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飛輕輕推開大門，走進院子。隻見小天井的兩邊栽滿了香水玫瑰，鬱鬱蔥蔥，花開得正豔，陣陣濃鬱的香氣撲鼻而來，讓人如飲玉液瓊漿，感覺醉醺醺地，有些飄飄然起來。

  “這些花都是我爹栽種的。二樓也被我爹改成了花房，不能住人了。”

  美娟解釋道，

  “他後來有一陣子天天呆在這裏。一呆就是一整天。睡覺的時候才回去。”

  “這些花真美。”騰飛呆呆地說道。

  “這是香水玫瑰。是小杜給我爹的品種。本來隻有傍晚的時候才有香氣的。後來不曉得被我爹怎麽鼓搗的，從早到晚都有香氣了。我都很少進這裏來，一聞這香味喉嚨發甜，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手腳發軟。”美娟喋喋不休地說道。

  “我說呢！”騰飛恍然大悟似的說道，“怪不得我一進院子就感覺頭重腳輕呢。原來是這花的香氣讓人醉。”

  “真的呀？”美娟顯得很高興的樣子，“以前就我一個人醉。別人聞了都沒事。他們還說我是花粉過敏。現在好了。你也醉了。咱們倆一樣。待會兒說給他們聽。”

  美娟一步跳上台階，推開了房門。

  “咱們別老在院子裏說話。快進去吧。你爹的靈堂在裏麵呢。”

  騰飛的心突地一跳，答應一聲，跟著美娟走進去。

  屋子正中赫然一個碩大的供桌，擺放著貢品、香爐、香蠟，香煙繚繞。周圍一圈長明燈，影影綽綽。佛龕裏供奉著他爹星火的牌位。旁邊矗立著一個巨大的關老爺木雕像。這個靈堂是水生布置的。他最喜歡關雲長和星火，所以把他們兩個擺在一塊堆。

  “你自己跟你爹說話吧。我去樓上花房等你。”美娟說道，抬步輕輕地走上樓。

  靈堂裏隻剩下騰飛一人。

  他直直地注視著他爹星火的牌位，愣了好一會兒。本以為自己這麽久才回來爹的靈堂祭拜，一定會悲痛的大哭一場。然而沒有。他的心髒隻在走進靈堂的一刹那猛烈地跳動一下，現在卻變得很平靜，猶如飛鳥歸林。

  香爐裏一縷青煙盤旋升起，長明燈燭火閃爍，一切悄然無聲。

  供桌下麵堆放著小山一樣的香。

  騰飛過去拿了三支出來，點燃了，口中輕輕叫了一聲：“爹。”

  他雙手把香高高舉過頭頂，朝爹的牌位拜了三拜，把香插進香爐裏。

  然後弓著身退回去。跪在地上的蒲團上，給爹磕了三個頭。

  他就這樣跪在蒲團上，直起上身，對著爹的牌位，輕聲說道：

  “爹！兒子回來了。

  我飛了這麽遠，心裏一直想著你，現在終於飛回來看你了。

  謝謝你給了我生命，把我帶到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裏。謝謝你的撫育和教誨，指引我的生命走上正路，給了我理想，給了我勇氣，讓我朝著目標一直走下去。

  爹！我現在回來上海灘，繼續做你沒有做完的事情。你可以安息了。”

  騰飛說完，又給爹磕了三個頭，然後立起身來，離開靈堂，輕輕順樓梯上二樓，去看他出生的地方。

  他一邊上樓梯，一邊想起自己出生那天的事情。

  他是和孝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據他爹講：

  誰也沒生你，你從小急脾氣，還不會走路呢就會跑了，是你自己從娘肚子裏跑出來的。可是孝龍就不同了。好家夥！那動靜可大了！

  你水生叔因為抽鴉片煙，大兒子正始出生不會哭，差點兒憋死。他就從此把煙戒了。到了生孝龍的時候，他緊張得要命。早早地把張醫生、護士，還有著名的婦科專家劉大夫請過來接生。他和大老婆、老媽子、七大姑八大姨，一大家子人守在小老婆的二樓。你上雲叔帶著一大幫兄弟守在樓下。草木皆兵，如臨大敵。

