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爾見莫金生沒有拍著胸脯打包票破案，著急地說道：

  “莫探長，這個‘說不定’是什麽意思？你要曉得，這些案子讓我很難堪。尤其是莫裏哀路的飛賊案，被盜的全是白俄流亡貴族。他們的國家剛剛發生了翻天覆地的革命，工人和苦力成了國家的主人。所以他們逃出俄國，流亡到法租界。因此我們必須盡快破案，抓住飛賊，讓這些有錢的白俄安心。這一點對我來說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莫金生說道：“我明白了，達托先生。請你放心。我保證破案，抓住飛賊，給你一個交代，報答你老人家的知遇提攜之恩。”

  米歇爾終於如釋重負，鬆了口氣說道：“你這樣講就對了嘛！我要的就是這句話。這樣才夠朋友！”

  眾人聽了都笑起來。

  此時朱貴走進來，告訴莫金生晚飯安排好了。

  莫金生便請米歇爾移坐去八仙桌用晚餐，沒想到米歇爾卻說道：

  “外麵空氣新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簡直像中國古詩詞一樣美。上海灘哪裏找這樣的景致？我們不如去院子裏吃飯吧？”

  莫金生萬萬沒想到這大鼻子洋人還懂陶淵明的境界，由衷地佩服了幾句。然後說道：

  “隻不過荒郊野外的，山風蠻硬的，別凍著了。”

  米歇爾此時渾身輕鬆，心情大好，哪裏還管什麽山風？他衝莫金生眨巴眨巴眼睛，索性賣弄起中文來，說道：

  “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把你的桂花陳酒端幾壇出來給我們喝。我們一醉方休，不就不冷了？”

  莫金生摸摸光頭，拍手大笑道：“我倒忘記這個了。蠻好！蠻好！”

  於是朱貴和屠元興帶著兩個巡捕七手八腳將桌子椅子全搬到院子裏。

  張二媳婦將菜肴端上來，院子裏養的柴雞，池塘裏的草魚，還有些青菜豆腐之類，配著一碟臘腸臘肉，一碟鹹魚幹，又搬來三壇桂花陳酒。

  布置停當，請賓主入座。莫金生坐中間，米歇爾和阮文魁分坐兩邊，其他人下首入座。

  沒有酒杯，用大瓷碗斟滿了酒。

  米歇爾興致高昂，先與莫金生幹了三碗，又與阮文魁幹了三碗，最後與屠元興幹了三碗。臉不變色，真是好酒量。直把在座的眾人都看呆了。

  米歇爾吃了幾口鄉間土菜，連聲稱讚“塞蹦（法語：好吃）”，然後放下筷子，對莫金生說道：

  “莫探長，隻可惜我們公務纏身，明天非要回去不可。否則的話，我倒是願意學你們的古人，歸隱山林，天天過這樣的生活呢。”

  莫金生答道：“這有何難？這裏離上海又不算太遠。隻要你願意，隨時來住好了。”

  “太好了！”米歇爾說道，“除了我，還有雅克呢，他一直想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居住，潛心研究中國書法，肯定會喜歡這個地方。我明天回去就跟他講。”

  “蠻好。”莫金生答道，“若是你們兩個一起來，我讓他們挨著池塘再建一所宅院。咱們三個一起住在這裏。白天研習書法，晚上喝酒談天，欣賞荷塘月色。豈不是神仙一樣的生活麽？”

  米歇爾怦然心動，不禁抬頭仰望夜空，隻見一片青黛之色當中懸掛一輪明月，皎潔明亮，宛若黑緞子上綴著一麵玉盤，真真切切，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來。遠處靈岩山的輪廓依稀，黑黑的像一幅剪紙，靜謐而秀美。颯颯山風吹動樹林，湧起一浪接一浪的黑色波濤。四周蟋蟀振翅，青蛙鳴叫，此起彼伏，不絕於耳。恍惚間已經置身於世外，沒了煩惱和疲憊，渾身上下異常輕盈，仿佛一抬腿就能飛到天上去一般。

  他由衷地感慨道：

  “莫探長，今晚見到了這樣的夜色，我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留在這裏。真希望歐洲那邊該死的戰爭早日結束。法國從戰爭的泥潭裏脫身出來，就能派些年輕人來上海法租界。我可以提前退休，來這裏欣賞荷塘月色。”

  莫金生隻知道洋人的國家打仗打了好幾年了，不知道為什麽打仗，也不知道誰是誰非。所以米歇爾詛咒戰爭的話，他不知如何回答，隻是陪著幹笑了兩聲。

  “來！繼續喝酒！就像你們中國人常說的那樣：今宵有酒今宵醉。”

  米歇爾喊了一聲，索性脫下洋裝，解開襯衫扣子，露出毛毛紮紮的胸脯，輪番與眾人幹杯。直到喝光了三壇桂花陳酒，終於醉了，像座小山似地轟然倒在桌子上，碰飛了碗碟。

  大家忙手忙腳地把他抬進客房放在床上。

  其他人也都由朱貴安排著休息了。

  莫金生獨自一人回到自己的臥室。

  屋子裏點著蠟燭，燭光一閃一閃。床上坐著桂花，在燭光下等他回來。

  早在剛到這裏的那天晚上，桂花便和他在煙榻上半推半就地成了好事。以後夜夜同眠。一來二去，竟然懷上了孩子。

  莫金生大喜過望。想當初他就是為了求子才到靈岩山來的，意外地發現這個山坳，然後蓋了這個宅院。繞了一圈，竟然在這裏有了孩子，這不是天意麽？因此對桂花萬分憐愛。

  桂花也早把自己當成了姨太太，雖然廂房有間臥室，但是她後來從不在裏麵住，每天在莫金生的臥室裏過夜。

  徐炳木和張條石早就見怪不怪了。

  桂花隻等懷胎十月生下孩子，母以子貴，被扶正做個正式的姨太太。沒想到莫金生突然要回上海，自己的肚子大了，見了莫桂蓉怎麽遮得住？

  這莫桂蓉雖然不管莫金生找女人鬼混，可是絕不許他納妾，更容不得他和別的女人有孩子。

  桂花若是懷著孩子回去，說不定母子都要遭毒手。

  莫金生見她眼睛紅紅的，問道：“你這是咋了？哭啥？”

  “你真的明天就要回去？”桂花問道。

  “嗯！你沒見洋人都親自來請麽！哪有不回去的道理？”

  “那我呢？我咋辦？”桂花問道。

  莫金生一屁股坐下，抓起桂花的手撫摸著，答道：“明日亂哄哄地這麽多人，我沒辦法帶你一起走。讓條石留下來陪著你。等我回上海安排安排，馬上派人來接你回去。”

  “我不想回去！”桂花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了，撲進莫金生懷裏，“我害怕太太容不下我肚子裏的孩子。”

  “桂花，我早就替你想好了，”莫金生安慰她道，“水生的老婆孩子都住在莫家灣，他的花園洋房現在空著呢，回去先安排你住那邊去。等過幾日我得了功夫，再去莫裏哀路買一所花園洋房給你住，做長遠打算，保你們母子平安無事。你不用擔心，一切在我身上。好了，睡覺吧。明天我還要早起趕路呢。”

  說完打個大哈欠，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連身子都沒翻一個就睡著了。

  桂花歎了口氣，輕輕吹滅了燭燈。

  屋子裏立刻暗了下來。

  她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兀自哽咽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