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花蝴蝶來本是韓上雲在關帝廟做小叫花子時的兄弟，從小在垃圾堆裏摸爬滾打長大，世態炎涼，滄海桑田，什麽沒見過？

  別看他年紀輕輕，但是少年老成，做人精明圓滑，做事成熟老練。

  雖然在電話裏隻和韓上雲說了幾句話，但是他心有靈犀一點通，立刻明白韓上雲是想利用這個機會混進日寇司令部殺日本鬼子。

  韓上雲神槍手，百發百中，小鬼子等著吃槍子吧！哪個也別想逃。

  幹他娘的！花蝴蝶心裏罵了一句狗日的日本鬼子，興奮地跳上汽車，風馳電掣，眨眼便趕到眠雲閣。

  他一進屋，隻見野藤井二剛抽完兩個煙泡，眼神迷離，兩腮潮紅，斜歪在煙榻上像隻煮熟的大蝦米。而褚達坐在另一個煙榻上，口中叼一根雪茄煙，翹著二郎腿，一副頤氣指使的模樣。韓上雲則垂手站立在二人身旁，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裝得像個三孫子。

  花蝴蝶立刻便知道這出戲怎麽唱了。

  “太君，二太君，花蝴蝶有眼不識泰山，剛才怠慢二位了。我見大日本皇軍穿著和服，又說的滿口上海話，還以為是哪個癟三冒充太君來敲我竹杠呢。”花蝴蝶滿臉堆笑地解釋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哪來的什麽二太君？小兔崽子！你直接叫我二狗子不就得了？”褚達立刻扯著嗓子罵道，“花蝴蝶，你不認識野藤井二少佐，應該認識我褚達呀？我以前叫褚筱庵，上海灘十大傑出中年。我排第二，沒人敢排第一。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敢說不認識我？”

  “哎呦喂！老天爺！原來是褚大哥你老人家啊！你頭上戴個大日本軍帽，造型辣麽酷，辣麽拉風，你不說自己是哪個，我當然認不出你來了。”花蝴蝶辯解道。

  “少廢話，你小子那點兒花花腸子我還不曉得？少在我這老劃水麵前裝神弄鬼！”褚達將一口濃煙噴在花蝴蝶臉上，“眼下當著玻璃球的麵，咱們把話說清楚。野藤井二少佐說的事情，你現在怎麽說？”

  花蝴蝶並不答話，偏過頭去看韓上雲。

  韓上雲說道：“花蝴蝶，上海灘那麽多場子，皇軍隻要我們大世界舞廳派舞女去司令部，明擺著是野藤井二少佐和褚局長抬舉我們。沒啥好講的，我已經全答應下來了。隻是大世界那邊的舞女我並不熟悉，所以才把你叫來，給皇軍推薦幾個好的。”

  這時野藤井二從煙榻上坐直了身體，插話道：

  “不用推薦。我剛才已經跟花蝴蝶講過了。你們倆把耳朵豎起來，我老人家剛抽完煙，心情很好，願意費吐沫再給你們講一遍。

  司令部作戰聯席會議一共四個長官，一個是司令官鬆井少將，另一個是副司令淺池麻二大佐，還有一個是憲兵隊隊長龜本少佐，最後一個是從別的地方臨時參會的軍官。

  大世界舞廳要派四名舞女去司令部陪舞。其中鬆井司令官點名要頭牌舞女陳曼麗，其他三個舞女可以隨便挑選。

  玻璃球，花蝴蝶，這回聽明白了吧？”

  韓上雲向野藤井二一個勁兒地點頭，答道：“聽明白了。沒問題。我們照辦就是了。”

  不料花蝴蝶卻在一旁說道：“皇軍要四個舞女沒問題。隻是這個陳曼麗，雖然名氣蠻大，在我們大世界舞廳掛頭牌，其實徒有其名，早已是昨日黃花，人老珠黃了。我那裏有鮮嫩欲滴的嫩蔥一樣一掐就出水的舞女，應該更符合大日本皇軍長官的胃口。我肯定挑四個最好的給司令部送去，包皇軍滿意。”

