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公所被洋人征用的事情，木良和水生找門路勾兌，連跑了兩日，繞了一大圈，事情毫無進展，重新回到了起點。

  木良隻得再次召開緊急理事會議，向大家通報了情況，說道：

  “明日就是最後期限，我想無論如何還是要去市政工程局走一趟，跟他們好好協商，洋人總不會一點兒道理也不講吧？”

  虞澄海歎口氣說道：“我們連道契都找不到了，還怎麽跟洋人談呢？”

  這句話像大石頭一樣壓在大家心頭。

  是啊！連道契都沒有，怎麽跟人家談呢？眾人均感到大事不妙。會場霎時間靜得出奇，連地上掉一根針都聽得見。

  這時候，一個辦事員冒冒失失地跑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個公函，說道：“虞會長，市政工程局又送來公函了。”

  虞澄海接過公函，禁不住雙手抖得厲害，拿都拿不住，隻好把公函轉給木良：

  “木良，你給大家念念吧。”

  木良打開公函，給大家念道：

  “四明公所當事人敬啟：

  有關市政工程局征收四明公所之不動產土地，以建設自來水廠，電廠和煤氣廠等市政基礎設施之事宜，明日為最後期限，請貴所當事人務必攜帶貴所不動產土地之道契，前來市政工程局辦理拆遷及拆遷補償手續。逾期不來辦理，視為貴所自動放棄拆遷補償，市政工程局將擇日進行拆遷，平整土地，用於上述市政基礎設施之建設。

  請接受我最誠摯的敬意。

  市政工程局局長：丹尼爾-斐烏先生（簽字）。

  西曆某年某月某日。”

  虞澄海聽罷，啪地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地說了一聲：“實在欺人太甚！”

  木良環視大家，一字一頓地說道：

  “各位董事！事已至此，我們別無選擇。如果他們來硬的，我們唯有奮力抗爭，把事情鬧大。唯有把事情鬧大，才有可能保住四明公所。”

  “我同意抗爭！”方昌德道，“四明公所從前清朝開始就一直在這個地方，有目共睹。即便我們沒有道契，誰又敢說這地方不是我們寧波人的？他們洋人占了法租界，就可以胡作非為嗎？我們幾代人的地方，豈能容他們肆意強拆？”

  木良道：“明日最後期限，我以為還是要給市政工程局回函一封，堅持我們的立場，不同意拆遷。因為市政基礎設施使用管道輸配，所以建在什麽地方根本不重要，請他們另選新址建設市政基礎設施。如果他們真的像公函裏說的那樣，想強行拆遷，那我們就號召所有在上海的寧波人罷工、罷市，與他們抗爭到底。”

  虞澄海點點頭：“我讚同。木良，這件事情你就挑大梁幹吧！我們幾個老頭子給你做後盾。”

  木良於是寫了回函，差人給市政工程局送去。

  然後找來星火和水生一起商議硬碰硬的辦法。商量完畢，三個人分頭行動。

  木良召集了甬幫的年輕人。星火把拉車的兄弟全喊回來，又叫來十幾個苦力兄弟。水生讓滾地龍通知韓上雲、李阿大和戴春土，要它們帶著兄弟過來。

  到晚上，三路人馬在四明公所全部聚齊，一共六十多人，院子裏前前後後都住滿了，嚴陣以待。

  第二天是市政工程局規定的最後期限。然而風平浪靜，什麽也沒有發生。

  再過一天，還是風平浪靜，什麽也沒有發生。

  吃過晚飯，木良對大家拱手說道：

  “虞某代表四明公所理事會多謝各位這兩日鼎力相助。我以為洋人也許是虛張聲勢，嚇唬人罷了，畢竟不敢真的強拆。到時候還要我們談判，協商解決。大家今晚就散了吧。萬一真的有事，我再去喊你們不遲。”

  眾人已經熬了兩夜，人困馬乏，眼見著沒出什麽事，就都散了。

  木良安排好了甬幫弟子在四明公所值夜班看守，自己也回家了。

  如此又過了兩日，依舊風平浪靜。

  木良緊繃的神經鬆開了。眾人也都不免懈怠起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事情發生了。

  轉天早晨，星火早早起來，吃了一碗肉醬麵。他因為四明公所的事情悶了幾日沒幹活，感覺渾身癢得難受，準備去街上跑跑，拉兩趟活活動活動筋骨。

  突然聽見外麵傳來一聲悶響，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刺耳。

  他忙問小桃：“什麽聲音？你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好大動靜。”小桃答道。

  “我出去看一下。”

