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之鶴衝著花蝴蝶聳聳肩攤攤手，說道：“木須花，你不是認識金經理嗎？我聽不懂他說話。你能不能幫我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等你聽明白了再告訴我？尾勿膿？”

  花蝴蝶撓了撓頭，答道：“行吧。莊探長，我試試看。”

  他蹲下身，不急不躁，細聲細氣地對金富說道：

  “金經理，人家莊探長是四分之三洋人，你的中國話說的羅裏吧嗦跟繞口令似的，人家能聽得懂麽？尾勿膿？還是我跟你聊吧。你先別著急啊。咱們一點一點來，慢慢聊，也許就能說清楚了。我先問問你，你身上的血是怎麽來的？”

  “花經理，你這個問題問的實在太清晰了，有水平！”金富向花蝴蝶翹起了大拇指，回答道，

  “我剛才去樓頂露台找那個送扁擔的。發現他被人割斷了脖子倒在地上，流了一地血。我一害怕，轉身就跑，結果一腳踩在血上，滑了一跤，沾了滿臉滿身血，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怎麽樣？這回聽清楚了吧？”

  “是你這回說清楚了。”花蝴蝶接著問道，“我問你，那個送扁擔的是什麽人呢？”

  金富擦擦頭上的汗水，皺起眉頭，反問道：“花經理，你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幼稚了，沒水平。送扁擔的當然是送扁擔的人了！肯定不是送板凳的人了！你問他是什麽人是什麽意思？”

  花蝴蝶撓了撓頭，覺得跟金富聊天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點像走迷宮，他於是說道：“金經理，你先別著急啊。咱們先不提板凳的事情好不好？光說扁擔？”

  “好。光說扁擔。”

  “好。那你講講扁擔的事吧。”

  “好。”金富點點頭，“那我得從頭說。今天早上。不對，應該是今天上午。準確地說是快到中午還沒到中午的時候，有一個小個子雜貨店的夥計扛著一麻袋扁擔走進我們銀行。我就過去攔住他。因為來銀行的人都是扛著一麻袋錢，還沒見過有人扛著一麻袋扁擔來銀行的。

  我就問他扁擔怎麽回事？他回答說上樓頂。

  我立刻想起來，我們銀行大班傑克先生在樓頂露台上搞了個小花園，種了些花草植物。說不定是傑克先生訂購的扁擔，準備在露台上搭個葡萄架，種葡萄以後釀葡萄酒。我們中國人搭葡萄架一般都是用竹竿的，可是洋人興許更喜歡用扁擔搭葡萄架呢，誰曉得？

  洋人愛用扁擔就用唄。誰敢管他們？他就是用板凳搭葡萄架我也不敢說什麽呀！因為傑克先生有事出去了，不在辦公室，我又沒辦法問他，又怕耽誤了他的葡萄架，等他回來罵我。所以我就讓那個送扁擔的人上樓頂去了。

  後來就到中午了，我就去吃飯了。

  等吃完飯我回來大堂，就趴在桌子上睡午覺了。

  後來就醒了，可是還覺得困，就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後來就聽見外麵槍聲大作了。老天爺！就跟有人在鐵桶裏放鞭炮似的，乒乒乓乓，砰砰啪啪，響個不停。我連忙鑽進桌子底下藏起來。一直等到槍聲停止，我也不出來。誰曉得會不會再打槍呢？

  我正準備藏在桌子底下一直到下班呢，沒想到傑克先生回來了。他把我從桌子底下拉出來，問我剛才大世界門前小廣場上打槍怎麽回事？

  我說我哪兒曉得啊！打槍的時候我一直藏在桌子底下來著。

  傑克先生說：你作為一個大堂經理太不稱職了。遇上打槍這樣的事情，怎麽能藏在桌子底下躲著呢？

  我回答說：我藏在桌子底下又不是為了躲著，而是盡全力保護銀行財產來著。

  傑克先生聽了納悶，問我：你藏在桌子底下保護什麽銀行財產？

  我回答：我這個人，金富，大堂經理，吃苦耐勞，體重二百五十斤，分量擺在這兒呢，難道不是銀行財產麽？還有被我身體壓在底下那四塊大理石地板，難道不是銀行財產麽？我藏在桌子底下，保護了銀行的大堂經理和四塊大理石地磚的財產安全，怎麽能說我不稱職呢？