  花蝴蝶嘴上雖然這樣說，其實他心裏再清楚不過。

  陳曼麗雖然徐娘半老，然而風韻猶存，再加上腹有詩書氣自華，反而更增添了一種獨特的魅力。上海灘稍微上了些年紀的巨商富賈、官紳名流，無不趨之若鶩。

  日寇侵占上海以後，很多高級軍官，仰慕陳曼麗的大名，脫去軍裝，西裝革履地來大世界舞廳一睹芳容。

  隻是陳曼麗對花蝴蝶一直很好，像照顧弟弟那樣無微不至。他私下裏也叫陳曼麗姐姐。二人親如姐弟，情如手足。日本鬼子禽獸不如，表麵上說是去司令部陪舞，不用猜也能明白他們在打什麽鬼主意。他怎麽能把姐姐拱手送進虎狼窩呢？

  野藤井二從煙榻上一彎腰，拾起地上的兩個木屐，拿在手裏敲，發出當當的聲音，仿佛打竹板伴奏似的說道：

  “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昨日黃花又如何？黃花自有黃花的味道，就像美酒必須有些年頭才好喝。

  我們司令官鬆井少將癡迷唐詩，推崇杜牧。隻要三杯清酒下肚，他就要仰著脖子對著窗外看，無論月亮還是雲彩，趕上哪個是哪個，也不管人家月亮或者雲彩愛聽不愛聽，他便要直著嗓子吟誦唐詩：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翻來覆去總是這兩句，連我都記住了。

  司令官鬆井曉得陳曼麗除了花容月貌之外，還精通詩詞歌賦，所以才向我點名要她去的。他給我講，除了要與陳曼麗跳舞之外，還要與她對酒當歌，吟風弄月。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你們兩個小癟三明白了吧？陳曼麗非去不可！

  玻璃球，花蝴蝶，我醜話可說在前頭，給你們提個醒。鬆井司令官隻要陳曼麗。你們別以為大日本皇軍好糊弄，耍心眼找個別人冒名頂替。那陳曼麗的臉蛋可是印在香煙盒子上的，誰不認得她？

  你們倆莫要不知好歹，捅了馬蜂窩，大家全都吃不了兜著走。到時候把你們自己的狗命搭上不算，還連累了別人。”

  野藤井二敲著木屐，抑揚頓挫地說了這一套帶韻腳的話，直把花蝴蝶和韓上雲聽得雲山霧罩，登時眼睛都直了。

  他們使勁盯著野藤井二，上上下下仔細看，各自心裏麵暗忖：這個鬼子到底是日本人？還是他娘的狗漢奸？

  野藤井二似乎看穿了二人的心思，當時穿上木屐，下地來，嘎達嘎達地在眠雲閣大廳裏走了兩圈。回來把木屐一脫，繼續盤腿坐在煙榻上，瞧瞧韓上雲，又瞧瞧花蝴蝶，冷笑三聲，說道：

  “你們兩個小癟三是不是以為我是個中國人，投靠日本人當了漢奸？是個二狗子？告訴你們，我雖然是中國人出身，但我幹爹是日本人。明白了吧？我是日本人的兒子，當然就是日本人了。不是褚達他們那樣的二狗子，而是正兒八經的大日本皇軍！”

  韓上雲和花蝴蝶聽了裝作沒聽見，把頭低下去，誰也不搭腔。

  野藤井二繼續說道：

  “既然咱們要一起合作，那我也就不瞞你們了，索性說個明白，大家以後好做事情。我跟你們提個人，看你們還記不記得？”

  韓上雲和花蝴蝶同時把頭抬起來看他。

  “鬼臉表叔。”野藤井二搖頭晃腦地說道。

  鬼臉表叔！原來是他！二人聽了均倒吸一口涼氣。腦子裏電光火石一閃，立刻想起鬼臉表叔的二兒子趙成威，當年血濺一洞天茶樓時逃脫，跑去虹口藏身，後來拜日本鬼子做了幹爹，上了虹口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練成好槍法，充當刺客在大世界門前刺殺水生哥，結果卻殺死了滾地龍，然後銷聲匿跡直到現在。

  “你是趙成威？”

  韓上雲顫聲問道。他拚命控製住自己，沒有立即撲上去把野藤井二掐死。然而心中的怒火實在太強烈，以至於他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