  星火說完出了門，來到外麵。悶響聲得更大了，一聲接一聲，正是從四明公所的正門那一側傳來。

  會不會他們派人來強拆了？

  他心裏咯噔一下，撒腿跑過去。剛拐過彎便看見十幾個大漢正在揮舞鐵錘和鐵鎬拆牆。

  看門人葉老伯過去阻攔，結果被一個壯漢一腳踢翻，摔在地上，掙紮了幾下，再也爬不起來。

  星火見狀，立即衝上去，一晃便來到壯漢身後。

  那個壯漢掄起大錘繼續砸牆，不料大錘剛掄到半空中，忽然像被繩子拴住了似地動也動不了。

  壯漢心裏納悶：哪來的繩子啊？

  哪裏有繩子，原來是星火的一隻大手仿佛鐵鉗夾住了那壯漢的大錘。星火手腕用力，像拔根蔥似地把大錘搶在手裏。待壯漢轉過身來，他掄起青花碗般大小的拳頭，“呼”地一聲打過去，正中那家夥麵門，喊都沒來及喊一聲便倒下了。

  星火將大錘拎在手裏，一步跳在眾人麵前，虎須倒立，大喝一聲：“都給我住手！”

  眾人被嚇了一跳，怔愣片刻，欺他隻是一個人，仗著自己人多，齊發一聲喊：

  “怕什麽？他一個人。大家一起上！”

  他們揮舞著大錘和鐵鎬衝上去，將星火團團圍住。

  星火當年在馬思南路監獄有過多少次惡鬥？手中一柄大錘砸爛過多少石頭？有多少凶神惡煞敗在他手裏？

  這幾個小混混算得了什麽！

  隻見他甩開飛兩條飛毛腿，鬼影似地在人群中左衝右突，手中大錘宛若一團烏雲，飛舞盤旋，錘錘不離幾個人的屁股。

  眨眼功夫，將一夥人全打翻了，一個個趴在地上揉著屁股亂哼哼。

  快腳車行的兄弟們，還有四明公所裏頭值夜班的幾個甬幫年輕人，聽到外麵的動靜全跑出來。見那夥強拆的人已經被星火打翻在地，又衝上去一頓拳打腳踢，直打得他們個個哭天喊娘。

  正亂著，半空中忽然劃過一聲尖利的警笛，一輛巡捕房的卡車飛馳而至。

  從卡車上跳下來十個安南巡捕，個個手執長槍。為首的巡捕隊長正是阮小勇，對著人群大喝一聲：

  “都給我原地站好！哪個也不許亂動。”

  話音未落，突然從地上躥起一個強拆的人來，冷不防一把抱住星火，扯著嗓子嚎叫道：“救命啊！救命啊！打死人啦。抓凶手！”

  阮小勇平舉長槍，用槍口指著他們，喝問道：“怎麽回事？”

  那人一邊死死地抱著星火，一邊答道：

  “長官！我們是市政工程局雇來的苦力，奉命來拆房子。哪想到這個人從院子裏麵闖出來，不分青紅皂白，掄大錘砸我們，把我們全打傷了。哎呦呦，疼死我了。”

  阮小勇衝星火瞪起三角眼：“原來是個暴民！聚眾傷人。走！跟我回巡捕房問話。”

  幾個拉車的兄弟呼啦一下子衝上去，把那個家夥拉開，然後擋在星火前麵，衝著阮小勇吵嚷著：“長官！你憑什麽抓人？”

  阮小勇一見這情形，退後兩步，“嘩啦”一聲拉上槍栓，高高舉起來，“啪”地朝天放了一槍。

  站在外圍的安南巡捕聽到這聲槍響，一個個端起槍來，子彈上膛，瞄準了眾人。

  星火見狀，伸手分開擋在身前的兄弟，走到阮小勇麵前，說道：

  “長官，我叫劉星火。地上的人都是我打趴下的，與旁人無關。我跟你去巡捕房。”

  阮小勇答道：“劉星火？好！有種！”

  他揮手叫來兩個安南巡捕，不由分說把星火押上了卡車。

  然後指著地上疼得呲牙咧嘴的人對巡捕們說道：“這些都是人證。一起帶走。”

  安南巡捕紛紛過去拉起被打趴在地上的人，連拉帶拽地拖上了卡車。

  現場隻剩下快腳車行拉車的兄弟和甬幫的幾個年輕人。

  阮小勇掃了眾人一眼，神氣十足地說道：“劉星火暴民我先帶回去審問。待會兒等四明公所管事的來了，你們叫他立即去巡捕房交涉。”說完，轉身跳上卡車，轟地一聲開走了。

  大家留下幾個人看守四明公所，其餘的散開來，飛奔著去四處報信。

  過了一個多鍾頭，木良和水生分頭趕到四明公所。問明了情況，立刻分頭行動。

  木良帶著一個辦事員火速趕往巡捕房救人。

  水生安排韓上雲去找屠元興，請他想盡一切辦法保證星火的人身安全。同時叫滾地龍開車把小桃先送回竹菊坊。

  此時眾多蘇北苦力和甬幫弟子聞訊趕來。

  院子裏聚集了上百號人，情緒激昂，人聲鼎沸，嚷嚷著要去巡捕房救人，亂哄哄地仿佛一群發怒的馬蜂。

  水生一看不是頭，忙擠過人群，走到祠堂的台階上站定，衝眾人揮揮手，大聲喊道：“各位！各位！大家靜一靜！顧某有話說。”

