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按下葫蘆浮起瓢
作者:個三花老凸      更新:2022-06-17 04:25      字數:3685
  清晨,天氣晴朗,萬裏無雲。空氣中跳躍著黃白色的細微顆粒物,隨風飄蕩,臭氣依舊籠罩在法租界的上空。

  江北車的木軲轆碾過馬路,一陣陣刺耳的吱呀聲響起來,打破了黎明的靜寂。小巷中、弄堂裏,傳來久違了的“倒夜香——”的叫聲。聲音嘹亮悠揚,透過緊閉的窗戶,傳進家家戶戶。

  大家聽了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凝神細聽,千真萬確,果然是“倒夜香——”。

  主婦們打開門,拎著馬桶出去,個個臉上堆下笑來,將馬桶遞給運糞工,嘴裏不住聲地說道:“辛苦了!辛苦了!”

  運糞工收了馬桶,推著運糞車趕往糞碼頭。

  那裏早是一番熱鬧景象,幾十條瑁瑁船密密麻麻排列整齊,裝滿糞便後,箭一般地去了。

  公董局取消征用四明公所。星火被無條件釋放。

  星火指揮運糞工們忙乎了一日,終於將堆積如山的馬桶運出了法租界。

  轉過一天,法租界的商鋪陸續開張大吉。

  水生要戴春土四處轉轉,用這個千裏眼和順風耳,看看各路買賣恢複營業的情況。

  他自己趕往莫家灣去找莫桂蓉,要跟她商議佛法大會的事情。

  原來莫金生走了以後,莫桂蓉嫌一個人住莫家灣悶得慌,索性叫莫麗菊帶著正始搬過來和她住在一起。

  正始因為是早產兒,英菊的奶水又不旺,所以身體很羸弱,雖然三歲了,可是看上去還不到兩歲的樣子,甚至連走路都走不利索。

  莫桂蓉因為這個,話裏話外,總埋怨說水生那個小裁縫婆姨不會養孩子。虞媽聽了不忿,直頂撞了她幾次,被她一氣之下給打發回去了。

  莫桂蓉趕走了虞媽,終於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來,用她的辦法養孩子了。她一鼓作氣給正始連找了兩個奶媽,個個奶水旺盛如噴泉。讓她們兩個時時刻刻守在正始身邊,白天黑夜連軸轉,豎起耳朵聽著,隻要正始小嘴一吧唧,立刻給他喂奶。

  這種填鴨式的喂養法立竿見影。沒過幾日,正始便像氣吹得一般,眼瞧著催肥了兩圈,個子也高了,身體也壯了。雖說走路還不穩當,可是玩瘋了的時候手腳並用,連蹦帶跳,靈活得仿佛猿猴一般,幾個保姆圍追堵截都抓不住他。

  還有就是他說話這事。真是好生奇怪,當初在竹菊坊的時候,他一句話不會說。可是到了莫家灣,第一次看見莫麗菊,便脆生生地叫了聲娘。這一下子可不得了,就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小嘴嘰嘰呱呱地,除了吃奶和睡覺的時候,整日說話說個不停。

  莫麗菊隨便說句話,他便鸚鵡學舌地跟著說一遍。莫麗菊看古詩看得高興,隨口念出來,他也跟著念詩,直把莫麗菊歡喜得了不得。索性把那唐詩宋詞元曲全找出來,每日教正始念詩。

  水生到莫家灣的時候,一家人正在樓上。

  莫麗菊正捧著本《元朝雜劇》,翻到《秋葉梧桐雨》這一節,揀出一句來教正始念:“露下天高夜氣清”。

  正始真不含糊,立刻學著念出來:“入夏天天親親親”。

  “哎喲我的文曲星,”莫桂蓉簡直笑岔了氣,“現在已經入夏啦,咱們可說好了,你每天都要親親親姑奶奶一下。”

  一家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熱鬧了一陣。

  水生聽他們說詩歌,自己根本插不上話,隻能幹坐著。將一雙眼睛瞪大,左右不離地看兒子。越看越覺得納悶:我大字不識,怎麽兒子剛三歲就會念詩了呢?別真的是文曲星下凡吧?