  還好孝龍這回沒掉鏈子，一出生就會哭，赦免了眾人。你水生叔這才想起來我老婆也要生了，連忙請著名婦科專家劉大夫帶著護士和張醫生來我這裏幫你娘接生。

  他們進屋的時候，我正忙著擦地呢。

  其實那個著名的婦科專家劉大夫，除了會說情況良好，啥也不會幹。我早看出來了，還用等著他給你娘接生？我自己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

  所以我就跟他們說，我這邊情況良好，不用你們幫忙。我兒子早生出來了，要不然怎麽叫騰飛呢！我快腳星火的兒子是會飛的。

  騰飛想著想著，爹的那張臉一直在眼前晃，這些話一句一句仿佛他在自己耳邊親口說的一般。

  就這樣不知不覺來到了二樓。一陣強烈的陽光夾著花香鋪麵而來。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隻見二樓早已換了天地，全部打通，變成了一個碩大的花房。鮮花盛開，陽光明媚。恍然間有如來到了世外桃源。

  樓梯口不遠處，有個大樹根做的茶桌，是水生當年收拾花房累了喝茶休息的地方。

  茶桌周圍散亂地擺放幾個樹墩子當椅子。美娟坐在一個樹墩上，將頭埋在臂彎裏，在嚶嚶地哭泣，似乎沒有聽見騰飛的腳步聲。

  “美娟，你怎麽了？”騰飛過去坐在她身邊的一個樹墩上。

  美娟將頭抬起來，眼神空洞地望著騰飛，問道：“你是哪個？”

  騰飛被她問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伸手將大拇指上的祖母綠大戒指晃了晃。

  “我是霹靂火騰飛呀！”

  “騰飛哥！”美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一頭撲進騰飛的懷裏，“我想我爹了。也想我娘了。這麽久我都沒有想過他們。怎麽你一回來我就開始想他們了？”

  騰飛說道：“是不是因為我在下麵祭拜我爹，把你惹得想起你爹娘來，所以這樣傷心？”

  “我也不曉得。我剛才自己上樓來坐在這裏。突然好像聽見我爹跟我說話。說什麽我也聽不清楚。回頭看他又找不見人影。”美娟在騰飛懷裏抽泣著說道，“可是我真的聽見爹跟我說話來著！騰飛哥，你說人死了以後有沒有靈魂？”

  “沒有。人死了如同煙消雲散。什麽都沒有。”騰飛十分肯定地回答。

  “若是沒有靈魂，為什麽剛才我聽見爹說話呢？就像他還活著一樣？”

  “那不是你爹的靈魂，那是你對爹的愛。”騰飛向美娟解釋道，

  “你的愛不會因為他的死亡而終止，反而會更加強烈。因為你愛他，所以他一直活在你心裏。你一想他，他的音容笑貌就會活生生地出現在你的腦海裏，讓你覺得好像他在跟你說話似的。

  我跟你一樣，剛才上樓的時候，恍惚中好像也聽見我爹說話來著，講我出生那天的事情。真真切切。

  他已經死了。化為塵埃，隨風而逝，無影無蹤。

  因為我的愛，他才繼續活著，在我心裏邊。所以我一想他，他就會來找我。根本不是他的靈魂，而是我對他的愛。”

  美娟從騰飛懷裏抬起頭來，望著他說道：“騰飛哥，我懂了。”

  騰飛笑了笑，說道：

  “你爹和我爹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他們倆活著的時候，各忙各的事情，難得見一麵。死了以後卻是樓上樓下天天在一起了。我爹在樓下當木牌位和關公做伴，正好是腳的位置。你爹在樓上種花，豈不是手的位置麽？這才叫手足情深呢！不曉得他們老哥倆每天過的多開心呢。我們不要在這裏打擾他們了。走吧。一會兒孝龍和小虎該來了。咱們去弄堂口迎他們去。”