  等眾人安靜下來，他繼續說道：

  “各位，你們甬幫的虞副會長已經去巡捕房交涉放人。我也派兄弟去巡捕房找朋友論交情，疏通放人。星火兄弟的安全是可以保證的，各位不必急躁。眼下最要緊的是防備那幫人再來強拆，大家都擠在院子裏不是辦法。依我說，不如都出去，坐在圍牆外麵排成幾道人牆。他們想拆院牆，先要拆咱們的人牆。我們人多勢眾，他們自不敢輕舉妄動。我們保住了四明公所，這才是星火兄弟最大的心願。”

  眾人都覺得有理，紛紛嚷道：“好！聽顧先生的，出去排人牆！”

  大家出了大門，依次盤腿坐在地上，沿院牆坐了一排又一排，密密匝匝地一共排成了五道人牆。

  水生要戴春土帶著兄弟把守大門，要李阿大拿著魚叉去陣前瞭望。

  安排妥當之後，自己回去院子裏，上樓和甬幫眾理事們一起商議。

  虞澄海會長說道：

  “眼下救人時第一位的。劉副會長為我們的事情出頭被抓了，我們甬幫無論如何也要救他出來，旁的事都不重要。為了救人，我想即使答應他們拆遷，也是應該的。”

  方昌德不同意，搖頭說道：

  “虞會長，想那些洋人向來欺軟怕硬，隻怕咱們這邊一軟，他們反倒硬起來，更救不出劉副會長了。我以為我們要強硬到底，給他們放話過去，要他們立即無條件放人。他們若是不放人，我們全上海的寧波人就要罷工、罷市，誓死抗爭。”

  幾個董事吵吵著爭論不休。

  水生惦記著星火，簡直心急如焚，恨不能馬上跑去巡捕房把星火救出來，可是當著眾人的麵，隻能強裝鎮定道：

  “事情還不清楚，眼下做什麽決定都不妥當，還是等阿德哥他們回來再講吧。”

  大家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地等了一陣。

  木良和辦事員回來了，帶來了巡捕房開出的條件：要四明公所立即去市政工程局辦理拆遷手續，隻有辦了手續，巡捕房才能考慮放人。

  方昌德馬上說道：“你們看看！我剛才講什麽來著？一定要罷工罷市！給他們些顏色瞧瞧！”

  木良義憤填膺道：“洋人一味恃強淩弱，當我們寧波人是好欺負的。我同意罷工、罷市，逼巡捕房立即放人！”

  水生阻攔道：“再等等。看上雲回來怎麽說。”

  韓上雲終於趕回來了。

  他帶來了好消息：星火現在由巡捕房的華人巡捕看守，負責人正是屠元興。屠元興可以保證星火的安全，要大家隻管想辦法救人，別的不用擔心。

  水生一直懸在嗓子眼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他心裏有了底，臉上的表情輕鬆下來，思忖片刻，計上心來，環顧眾人說道：

  “各位，剛才在門口排人牆的時候聽運糞工們講，如果巡捕房不放人，他們就不運馬桶。我以為這倒是個主意，幹脆讓運糞工給洋人唱一出屎尿圍城馬桶陣，逼他們放人。這樣比你們罷工罷市損失要小一些。”

  眾人聽了不解，疑惑地望著他。

  水生接著說道：

  “我當年在水果行當夥計的時候，星火兄弟還是運糞工，每天推著糞車去鹹瓜街收馬桶。那時候我就老擔心：萬一哪天星火兄弟不高興，不來收馬桶了怎麽辦？那我豈不是要被臭氣熏暈過去？若是他兩天不來呢？三天不來呢？你們曉得了吧？若是沒有運糞工來收馬桶，法租界的日子一天也過不下去。大家全給臭氣熏死了。”

  商量完畢。

  水生和木良離了議事廳，來到大門外，招呼蘇北幫同鄉中幾個運糞工頭目過來，告訴他們說：

  為了營救苦力們的領頭大哥劉星火，通知所有的運糞工和運糞船：從明日起開始歇工，不收馬桶，不運糞。工錢由顧先生照發。何時開工另行通知。

  幾個運糞工頭目答應一聲，立刻趕回去安排了。