  熱鬧了一會兒,莫桂蓉扭頭問水生:“你找我有事情?”

  水生點頭,答道:“是。師娘。咱們下去說話吧。”

  莫桂蓉隻得戀戀不舍地撇下正始,跟水生下樓去。

  二人去莫金生的書房裏坐下。

  水生跟她講了法租界公董局的新變化:羅阿先生被撤職。巡捕房的總管米歇爾—達托先生被任命為臨時代理總董。

  “……師娘,我本來準備搞個佛法大會,逼他們把師父請回來,因為忙著擺馬桶陣耽擱了。現在達托先生做了臨時代理總董,他和師父老交情,我們是跟他續交情講斤頭勾兌呢?還是給他來硬的,接著搞這個佛法大會呢?”

  莫桂蓉考慮了一會兒,答道:

  “我覺得還是要搞佛法大會。洋人的交情全是瞎掰。之所謂不見棺材不落淚,一定要讓洋人明白,離了你師父,法租界的治安他們是搞不定的。咱們痛下猛藥,一回就把他們的病給治好了,省得他們以後再犯病。就像你這回擺馬桶陣法,跟洋人硬碰硬,一下子把那個什麽鳥羅阿搞下了台。幹得漂亮!替你師父出了口惡氣”

  “我明白了,師娘。”水生答道,“你這邊若是沒什麽事的話,我現在去天平當找楊永泰,安排佛法大會的事情。”

  “去吧!去吧!忙你的去吧!我們這邊有正始這孩子,天天像過節一樣。大人孩子都開開心心的,不用你操心。”

  水生於是告辭,離了莫家灣,去天平當找楊永泰,催他抓緊時間辦佛法大會。

  楊永泰解釋說他早就約好了幾個佛爺高手,隻是法租界鬧馬桶陣,亂亂哄哄地,又見不到你顧先生的人影,因此沒敢叫他們過來。

  水生說道:“四明公所的事現在消停了。你盡快叫他們來吧。等他們到齊了你就來找我。萬一找不到我,你就去眠雲閣找韓上雲。除了我們兩個以外,你跟誰也不要說這個事情。”

  楊永泰連聲應諾,答應馬上就辦。

  從太平當出來以後,水生和滾地龍回竹菊坊吃午飯。

  剛吃沒兩口,他派出去的千裏眼和順風耳戴春土便一頭闖了進來,直跑得滿頭大汗,端起茶碗,咕嘟嘟一口喝幹,抹了抹嘴,急不可耐地說道:

  “水生哥,天虹舞台可能出大事了,到今日還關著門。我找董標那小子問話,他說戲班子請來了皇二子,每日下午指導排演新戲,所以關門歇業。要等好一陣子才能恢複演出……”

  “皇二子?!”水生立刻警覺起來,“這家夥從哪裏冒出來的?”

  “聽董標說是張英帶他去的。水生哥,我剛才從董標那裏出來以後,多了個心眼,就去禮查飯店去看了看,問了前台的服務生,他們說有一個禮拜沒有見露蘭春了!所以我才急著跑回來告訴你。”

  水生心裏一沉:果然被老頭子言中,天虹舞台真的出事了。隻不過,沒想到突然冒出來個皇二子攪在裏頭,這家夥在青幫裏輩分極高,要小心應付才是。

  “行!我曉得了。”水生緩緩說道,“春土,先吃飯吧。”

  當下三個人草草地吃了午飯,又喝了一回茶。

  水生冥思苦想良久,終於想出一個主意來,放下茶碗,說了聲:

  “走!隨我去天虹舞台,破了皇二子的局!”

