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正始歸來(3)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7      字數:3075
  張媽說了半天,早已經口幹舌燥,一見正始回來了,連忙止住話頭。

  她喘了口氣,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水,從沙發上站起來,說道:“哎呀!隻顧說話了。瞧外麵天都黑了。該吃晚飯了。我去廚房幫忙。”

  水生問正始:“你的事情都辦完了?”

  “辦完了。”正始答道。

  “好。快回屋去脫了長衫。然後過來坐,先喝杯茶,等一會兒吃晚飯。”

  正始笑道:“脫長衫幹嘛還要回屋去脫?在這裏脫不可以麽?”

  水生一愣,心說我也是太緊張了,說話莫名其妙,於是也笑起來,說道:“當然可以了。瞧我真是荒唐。也不曉得為什麽要你回屋去脫。”

  從碼頭上接回正始到現在,他頭一次沒有了拘束和緊張,徹底放鬆下來。

  正始脫了長衫掛在衣架上,隻穿一身亞麻色粗布褲褂,過去在張媽剛才坐的單人沙發上坐下,把包袱放在沙發旁邊。自己給自己倒杯茶,一口喝光了。然後說道:

  “今天天氣蠻熱的。我嗓子都冒煙了。還好是坐汽車回來的。”

  水生欠起身來,端起茶壺,給兒子的空杯子續上茶,說道:

  “我聽報紙上講今年是從猴變成人以來最熱的一年。正始,那部汽車你用好了。我每天在家裏種花不出門,汽車根本沒有用場,天天停著都生鏽了。天氣這麽熱,你開著汽車出門辦事方便些。”

  正始搖搖頭:“不用。我不想麻煩龍叔。”

  水生便問:“那你自己開車好了。”

  正始答道:“我不會開汽車。”

  “不妨事。容易得很,有個油門,你用腳一踩,汽車自己就開了,根本不用你開。回頭讓你妹妹美娟教你,兩天就學會了。你妹妹什麽都會開,汽車、摩托車、自行車、獨輪車,隻要是帶軲轆的,她就能鼓搗得滿街跑。”水生隨口說道。

  “哈!這麽厲害。那我一定要跟美娟學了。”

  正始笑著應和一聲。端起水生給他倒的茶,咕嘟咕嘟又一口喝光了。

  水生於是再給他杯子裏續上茶,想起兒子說翻譯洋人的詩歌什麽的,不由得好奇,問道:

  “正始,你說給《滬報》翻譯的法國詩歌,是個什麽調調?我從來沒聽過。”

  “哦?要不要我念兩首給你聽聽?”

  “好。我要聽。”水生答道。

  正始低頭打開包袱,翻了翻,從中拿出幾張稿紙來,說道:

  “父親,聽我給你念這一首魏爾倫的詩《秋歌》:

  秋日的琴絲,

  綿長,

  聲聲緩緩,

  將我的心,

  割傷。

  萬物變得蒼白,

  窒息,

  鍾聲鳴響,

  逝去的時光,

  我哭泣。

  終於要離開,

  無聲無息,

  在淒涼的秋風裏,

  仿佛落葉,

  東飄西蕩。”

  念完之後,正始看著水生問道:“父親,你覺得這首詩歌寫得如何?”

  “好。很好。我全聽懂了。說的是你離開上海的那天。”水生回答。

  正始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使勁盯著水生看了一會子,繼續說道:“父親,那你再聽這一首:

  推開那扇熟悉的門,

  聽它在身後輕輕搖晃。

  我走進花園的清晨,

  花瓣上露珠閃閃發亮。

  一切依舊,

  往昔重現。

  涼棚上野藤纏繞,

  小噴泉水聲潺潺,

  老藤椅仍在吱扭抱怨。

  玫瑰讓我心跳,仿佛從前;

  百合綻放驕傲,仿佛從前;

  雲雀往來盤旋,仿佛從前。

  隻是,

  小巷盡頭的白牆,

  脫落得磷磷斑斑,

  雪花片片,

  散落在木犀草之間。”

  水生聽完點點頭,說道:“這首詩歌也很好。我也聽懂了。說的是今天。”

  正始驚歎一聲道:“父親!你真是太厲害了。隻可惜你沒念書。你若是去大學裏念書,我們哪個也比不過你!”

  “哈哈!你高抬我了,正始。我曉得怎麽回事,你擔心我丟麵子,專挑了兩首我能聽懂的詩歌念給我聽的,對不對?”水生哈哈大笑道,

  “我跟你講,我一握毛筆就打瞌睡。我若是去大學裏念書,同學上課時根本聽不見老師講什麽,光聽我打呼嚕了。實話跟你講,我跟香竹先生學寫字好幾年了,到現在隻學會了寫四個字。”

  正始發出會心的微笑,說道:“我聽大白先生講了,你會寫勞工神聖!”