  傑克先生被我駁得啞口無言，說不出話來了。

  後來我就問他：傑克先生，你訂購一麻袋扁擔做什麽用？是為了搭葡萄架嗎？

  他回答說：我沒有訂購扁擔。

  我一聽心裏咯噔一聲。壞了！沒準兒是個飛賊偽裝成送扁擔的上樓頂去偷東西。

  我連忙問別的人有沒有看見那個送扁擔的人出去？他們誰也沒看見。

  我一聽心裏咯噔一聲。壞了！沒準兒那個偽裝成送扁擔的飛賊已經偷完了東西直接在樓頂上飛簷走壁跑了。

  我連忙跑去樓頂露台查看情況。結果發現找那個送扁擔的被人割斷了脖子倒在地上，流了一地血。我一害怕，轉身就跑，結果一腳踩在血上，滑了一跤，沾了滿臉滿身血，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怎麽樣？這回聽清楚了吧？

  姑姑的，這說話說得真是累死我了。早知道報案這麽累人，我就叫別人來報案了。”

  花蝴蝶耐著性子從頭聽到尾，豎著耳朵全神貫注一個字不落，聽完納悶問道：“金經理，說了半天，板凳呢？”

  “老天爺！怎麽又說回來了？”金富急得直揪頭發，“這裏邊沒有板凳什麽事。隻有扁擔！”

  花蝴蝶點了點頭，說道：“你的意思是說，隻有一個送扁擔的人被殺死在你們銀行大樓樓頂露台上，被你發現了，你來報案。對麽？”

  “對的！我的親娘唉！蒼天啊！這回你總算聽清楚了。”金富帶著哭腔說道。

  “是你總算說清楚了。”

  花蝴蝶撇著嘴朝金富笑了笑，站起身來。蹲了這麽半天，兩條腿都麻木了。他一邊活動腳腕子，一邊對莊之鶴說道，

  “莊探長，金經理來報案，說是有個送扁擔的夥計被人殺死在銀行大樓樓頂露台上，請你派巡捕去搜查現場。”

  莊之鶴驚歎一聲道：“蒙地油（法語：我的上帝）！他扁擔長板凳寬地說了這麽半天，囉裏囉嗦的，原來就這一句話的意思？尾勿膿？”

  “是的。莊探長。”花蝴蝶回答。

  莊之鶴心中暗忖：怎麽偏偏在小廣場八路軍新四軍武工隊和日本憲兵交火打槍的時候，旁邊銀行大樓樓頂露台上有個人被殺死了，僅僅是個巧合嗎？也許是個重要線索呢！想到這裏，他不敢怠慢，立即叫幾個巡捕去銀行大樓樓頂露台搜查。

  金富吵吵著也要一起去，被莊之鶴攔住，說他有重大殺人嫌疑，乖乖地坐在地上不許動。

  “老天爺！我這不是倒黴催的麽！非要自己來報案。早知道讓徐平安來就好了！”金富垂頭喪氣地說道。

  過了一會兒，幾個巡捕搜查完畢，小跑著回來。

  “報告探長，送扁擔的夥計是個日本憲兵假扮的。我們在他身上發現了這個。”

  巡捕把搜查到的小鐵牌交給莊之鶴。跟野藤井二等鬼子兵的鐵牌一模一樣。上麵寫著名前：荒阪三吉。原來也是個日本憲兵！

  肯定和小廣場這些日本憲兵是一夥的。到時候也把他的名字寫上，一起嚴重抗議。還要讓他們銀行的大班也寫一封抗議信：日本憲兵偽裝成送扁擔的夥計混入法租界匯豐銀行大樓，非法攜帶槍支，威脅銀行財產和人員生命安全。

  莊之鶴把鐵牌交給那個巡捕，皺著眉頭問道：“你們搜到他的槍嗎？”

  “沒有槍。隻有一麻袋扁擔，散了一地。”巡捕回答。

  沒有槍？日本憲兵扛著一麻袋扁擔到銀行樓頂上幹嘛？莊之鶴想不明白了。

  “那他身上中了多少發子彈？”莊之鶴問道。

  “他不是被槍打死的。而是被什麽利刃切斷了脖子，動脈斷了一直流血，血流了一地。”巡捕回答。

  被利刃切斷了脖子？

  莊之鶴腦子裏電光火石一閃，想起花園洋房肖伯鴻刺殺案來，有個站崗的日本憲兵也是被什麽利刃切斷了脖子！這兩起刺殺案手法如出一轍，刺客會不會是同一個人呢？那邊刺殺案的刺客據目擊者稱頭戴一頂鴨舌帽，這邊會不會有戴鴨舌帽的人呢？如果有的話，一定是重大嫌疑。

  他低頭看看癱在地上的金富，問道：“金經理，今天有沒有頭戴鴨舌帽的人進出過你們銀行？尾勿膿？”

  金富不曉得他為什麽問這個，想也不想，脫口而出道：“戴鴨舌帽的當然有啦，神槍飛阿哥呀！”

