雲吞麵似乎酒醒了一些，看看李不群，又看看騰飛。俗話說酒逢知己千杯少。他打心眼裏喜歡這個能像他們一樣放蕩不羈、不管不顧喝大酒的陽仔，生怕李不群在傅會長那裏說他的壞話，於是對李不群辯解道：

  “李先生，你莫要說陽仔。都是爛腳喝多了亂講的。他沒喝一瓶。那瓶酒自己長腿跑了。跑到門口摔碎了。不信你自己看看去。”

  李不群冷笑一聲道：“不用看。我就是踩著碎玻璃進來的。地上是幹的，一滴酒也沒有。還好酒瓶子隻是長腿，跑到門口便摔碎了。若是長了翅膀肯定飛走了。那就說不清楚了。”

  爛腳炳根打個酒嗝，閉上嘴，不敢再言語了。

  李不群歪著頭對鐵錘林蠻子氣哼哼地說道：“老林，你看陽仔醉成這樣子，我怎麽和他說話呢？還是等他酒醒了再找我吧。”

  說完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