  “好的。”美娟聽了騰飛這番話，破涕為笑。站起身來，用手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走吧。”

  兩個人一前一後離開水生的花房，下樓去，出了星火的靈堂，來到弄堂裏，一起向外走。

  “美娟，你說孝龍和小虎還能認出我來麽？”騰飛一邊走，一邊問道。

  “認不出。”美娟笑著回答，“尤其你今天臉上這顏色。纏上紅包頭你就是如假包換的阿三哥。他們肯定認不出你來。”

  騰飛聽完哈哈大笑。伸手進懷裏，變戲法似的摸出一個印度巡捕的紅包頭來，三下兩下纏在頭上。脫下短打外衣，翻了個麵，裏朝外穿在身上，竟然是紅頭阿三哥的巡捕製服上衣！

  “乖乖！”美娟見騰飛眨眼間又變了個人，大吃一驚，不由得失口叫了一聲。

  “走！我們過去藏在過街樓門洞裏，給孝龍和小虎打個埋伏。”騰飛說道，“這兩個家夥小時候玩摔跤誰也摔不過我。每次非要趁我不備，搞偷襲才能摔倒我。這次我也給他們搞個偷襲。看看他們倆的功夫有沒有長進。”

  “太棒了！快去！”

  美娟頓時來了興致，尖叫了一聲，邁開兩條大長腿，像個小鹿一樣朝著過街樓門洞奔過去。

  騰飛不敢怠慢，甩開兩條飛毛腿，一陣風攆過去。終究慢了半拍。跑到過街樓門洞口比美娟差了一個身位。

  “怎麽樣？霹靂火？咱們倆誰跑得快？”美娟得意地問道。

  “你快。我早說我跑不過你的。”騰飛憨厚地笑笑，露出兩顆大門牙。

  這時候門洞外麵突然傳來一陣汽車的轟鳴聲，肯定是孝龍和小虎他們到了。

  騰飛連忙拉了美娟一把，打個手勢，兩個人並排藏在門洞後麵，後背緊貼住牆。

  片刻，隻聽劈裏啪啦的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

  眨眼功夫，孝龍、小虎、肖克，三個人急匆匆地穿過門洞，走進弄堂。

  說時遲那時快。騰飛突然一把攥住美娟的手腕，啪地向後一擰，給她來了個擒拿，另一隻手捂住她的嘴。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美娟猝不及防。先是吃了一驚，但是馬上心領神會。立刻把眼睛一閉，身體軟綿綿地向後一靠，後背貼住騰飛厚實的胸膛，心甘情願地做了他的人質。

  騰飛抓著美娟假裝人質，朝著三人大喝一聲：“站住！”

  三個人被喊聲嚇了一跳，猛地回頭看，隻見不曉得哪來的一個紅頭阿三竟然抓了美娟做人質。

  這還了得？！

  三個人立刻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哇呀呀暴跳如雷。

  “放開她！”肖克叫了一聲，身體像隻離弦的箭一樣射過去。

  “紅頭阿三！不許撒野！”孝龍和小虎齊聲喝道，一左一右，猶如兩頭獅子猛撲上去。

  騰飛連忙鬆開美娟，把她推在一旁。

  他見肖克等三人來勢凶猛，立個門戶，使一招大鵬展翅，揉身迎敵。

  肖克他們三個正在氣頭上，恨不能活吞了這個紅頭阿三，哪還顧得上講究什麽招數？當下把騰飛圍在當中，拳頭橫掄，飛腳亂踹，腦袋猛撞，全是拚命三郎耍王八拳打群架的套路。

  霎時間，乒乒乓乓，咚咚鏘鏘，哎呦媽呀。

  四個人打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