  神槍飛阿哥？聽這個名字就像是個刺客。

  莊之鶴緊接著問道：“金經理，你說的這個戴鴨舌帽的神槍飛阿哥有沒有上樓頂露台上去？尾勿膿？”

  金富抬頭看了莊之鶴一眼，反問一聲：“莊探長，你問這個啥意思？難道你懷疑是神槍飛阿哥殺了送扁擔的日本憲兵？”

  “是的。前兩天花園洋房肖伯鴻刺殺案，有個日本憲兵就是被利刃割斷了脖子，刺客是個頭戴鴨舌帽的年輕男子。你們銀行樓頂露台上的日本憲兵也是被利刃割斷了脖子，殺人的手法一樣。所以我懷疑你說的那個神槍飛阿哥。他不是也戴著鴨舌帽嗎？尾勿膿？”莊之鶴分析道。

  金富聽完他這一通分析，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

  “莊探長，你說刺客頭戴鴨舌帽，那得看什麽牌子的鴨舌帽！神槍飛阿哥的鴨舌帽可是限量版的英國皇室禦用品牌巴伯利。一頂鴨舌帽的價錢可以買一輛大汽車！這世上哪有戴巴伯利品牌鴨舌帽的刺客？有錢戴這樣的帽子，想殺個把人，難道沒錢雇個刺客幹麽？”

  莊之鶴吃了一驚，問道：“金經理，這個神槍飛阿哥到底什麽人？為什麽這麽有錢呢？尾勿膿？”

  “你問她呀？她雖然叫飛阿哥，其實是個女孩子！因為她是專做上海灘股票買賣恒泰號的經理。因為穿女孩子衣服做生意不方便，所以愛穿男裝，愛戴鴨舌帽。

  至於綽號裏麵‘神槍’兩個字，並不是說她打槍準，而是說她炒股票準。她炒的股票沒有不賺錢的，百發百中，所以叫她神槍飛阿哥！

  她是我們銀行的財神奶奶，開了好幾個戶頭做股票生意，隔三差五就要來一趟，由客戶經理徐平安專門為她提供貴賓服務。她有沒有去樓頂露台，你去問問徐平安，一問便知。

  噢，對了！我想起來了。她今日跟徐平安買了個古董板凳。好家夥！一個破板凳四千塊大洋！怪不得我剛才說扁擔說著說著說起板凳來了。這徐平安賣了古董板凳得拿多少傭金啊？

  莊探長，報案的事情說完了吧？不行！我得趕快回去找徐平安，讓他分一半傭金給我！”

  金富搖頭晃腦地解釋了一番。

  莊之鶴一下子想起來聽說過這麽個人，恒泰號有個股神經理是個女子，好像是上海灘顧先生的女兒。他於是扭頭問花蝴蝶：

  “木須花，這個神槍飛阿哥是不是傳說中上海灘顧先生的千金小姐，號稱恒泰號股神的？尾勿膿？”

  花蝴蝶點頭答道：“莊探長說的不錯，就是她，顧先生的女兒顧美娟。因為做股票太神了，百發百中。又愛戴鴨舌帽打扮得像個男孩子。所以得了個綽號叫神槍飛阿哥。”

  莊之鶴終於聽明白了：此鴨舌帽非彼鴨舌帽。上海灘顧先生的千金小姐為買個古董板凳能花四千塊大洋，一擲千金，她怎麽會是刺客呢？

  他決定不再糾纏神槍飛阿哥的鴨舌帽和古董板凳了。忙乎了半天，時候也不早了，該收工了。

  他命令巡捕們趕緊用裝死屍的袋子把廣場上和銀行樓頂露台上的日本憲兵屍體裝起來，連同救護車上的兩具屍體，一起放在救護車裏。再叫個巡捕把搜查到的日本憲兵的鐵牌和槍支全收到一個袋子裏作為物證。等明日讓總董奧利維拉先生發外交照會嚴重抗議。

  “金經理，沒你的事了。你回去吧。記著叫你們銀行大班明日去公董局走一趟，跟我們一起寫抗議函。尾勿膿？”莊之鶴對金富說道。

  金富巴不得這一聲，像個球一樣從地上彈起來，二話不說，一溜煙跑回銀行大樓，急著找徐平安要一半傭金去了。

  莊之鶴對花蝴蝶說道：“木須花，麻煩你自己找人把廣場上的血跡清理一下，再安撫一下大世界裏麵的客人，一定要保證大世界生意繁榮昌盛。尾勿膿？”

  “是。莊探長，你放心吧。”花蝴蝶回答。

  他眯起眼睛看著巡捕們七手八腳地裝鬼子兵屍體，然後抬上救護車。忙乎了一通總算弄好了。兩輛卡車和救護車馬達轟鳴，屁股冒煙離開了大世界。直到消失不見。

  他這才轉回身，快步走進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