  滾地龍開車拉著水生和戴春土,風馳電掣駛往天虹舞台。不多時到了,將汽車停在舞台門前的廣場路邊上。

  三人從汽車上下來,水生望一眼天虹舞台緊閉的大門,對戴春土說道:“春土,你留在這裏把風。”

  然後拍拍滾地龍的肩膀說道:“滾地龍,你跟我一起進去。”

  “是!”滾地龍挺起胸脯答應著,“水生哥,你吩咐吧,要我進去幹啥?”

  水生微笑著回答:“啥都不要幹,隻要你瞪眼睛!”

  “啥?”滾地龍聽了一頭霧水。

  水生解釋道:“一會兒到了裏邊,你隻做出一副氣炸了肺的樣子。我跟哪個人講話,你就朝哪個人瞪眼睛。明白嗎?隻當氣得你嗓子啞了,說不出話來了,所以隻會瞪眼睛了。”

  滾地龍依舊一頭霧水,勉強答應一聲:“曉得了。水生哥。”

  “行!走吧!”

  水生邁開四方步,帶著滾地龍,穿過小廣場,來到天虹舞台門口。

  滾地龍邁上台階,一隻手握成錘子般的拳頭,砰砰砰,在緊閉的大門上使勁敲了幾下。

  吱呀一聲,大門打開一道縫,一個看門的夥計從裏麵探出頭來,他並不認識顧先生,隻當是兩個戲迷,不客氣地說道:“沒看見戲院關門歇業麽?你們敲門做什麽?”

  滾地龍也不答話,圓睜怪眼,狠狠地瞪了那個看門的夥計一眼,直把他嚇得打了個激靈,仿佛被雷電擊中了一般。

  水生則對他溫和地說道:“小兄弟,在下顧水生。麻煩你進去跟董標通報一聲,就說顧先生找他。”

  法租界顧先生何許人也?那個夥計沒見過人,當然聽說過這個名字,如雷貫耳。

  他登時慌了手腳,忙不迭地答應道:“是。顧先生,請稍等。”轉身屁滾尿流地去了。

  眨眼工夫,董標慌慌張張地跑出來,見著水生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口口聲聲道:

  “顧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快請進。”

  水生很客氣地拱手說了聲:“董經理,打擾了。”

  隻是他身旁的滾地龍,沒來由地黑著一張臉,目光凶惡地直盯著董標,一副要將他生吞活剝的模樣,把董標唬得臉煞白,心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看樣子今日的禍事不小。

  當下董標帶著二人進了大門,穿過走廊,從後麵入口進去,來到戲院裏麵。

  遠遠地望見舞台上打著聚光燈,露蘭春站在台上,穿一身雪白的旗袍,燙著時髦的波浪卷發,搔首弄姿,唱的卻是老生的段子。一個胡琴師傅在一旁給她伴奏。孫鐵嘴站在拉琴的身後,眼睛不看露蘭春,卻伸著脖子往樓上包廂看。

  水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二樓正中的包廂帷幔拉開,裏麵端坐一人,留著個油光水滑的大背頭,搖頭晃腦正聽得起勁,猜他就是皇二子了。

  “樓上包廂裏麵坐著的是哪個?”水生問董標道。

  “皇二子。”董標答道。

  “他來做什麽?”水生明知故問道。

  “這個這個,”董標結結巴巴地說,“戲班排新戲《空城計》,老孫記不全,所以請皇二子來指教。”

  水生冷笑道:“孫鐵嘴身為戲班班主,倒不如一個玩票的會的戲多,聽起來真是笑話。董標,這個皇二子我是隻聞其名,沒見過活人。你帶我上去會會他。”

  “是。顧先生。”

  董標哪敢怠慢?點頭哈腰地帶著水生往樓上走。

  水生一麵上樓梯,一麵說道:“董標,這樓上莫老板的包廂,除了他老人家之外,旁人是不許進去的。不知者不怪,咱們今日定下這個規矩來。從今以後,就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是。顧先生。”董標小腿肚子一陣陣發顫,覺得樓梯都晃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