  野藤井二聽了，還以為韓上雲是害怕所以聲音發抖，於是說道：

  “不錯。我就是趙成威。玻璃球，你不用害怕。我曉得你當年隻是個受人指使的小嘍嘍，跟褚達一樣。我大人大量，不會與你們計較的。隻要咱們這回舞女合作的事情順順當當，以後大家一起發財的日子還長著呢。”

  想當年韓上雲曾經尋遍上海灘，要找到趙成威，殺了他給滾地龍報仇。萬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麽多年過去，這個狗日的竟然自己找上門來。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隻是現在還不是殺他的時候。當時韓上雲強按怒火，咬碎鋼牙，硬憋著一聲不吭，朝著野藤井二使勁點了點頭。

  野藤井二搖頭晃腦地說道：

  “褚達也許已經跟你說了，前些日子我本來要買眠雲閣和南誠信。說買是客氣的，你別指望從我手裏拿一毛錢。這兩個煙館本來就是我爹的，當年被莫金生和顧水生兩個王八蛋使詭計搶了去，理應在我手裏奪回來。

  不過，眼下情況有了變化，這兩個煙館我不要買了。算你玻璃球額頭碰到天花板，交了狗屎運，你就踏踏實實地在煙館待著吧。

  玻璃球，我跟你講，上海灘煙土行是塊大肥肉，誰都惦記著吃上一口。非要我們幾個人齊心協力，才能保住這個賺錢的買賣，大家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這個變故是怎麽回事呢？我不妨實話實說。

  就在前兩天，我們大日本皇軍駐北平特務機關長森池田大佐，綽號叫做“禿鷲”的，給我們上海方麵發來電報，聲稱日本陸軍本部為在華推行軍票，要求所有占領區的煙土行，以後一律專銷日軍在熱河生產的紅土。

  你想想，上海灘的煙館若是聽森池田大佐一麵之詞，隻能賣熱河紅土，由他獨家供貨，那不等於是把錢櫃算盤全交給了他？我們裏裏外外賺多少錢跟明鏡似的，還能瞞得了他嗎？

  這樣一來，我們駐滬司令部上上下下這麽多長官，哪個還敢從上海灘煙土行裏拿錢？好大一塊肥肉，明明擺在嘴邊卻吃不著，倒被他森池田大佐一口搶了去。

  我們司令官鬆井少將，副司令淺池麻二大佐，憲兵隊隊長龜本少佐，全指望著從上海灘煙土行裏打撈一筆呢。眼看著到手的錢又被大風刮跑了，這口氣誰咽的下去？

  所以我和褚達商量好了，給森池田大佐來一場拒賣熱河紅土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

  我們就說上海灘的煙館一直是賣英國大土的，煙民抽慣了大土，嘴刁得很。熱河紅土有一股臭襪子味兒，煙民受不了，全都詛咒發誓，寧可戒了煙癮，也不抽熱河紅土。若是上海灘的煙館必須賣熱河紅土，就隻能關門大吉了。

  玻璃球，你現在是上海灘煙館的盟主，這件事情非要你出頭幹不可。我要你把所有的煙館都串通好了，讓大家拒賣熱河紅土。不用怕。有我們整個司令部的大日本皇軍給你做後盾呢！

  你把這件事情辦好了以後，我向司令部保舉你做大道市維持會的會長！玻璃球，你聽明白了麽？”

  野藤井二說這番話的時候，韓上雲一直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做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其實他是用目光在野藤井二的身體上圈定勃朗寧手槍一梭子六發子彈應該射中的位置。

  具體來說，一發子彈射在他的後腦，兩發子彈射在他後背上，還有一發子彈射在他腰間，另外兩發子彈射在他的腿上。這是野藤井二當年射殺滾地龍和射傷水生哥的位置。現在要原樣還給他。四發子彈為滾地龍，兩發子彈為水生哥。一共六發子彈，打光一梭子彈夾，血債血還。

  韓上雲滿腦子想著子彈射入野藤井二的身體，把他打得稀巴爛，根本沒聽清楚他到底在說些什麽。隻是最後一句聽明白了，野藤井二要保舉他做大道市維持會會長。於是一字一頓地回答道：

  “是。野藤井二太君。我明白你抬舉我。你放心，我這輩子跟定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