  水生眨巴著眼睛,故作神秘地說道:

  “我寫的那是‘勞工@聖’。不過那個‘@’蠻厲害蠻厲害的。我聽香竹先生講,人從猴變成人以後,將來還要用一張漁網連起來,叫做互聯網時代。隻有到了那個時候,大家才會寫這個‘@’呢。正始,你現在曉得我為什麽不能念書了吧?我跑得太超前了。書跟不上我。”

  正始被他一席話逗得哈哈大笑。

  水生問道:“正始,你這次回來上海有何打算?給我說說。我好去為你安排。”

  正始回答:“還是跟我以前說的一樣。我白天去正始學校做教員,晚上兼職給《滬報》寫文章。”

  水生說道:“正始學校那邊現在沒有校長。你阿德叔找了個寫字先生臨時管著呢,現在一塌糊塗。你去做校長,好不好?我們當初建這個學校就是為了你。隻是沒想到,你沒去念書,倒要去教書了。”

  正始答道:“好。父親,我去做正始學校的校長。”

  水生說道:“那好。我明天就去找你阿德叔,和他一起先過去學校那邊,幫你安排一下。”

  正始微微一笑,說道:“父親,不用你安排。你隻要校董會給我發個聘書,聘任我做校長,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辦好了。”

  他說話的聲音清朗,語速平緩,然而卻透著一股堅定和毋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剛才向瞎眼龍要箱子自己提一樣,讓人無法反駁。

  水生說道:“好!很好!”

  這時候瞎眼龍老婆和張媽過來請父子二人去餐廳吃飯。

  他們倆於是去了餐廳,一邊吃飯,一邊接著說話。

  正始給水生講了講北平的各樣景致,香山頤和園,前門大柵欄,胡同什刹海,故宮紫禁城。說著話,他放下筷子,抬頭望著水生說道:

  “父親,等以後日子太平了,我陪你和娘一起去北平,各處走一走,也逛逛皇上的金鑾寶殿,在皇上的龍椅上坐一坐。”

  水生隨口答道:“我去逛逛還差不多。你娘在北平住了這麽久,她還逛啥?”

  “我是說我的親娘。”正始解釋道。

  水生仿佛被電了一下,渾身一顫,問道:“啥?你說啥?”

  “我的親娘。”正始隨口說道,“父親,等咱們吃完了飯,你帶我回竹菊坊,我要去給親娘磕頭。”

  水生立刻呆了一般,放下筷子,一口也吃不下了。

  正始看他那樣子,也放下筷子不吃了,說道:“我也吃飽了。父親,咱們走吧。”

  父子二人於是離了花園洋房,坐瞎眼龍的汽車去竹菊坊。

  此時華燈初上,霓虹閃耀,上海灘的夜色璀璨迷人。

  兩個人坐在車裏,眼睛盯著窗外看夜景,各自想著心事,路上沒說一句話。

  再說英菊,上午本來和虞媽去碼頭看兒子,結果被梅蘭芳的戲迷大水衝了龍王廟,啥也沒看著,兩手空空回到家中。她隻覺得頭發昏,渾身酸痛。和虞媽倆人坐在廳堂裏,長籲短歎,對著抹眼淚。

  她一直坐到天黑,晚飯也沒有吃。

  一邊哭,一邊歎自己命苦,想見兒子一麵都不能夠。

  正哭著,冷不防見水生推門進來,身後還跟著個年輕人,登時嚇了一跳。

  英菊一眼就認出那個年輕人是自己的兒子正始。一顆心突地直蹦出了嗓子眼,一張臉變得煞白。

  正始走過去跪在地上,給英菊磕頭,叫了聲:“娘!”

  英菊聽見這聲“娘”,立刻用手捂著了臉,“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虞媽跑去沏茶,口裏念叨著:“老天爺!念佛麽!少爺回來了。真是念佛麽!”

  正始起來,去沙發上挨著英菊坐下,拉起她的手,說道:“娘。別哭了。我這不是回家了麽?”

  英菊上氣不接下氣地哭得更響了。

  正始從懷裏變戲法似地掏出一個琺琅懷表來,說道:“娘。送給你的。”

  他掰開娘的手,把懷表放在娘的手心裏,然後悄悄按動了觸鈕,那懷表突然咿咿呀呀唱起來:

  “歐克來喝德拉綠呐,夢那米皮也厚。(法語歌曲,大意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英菊被這動靜嚇了一跳,止住了哭聲,低頭去看那隻會唱歌的懷表。

  正始用手抹去了娘臉上的淚水,說道:

  “娘!從明天開始,我就要去正始學校做校長了。以後每天下午,等我辦完了學校的事情,就回來家裏看你。

  我把這個懷表鬧鍾設在五點鍾,到時候它就會唱這個歌:‘歐克來喝德拉綠呐,夢那米皮也厚’。

  每次等它唱完了歌,我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